第四章

趙劍群聽說卓開願意提供一輛卡車,並不太在意。

國內做重卡的廠家他不是沒有去聯係過,總找不到適合他心水的那一款——跟他挑老婆似的,看一眼就知道嘿就是這個——他屬意的是遠星的大力神,但和辛工談了幾次,知道這人絕對做不出他要求的改動,況且價格又談不攏,十分失望。

這人難道是嗑藥做出的設計?

他做汽車模型這一行的終極夢想就是能夠在晶頤廣場上豎起擎天柱的一比一模型,最好能夠自己站在擎天柱的掌心裏咧大了嘴傻笑。但等真離夢想近了,才知道隻是無限趨近,光是孩之寶公司的授權,他跑斷了腿也毫無門路。

展開知道趙劍群是被打擊怕了,不敢抱太大希望,對付這種童心未泯的家夥,久給他來點驚喜,於是叫卓開的司機直接把十八輪重卡開過來,因為是半,不算招搖,趙劍群遠遠地在四樓的辦公室朝下看了一眼,激動得差點沒有從窗戶跳下去——藍底紅火焰,強力遠光燈,終於來接他啦!

等直麵心目中的大英雄,他才發現不對勁。

“這是遠星的大力神。”

“不,這是擎天柱。”

趙劍群有點懷疑,他知道展開長袖善舞,詭計多端,行內有人叫他,隻差一個精。

“那你叫它變給我看看。”

“你以為它真是擎天柱。”

展開避重就輕,趙劍群無語,但是人薊意思,他不能沒意思。他嫉妒卓開如此順捷地拿到國方麵的授權得以改裝國內重卡。

他以為汽改這一方麵卓開還隻是個小角——或者是他小瞧了?

“我希望能有擎天柱變身後的模型。”

展開知道趙劍群肯定會得隴望蜀:“那當然。一輛重卡,一件模型,一左一右擺在晶遺口,那才叫酷。但模型還未做好,一點收尾工作。趙總是否願意隨我坐這車去卓開看看?”

求之不得。

在卓開的廠房看到變身後的擎天柱模型,趙劍群就差跪下來膜拜了,淚眼漣漣地知道自己多年的心願在卓開的幫助下已經實現。

“小展!了不起!”

展開心想,真正了不起的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了,拚了個把月還換不來你趙劍群的喝彩?開玩笑,卓正揚天生就吃這碗飯。

“哪裏哪裏。”

真正是睡覺有人送枕頭,趙劍群小宇宙爆發,接下來的場地租借,集會申請,統統一帆風順,救著卓開的模型做出來。

辛媛在遠星收到這個消息,不敢不讓何祺華知道。

“看來卓開並沒有像我們預期的那樣一蹶不振。”

何祺華對著落地鏡整理衣領和皮帶,辛媛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將手中的球帽捏得變了形。這是意料中事,她絨得雙眼充血。

“卓正揚瘋了。”

“胡說。”他示意辛媛謀子過來,辛媛回過神,替他戴上。何祺華不太滿意,又自己壓了壓帽簷。

何祺華一向喜歡風韻正好的熟,尤其喜歡辛媛的野心勃勃和不顧一切,給他漸如枯槁的生活帶來了不少刺激。

人這種生物,什麽都好,就是喜歡口是心非。

“正揚從不做無謂的事情。”

卓開目前生產的幾種車型,完全不如遠星有競爭力,除了大力神。何祺華要得到大力神的生產權,就是為了給自立門戶的卓正揚一點教訓。但卓正揚竟然能想到從模型授權入手,改裝大力神,將卓開這個牌子炒開去,他何祺華不得不佩服這個年輕人的市場鵝力。

當然,如果他沒有設計天賦,也幹不成。在遠星的時候,設計部最晚下班的總是卓正揚,二十多歲的小夥是活力四射,他居然一點消遣都沒有,不眠不休,仿佛隻為汽車而生。

何祺華喜歡卓正揚的聰明和幹勁,但卓正揚有時候就是正直的過了頭,不懂變通。錦衣玉食長大的孩子,不懂什麽叫白手起家,看人眼,教導起來實在費力。

遠星的老臣子在他耳邊吹的風,有些是挑撥,有些也不無道理。

辛媛一開始並不是他的人,但他對人一向很有手段。他從闌要求辛媛能夠像對待卓正揚那樣對待自己,自然也不會像卓正揚對待辛媛那樣對待她。他有過的人,哪個是因為愛情跟著他?他清楚得很。各取所需,皆大歡喜。

這人會舍棄愛情退而求物質,男人要負很大一部分的責任。

“卓開還有兩三筆貸款沒清,偏偏有人看在卓紅安的麵子上,恨不得送他印鈔廠。”

“他既姓卓,就受得起。”何老示意辛媛去拿牆角的高爾夫球具,辛媛踩著高跟鞋,一溜小跑地過去扛起整套裝備。

生意場上,不變不通。他卓正揚再不張揚浮誇,也調白這個道理。

“不過我是不是該說你夠本事,把他逼到這種地步?”何祺華捏了捏辛媛的臉蛋。

卓正揚不得不借助父親的力量,不得不炒作卓開全是拜自己所賜,他身不由己,順應大流的時候一定在恨著她。這種折磨讓辛媛有種隱隱的快感。

她從未愛人到這種境地,純粹,又不純粹,愛恨交織。愛的時候哭著喊著要做他腳底下的泥,恨的時候又挖空心思想和他同歸於盡。她當著卓正揚的麵拿走大力神的圖紙,就是希望他生氣,發怒,動用一切力量羞辱她,折磨她,甚至毀滅她,那麽她就會立刻拋棄何老許諾的一切,撲到他腳下去,痛改前非,死心塌地,跟著他吃糠咽菜也毫無怨眩

她一直明白卓正揚和她是同一類人,愛到極致就恨到極致,摧枯拉朽,毀滅一切。

但是卓正揚沒有生氣。他隻是有些苦惱,苦惱卓開會受到打擊,而不是他卓正揚失去了戀人。

試探卓正揚是她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否則他們定可風平浪靜共度一生——全中國十三億人口,卓正揚想要找到那個令他意亂情迷的人,幾率能有多大?

但再給她一個機會,她還要繼續挑釁。她不能讓卓正揚占盡上風,否則生不如死。

他們出了俱樂部,坐上球車出發,何祺華看來心情極好。

“今天和老楊打球,若有雙鷹算你的。”

辛媛露出迷人微笑,何祺華看待錢財十分淡泊,汽車別墅全入她名下,雙鷹隻是逗她開心的小禮物。

他同楊雙全打一杆五十,雙鷹十三番,還不夠遠星一張基本訂單。

她自然也要做足這個價位的善解人意。

“看來您還是希望他回遠星。”

何祺華哈哈大笑。

“你明日啟程,去格陵汽車工業園考察。我會通知沈玉龍接待你。”

自從薛葵畢業後,交由江東方和沈西西負責藥用肽的研究。

沈西西是個漂亮的江南子,嬌小玲瓏,天真爛漫,在父母嗬護下長大,頗有點不食人間煙火的意味,江東方一直對她有點意思,礙於薛葵的冷眼旁觀,不好下手。現在薛葵走了,兩個人又是負責同一個項目,便有些革命情誼,曖昧漸生。白純幾次見到,又不止沈西西這一樁爛事,早對江東方失去信心;江東方書讀得越多越清高,隻覺和學舞蹈出身的朋友共同話題越來越少,初初最心儀的純真活潑變作愚蠢聒噪,感歎薛葵果然眼光毒辣。

所以兩個人近乎是翻臉的狀態,隻是還沒分割清楚。

既然沒說清楚,白純要去晶頤看電影,江東方久陪著她過海逛商業區,白純喜歡熱鬧,看見晶頤廣場門口的擎天柱大模型,尖叫連連,拉著江東方拍了幾十張照片。周末本來人流量就大,再加上這全城盛事,摩肩接踵,兩人不得不手拉著手以防走散,一時間仿佛又回到熱戀狀態,十指緊扣,羨煞旁人。

廣場上新聞采訪車停了好幾輛,和那輛十八輪重卡比起來氣勢實在矮了一大截,白純又狂拍一通,她麵容姣好,身姿優,往人群中一站,光四射,一下子就被電視台盯上。

“下麵我們郎訪這對情侶。,請問您對變形金剛感興趣嗎?”

“以前不,現在超迷!這卡車太棒啦!哪裏來的?我沒見過這麽酷的卡車!”

“那先生您呢?”

“和她一樣。”

兩人站在卡車邊上十分渺小,白純跳著想看看觀後鏡中的自己,手長腳長的江東方一把將她抱高,白純又箍著他的頭笑如銀鈴,一時間兩個人都覺得怎會分手,真是笑話。

等看了電影出來,江東方想起自己還有一批數據放在藥理所,於是提議和白純一起過去拿,白純說這是吃飯時間,薛葵師未必有空,江東方置若罔聞。薛葵正在關機準備下班,見江東方和白純一起過來,想起自己曾經罵白純是白蠢,十分不好意思,尷尬非常,而江東方則是立刻甩開了白純的手,朝薛葵走過去,又不敢走太近,站在斜後方喚她名字。

“薛師。錫來拿數據。”

“好。白純,好久不見。越來越漂亮啦。”

白純冷冷地點了點頭。

“江東方,我到外麵等你。”

“不用不用,進來。”薛葵招手示意白純也進來,“快下班了,這邊也沒什麽人,不要緊。”

江東方一眼看見她換了手機:“薛師,你可算回到信息時代了,號碼多少?”

薛葵便把號碼告訴他,一麵又和白純沒話找話。

“你們到這邊來玩?”

“來看電影。”白純又高興起來,把數碼裏麵的照片秀出來給薛葵看,“晶頤那邊有個這麽大的擎天柱模型!超有感覺。”

“確實。”薛葵瞟了幾眼照片,“咦,這個被采訪的人我好像見過。”

是展開展部長,作為卓開之,他當然也要出席,同電視台合作采訪,擴大影響麵。

“哦,這人叫展開,還是什麽卓開公司的公關部長,那輛十八輪重卡就是他們公司提供的,他還想叫我去做車模呢,多可笑啊,我聽說卡車的車模都是胖子哪!薛葵,你這麽漂亮,這名片你要不要?”

她把展開的名片一晃一晃地往薛葵麵前遞,薛葵從抽屜裏抽出一張空白光碟。

“白純,你能不能別擋著薛師做事?”

江東方有點惱火,薛葵一邊說不礙事一邊把光碟放進光驅,燒錄數據。

“他們也不是隻做卡車,各種特種車型都做,比如消防車,救護車,灑水車,垃圾車,翻鬥之類。”

“薛葵,你懂得真多。”

“就這麽一點而已。”很快數據拷好了,薛葵把光碟交給江東方,“行了,你再沒數據存這兒了,我明天就全部刪掉。希望你實驗順利,早發文章。”

“薛師,要不一起去吃飯。”

“心領啦,你和白純再老夫老,我也不好意思做電燈泡呀!”

“那一起走。”

“藥理所的樓梯間沒燈嗎?非得拽上我?我還得收拾一下,你們先走吧。”

江東方便很窘,看薛葵穿上白大褂繼續做實驗去了,隻好和白純下了樓,一走出藥理所,白純就把江東方的手甩開,一個人急急地走在前麵。

“怎麽了?”

白純恨的要死,不說話。

“去哪吃飯?”

“江東方,我們分手吧。”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本來這次出來,江東方也設想了無數的可能,他是準備要白純開口,這樣顯得是她甩了他。白純是個好姑娘,不做作又大方,但是一想到沈西西,他又覺得和白純的確貌合神離太久。

但場麵話還是要說說。

“白純,別耍小孩子脾氣……”

“得了吧江東方,我還不了解你啊?心裏樂開了吧?我和你分分合合也有好幾次啦,哪一次你真攔著我了?哪一次不是我自己又巴巴兒地跑回來?我都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這次是真的了,分吧分吧,你累,我也累。”

“白純!”

“我知道你和那個沈西西不清不楚很久了,別辜負了我的期望,你們兩個可一定得成了。反正薛葵也不會喜歡你。”

仿佛一道驚雷劈過,將江東方心底最不為人知的角落照得雪亮,他惱羞成怒。

“白純,她是我師!”

“你激動個什麽勁兒,被我說中了吧?要不是今天到這裏來,我還一直以為是沈西西呢!原來一直都不是!江東方,你真窩囊。”

江東方回到實驗室的時候,沈西西還在。她很少會留到這麽晚,她知道江東方今天和白純出去了,多半會玩到深更半,但是無論多晚,江東方一定會回到實驗室來看看細胞。

她就這樣有些失落又有點期待地等著江東方出現,給自己找了一點整理資料的活來做。

她確實是個天真的小姑娘。剛進實驗室的時候她覺得許達大師兄很不錯,而且許達也很照顧她,無微不至,照顧到她都有點誤會了,後琅知許達早有朋友,還是生物製藥大公司的千金,許達剛畢業,兩人就訂婚了。

沈西西家教甚嚴,做不出第三者插足的事情。許達喜歡招蜂引蝶,方圓三百裏內凡是長得齊整點兒的都要調戲一下,但是沈西西自覺和他曖昧很掉價——許達再能幹,將來還不是要入贅到方家裏去?

薛葵每每在實驗室和許達針鋒相對,互相譏諷,都讓沈西西覺得這個師真可悲——那時她已經炕上許達了,很長一段時間她覺著實驗室裏的人都麵目可憎,獻殷勤的隻會讓她惡心,和她同期的江東方她也壓根沒有放在心上,不就是個公子哥兒麽,在薛葵手底下畏畏縮縮,可憐;走馬燈般輪換友,可恨。

但是突然江東方就出了頭,接著薛葵的實驗做的風生水起,孟教授向來是不愛誇人,但次次例會上都把江東方當作榜樣大加讚賞。也難怪,全實驗室的人加一起都不如江東方看的文獻多,他腦袋裏裝人,心裏裝文獻,互不幹擾。

有一次沈西西做實驗的時候酒精燈突然爆了,江東方正好在旁邊,二話不說把她推到一邊去,自己拿濕毛巾把火撲熄;又有一次她弄壞了薛葵的樣品,嚇得直哭,江東方替她扛;後來她接著許達的課題做不下去,江東方把自己實驗的一部分劃出來給她做,一步步想好,計劃好,就差手把手地教,孟教授對這種相親相愛十分滿意,鼓勵他們兩個合作做一篇大文章出來。

江東方是因為同窗情誼才幫她麽?她不這麽認為。但她和江東方,絕無可能。她等江東方,隻因為兩人是parter。

九點半,江東方出現了,這讓沈西西有點小驚喜。

“江東方?今天回來的早啊。”

她發現江東方麵很差,就知趣地沒有問下去。江東方穿上白大褂竄到細胞房去做實驗,沈西西停了一下也跟著進去了,看見江東方完全失魂落魄,移液管幾次戳到手,趕緊拍拍他的肩頭提醒他注意。

“怎麽?和白純吵架了?”

江東方哪敢讓沈西西知道事實以及事實之全部。

“她說分手。”

沈西西頓了一下,默默地走出去。

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是做不成實驗了。額頭抵著細胞台上的玻璃屏休息了一會兒,依然心亂如麻。突然又悲從中來,覺著實驗啊,數據啊,文章啊,都是空的,沒意思。

痛徹心骨地恨當年那個冷嘲熱諷,叫他回去讀三百篇文獻再來賣弄的胖人。

他定了定神,穿上外套準備回家去,在電梯口看見沈西西,她還沒走,等他。頂上一盞昏黃的燈,照著她細碎的頭發,有點江南煙雨的感覺。

她看他出來,微微一笑,十分令人寬慰。

“我看白純隻是說氣話,你哄哄她。”

江東方抖擻精神,想要再世為人。

“算了,老拖著她也不好。”

“得了吧,你們男生根本不明白。”

“不明白什麽。”

“我看白純喜歡你。喜歡的要命呢。”

“不提她行不行。”

“行行行,你是老大行不行。”

“我本來就比你大。”

這樣一來,似乎又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