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辛媛如同被抽去魂魄了一般,自機場回來就浸在缸裏,一聲不出。

直到何祺華的電話打過來,她也是有氣無力。

“怎麽,不高興。”

“沒有什麽特別值得高興的事情。”

“何必不高興,卓正揚今日回國,第一個見的可是你。”

辛媛坐直了身體,覺得的皮膚一陣緊似一陣的寒冷。

她冷冷地想,沈玉龍真是體貼過了頭——也是,如今他的外甥釣上了卓正揚,自然是要盯緊些。

“不錯,他第一個見我。而我立刻向他求婚。”

話筒那邊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我不知道你會這般任——不過他一定會答應你。”

“叮他一點也不猶豫。他說既然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應富問題。他還說明天就去登記。”

辛媛還記得在機場咖啡廳裏,卓正揚說這話時候的表情和十年前如出一轍,冷淡而又疏遠。

她才知道原來她和他的距離,十年來沒有變過,不曾遠,也不曾近。

“我就知道。”

“可您不知道的是,今天早上卓正揚的人約我見麵了。她說了一模一樣的話。”

何祺華略感好奇。

“嗬,她主動約你。”

辛媛一開始也想不通為什麽薛葵要主動約她。她以為自己已經說的很明白,這個小姑娘想通了就應該乖乖地躲角落裏哭去。但沒有想到她隻是十分平靜地約她出來,坐在她的對麵,說了這麽一段話。

“請問你到底想要什麽。如果你不知道,我來告訴你。你想要卓正揚。很簡單,去告訴他,你喜歡他,向他求婚。你們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應富問題。新世紀,追男不可笑,你在怕什麽。你說得對,沒有人能回到過去,陪伴二十歲,一無所有的卓正揚。那好,隻要你覺得是卓正揚有負於你,你有資格叫他用一輩子來還。”

“哈哈,”何祺華覺得這卓正揚的人真是辛辣得一塌糊塗,“辛媛,你我心知肚明。卓正揚從闌是一無所有,你對他也從闌是一心一意。她這樣說,你怎麽還不死心。”

辛媛咬著牙。想起薛葵後來又拿出紙筆,寫了一行字,折起來,交給她。

“這會是卓正揚的回答。哦,對了,你上次購物還有幾張發票在我這裏,我會直接交給沈玉龍,不必擔心報銷的問題。再見。”

她這一天也是驚嚇連連。傍晚的時候展開突然來接她去機場,她莫名其妙,展開隻說是卓正揚要一下飛機就看見她。她問起展開,卓正揚是不是在追薛葵,展開看上去比她更驚恐,幾乎把車開上隔離帶。

但他很快就恢複平靜,冷笑著同辛媛講起另外一件事情。

“卓正揚拿到了新型重卡自主開發權。”

“恭喜。”

“我聽說他在今天早上的最後一輪談判裏是這樣說的:‘這是最後一次。無論談不談得攏。我已經訂了傍晚的飛機票,我一定要回去見一個人。卓開的未來還有很多可能,但是如果錯過了這個人,我再也沒有任何選擇。’”

“辛媛,你說這個人是誰。我這人沒信仰,但因果這一說,實在太強悍。如果不是你拿走大力神的圖紙,背叛卓開,卓正揚不會遇到薛葵;如果我他媽的不認識薛海光,不和他們一起吃飯,不去作弄薛葵,卓正揚也不會變成了現在的非她不可。”

“你在他身邊十年,他有沒有背叛過你?沒有。是你選擇了走,卓正揚無義務在原地等你回來。”

可是盡管這樣,她在機場見到卓正揚的時候,想到薛葵的字條還在她的手袋裏,她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氣。

“卓正揚,我們結婚吧。”

她就是想看看卓正揚的反應到底會是怎樣。機場的咖啡廳裏,卓正揚也坐在她的對麵。她總覺得薛葵就在他旁邊,如影隨形。

卓正揚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答應了。

“好。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既然在一起十年了,再生活五十年應富問題。明天我們就去登記。我隻有一個條件:婚後你不得再參與卓開的任何事務。”

她立刻翻包,找薛葵寫給她的紙條,找到了,打開來看。

他會和你結婚。但我不打算祝你們幸福——反正你隻是想要挑釁——引火去吧。

她一語道破天機。辛媛灰心喪氣。這的確就是她的目的,她來格陵的目的。

在不愛自己的男人身邊繼續蹉跎五十年,想起來就可怕——放手才是正解。

何祺華聽到這裏,簡直想要鼓掌。

“辛媛,你總算對卓正揚死心了。做完手頭的事情就乖乖回來吧。”

“這個叫薛葵的人,實在是……”

話筒那邊霎時沒了動靜,仿佛連時間都停止了。

“那個孩子叫什麽。”

“薛葵。沈玉龍的外甥——需要看緊姬水玉龍同卓開的聯係麽?沈玉龍利用遠星的資源私下接活,可不是一次兩次。”

“我暫時不想談這個。”

良久,何祺華低沉而悠遠的聲音傳了過來。

“辛媛。你可還記得我們什麽時候達成協議,陪伴彼此。”

她當然記得,但她以為何祺華絕對不會再提。

那是一場沒有主角的訂婚宴,男主角是何祺華。她同卓正揚也出席了那天的盛宴。

卓正揚在那天終於對一直倒追他的辛媛產生了厭煩,直截了當地說他根本不愛她。也不想去愛什麽人。

她知道他身世背景,知道他身邊除了展開沒有人,於是死纏爛打,要跟他在一起。她在樹後麵踮起腳吻他的嘴唇,緊緊地抱著他,可是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她威脅,因為這個吻,她會到處去說她是卓正揚的朋友。

“隨便。”他無動於鄭有沒有友在身邊,他根本不在乎,他隻是走到離人群稍遠的地方去,辛媛知道他隻是要去抽支煙,而不是特意避開她。

她十分氣餒。而何祺華突然走出來宣布訂婚宴由於主角身體欠安而取消,宴會變成了和諧的聚餐。但她看見了何祺華私底下暴怒的麵孔,他走到湖邊,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她是因為太失落,所以才呆呆地站在何祺華身邊一動不動——若是平時,誰也不敢太過靠近何祺華,他是那麽的高高在上,隻能仰望——不知道站了多久,何祺華發現了她。

何祺華當時隻覺得,她長得不錯,主要是一直默默站著,不哭不鬧,聽話乖巧。

於是他問她:“你叫什麽名字?我怎麽從來沒有見過你。”

“我叫辛媛。”

後來發生的事情太過順理成章。辛媛從闌問何祺華那個未婚的事情,她隻覺得那個神秘的孩子實在走寶。何祺華對情人都這樣體貼,更何況是子。

錯位了。一切都錯位了。

他那個自暴自棄的未婚,居然和卓正揚走到一起。十年的時間,本足以使他忘了這一切。他老了,未必可以從頭來過;可他不理解,沒法理解。

他不願再在辛媛麵前回憶,柔聲道:“我十分想你,你幾時回來。”

“我也是。哦,對了,下個月是您的生日呢,您想怎麽慶祝?”

何祺華又說了間,掛上電話。想了想——他才五十歲麽?所有人都叫他何老,他也覺得自己很老了。

原琅是知天命的歲數啊。

“同其它四十歲的老人家相比,你有頭發,沒肚腩,長得也算英氣。我當然喜歡你。”

噢,關於她,他的確一張照片,一封信都沒有留下來。

他與薛葵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三十五歲。那個時候人他,還不僅僅因為錢而已。他年青又有魄力,隻身南下,考察格陵地區的汽車工業。當時尚未有人棵格陵的發展,他算是眼光獨到,決定做一些長線建設,姬水二汽的薛海光在行內小有名氣,於是便應他邀請前往姬水,當時還有沈玉龍作陪。

他在姬水二汽轉了一圈,斷定這國營企業弊病太多,遲早要被淘汰,並不值得注入資金,他又有內部消息,知道格陵要建全亞洲最大的汽車科技園,所以就不想在姬水這塊浪費時間。

他去意已決,薛海光極力挽留,請他到家中吃個便飯。

姬水是鄉下地方,地廣人稀,薛海光這樣置了田地建起兩層別墅的人家非常多。他們一行人坐在一樓大廳裏聊天,馮慧珍和沈玉一起在廚房裏忙活,薛海光喚兒下樓來見何先生,她隻揚聲拒絕,粗暴無比,顯然是被寵壞了。

快開飯了,沈玉龍的兒子沈樂樂急吼吼地從門外衝進來,腳邊上跟著的一隻小土狗,見家裏來了陌生人,嚇得躲在沙發底下汪汪大叫,突然蹬蹬蹬從樓上衝下來一團雪白的嬌小身影,蓬著頭發,光著腳丫踩在地板上,抱住一身泥水的小狗就親。

他還記得那隻小土狗叫乖梗薛海光的兒把小狗裹在自己雪白的睡袍裏,一個勁兒地安慰它乖乖不怕,乖乖不怕,對其他人類正眼都不瞧,徑自上樓去了。

薛海光一臉尷尬。

“都被她媽媽寵壞了。見笑,見笑。”

他倒是從那一刻開始覺得姬水這個地方,很有意思。吃飯的時候薛葵也怎麽請都請不下來,頭頂上的預製板隔音效果很差,他聽見她蹦蹦跳跳,一會倒在上,一會又拉開椅子,哎呦一聲,大概是摔倒了。靜一會,又咯咯咯地笑起來。

觥籌交錯,笑語喧嘩的飯桌上,他就隻聽到這些。大概也隻有他能聽到這些。

他後來幾次到姬水,都沒淤見到薛葵。來得勤了,成了姬水二汽生死存亡的關鍵人物,薛葵才漸漸露麵,穿著校服,從水果盤裏拿蘋果,丟向空中,又接住,哼哼唧唧地說“何先生好”。

他便輕佻地笑。

“薛好。”

她總是趁薛海光炕見的時候朝他翻白眼。在她心裏父親應當是無所不能的,怎麽還要仰他人鼻息。他不在意這個,他隻在意她的臥室裏到底有些什麽,她總是窩在裏麵,藏一些三十五歲男人不會明白的十五歲小孩的秘密。

薛海光是個很絮叨的人,許多關於薛葵的事情,他都是從他口中得知。慢慢地他知道薛葵的成績不錯,知道她的脾氣相當差,知道她動不動對父母頤指氣使。薛海光氣極了也會扇她兩巴掌。打完了又後悔的不得了。

沒辦法,計劃生育,隻有這一個。偏偏又長得十分漂亮,實在太疼愛。她骨子裏的惡魔脾,十分對何祺華的胃口,被沈玉龍看出來了,於是起哄,說不如認個幹爹吧,差二十歲呢。倒杯茶就成。

她也不管大家下不下的來台,直接惡毒地拒絕。

“電視劇裏麵的幹爹都不是好東西。”

薛海光氣得揚起手來,她示威般地把臉湊上去,薛海光真要打,他趕緊製止。

“小孩子嘛,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他想,他的確不是個好東西。

後來姬水二汽在他的策劃下申請破產,改革重組,大幅度裁員,那時候民怨極重,全部衝著保不住他們的薛海光。乖乖被吊死在薛葵的窗前,她怕極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都覺得自己瘋了,以融資方的身份千裏迢迢地從北京趕過來,隻是想要安慰一個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絕對不會漂亮的孩子。

而他壓根兒沒見到她,她被送去外婆家裏避風頭——有人寫匿名信,恐嚇要毀掉薛海光的兒。

他動用了幾處關係,處理了這件事情。

她那個時候,眼淚真是多。多到讓他再也想不起來她一臉驕縱的樣子。耿直的薛海光和圓滑的沈玉龍相比,他更喜歡後者,所以他做出了對自己生意有利的選擇,而把薛海光徹底地忘在了腦後。

後來在格陵見麵,是他沒有想到的。那時候很作興應酬裏麵加兩三個大學生充充場麵,她帶了幾個同學出現在沈玉龍的應酬裏,她年滿十八,普通的大學新鮮人,麵帶公式化的微笑;沈玉龍叫她敬酒,她就敬;叫她唱歌,她就唱。沈玉龍還開玩笑,當年何老多喜歡葵葵。葵葵,你也該意思一下吧?

她便嘴角帶一絲冷笑,坐到他身邊,甜甜地叫幹爹。

他十分興奮。第二天叫司機去接她,以幹爹名義接她出來玩——他想她會把司機罵個狗血淋頭,但沒想到她真的來了。

她那時候真是古怪又乖戾。高興的時候勾著他的頭親他臉頰,又或者王般地把額頭湊過來,說我允許你吻我,這裏;不高興的時候,把他桌上的玉貔貅狠狠地摔個粉碎,又或者擅自從他的辦公室打出去,說取消掉上一筆交易——誣你上一筆交易是什麽!

他喜歡看見她的拜金,什麽都想要,簡直可以吞下整個世界。她又回到了十五歲,無憂無慮,野瘋狂漫漲。她隻害怕一件事,她害怕讓父親知道她和何祺華——薛海光會先打死她,然後自殺;他摟住她,說不必擔心。果然,她在他的公寓裏住了一年,沒有讓任何姬水玉龍的人知道這件事情。連他身邊的其他人,都不知道有這麽一個小姑娘存在。

他對她百依百順,一心隻等她到了適婚年齡,變成何夫人。他可一力撐起她的世界。

她十九歲生日,他送她婚紗,她嚇傻了,又很快地高興起來,主動地親親他的嘴唇。

他心裏覺得好笑,誰會相信,他何祺華有一個人,交往了一年,親密程度僅此而已。他把她接到北京家中,舉行了一個盛大的訂婚宴,一點都不用她操心,她隻管穿著婚紗,盤腿坐在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吃冰淇淋。融化了的冰淇淋滴在奶白的綴蓓蕾上,她大驚小怪地叫他拿紙巾懶。

他對她一向縱容溺愛,堂堂北方汽車集團的主席,抽了紙巾,乖乖地幫未婚擦婚紗上的奶油。

她化了濃妝,比她實際年齡看起來成熟許多。

“那麽沈玉龍會來麽?”她問,帶點神經質的興奮。

“當然。有很多人。”

“很好。”她咯咯地笑著,“他肯定想不到,您的未婚會是我。我要成為何夫人。我會比他更有錢……你比他有錢,對吧?”

他笑著點點頭。他知道沈玉龍對她有過怎樣的精神虐待,而她要一並還回來。他不在乎用整個姬水玉龍來換取人一笑。

她看著自己的訂婚戒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三克拉的白鑽襯著她纖細的手指,還嫌不夠大。

“我要比這更大的結婚戒指。更大更好看的那種。粉紅的!”

他真的就細細問了她對結婚戒指的要求,她一邊舔手指一邊天馬行空地描述,於是他出去打電話給設計師,而她居然打破窗戶跑掉了。

等手下把哭哭啼啼的她帶回他麵前的時候,她說她錯了,她害怕,怕得要死,害怕嫁給他。她害怕麵對觀禮的賓客,她怕得要死——最關鍵的是,她不願意看見自己的親人真的因為她而傷心絕望。

他恨她如此的坦白——她哭著大叫,說自從決定訂婚以來,他的每個吻都讓她作嘔;他是一手毀掉姬水二汽的人,她怎麽會忘記。她一開始接近他,隻是為了報仇,後來是為了金錢,但她對金錢的最終沒能戰勝她對他的厭惡。

他在她身上用掉許多時間,不願再去耗費精力打造一個何夫人,所以堅決不肯取消訂婚,頭一次對她大發雷霆;她尖叫哭泣,顫抖求饒,他心軟了——訂婚宴可以取消,但是婚約不能取消。她可以回格陵繼續求學,二十歲必須結婚。

他怕她再哭再哀求,所以一年之內都沒有去見她,反正他不愁人投懷送抱。但等他再次踏上格陵的土地,要帶走自己的小子時,她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保姆一直不敢告訴他,她得了暴食症。她在他麵前也不停止,一口氣吃下六人份的牛排,外加十八個雞蛋,兩升牛奶。她不停地吃糖,吃巧克力,隻要他炕見,她就抓住一切可以吃的東西吃下去,做夢都在咬單。

他強行帶她去看心理醫生,沒有用。不讓她吃,她就狂躁無比,打人摔東西,猶如困獸一般嚎叫。

他知道怎樣她才會好起來。他取消了婚約——他不能帶著一個兩百磅的人在身邊,對他那個圈子裏的人介紹這是我的太太。

好在他身邊還有辛媛,他很快就過去了。上帝造人總有失敗的時候,他權當薛葵是一攤爛泥,丟棄在格陵,任她自生自滅。從此他再也不去想她。他隻當作沒有過這麽一個人。

他想他是對她溺愛過了頭。今時今日,他倒要看看,這個薛葵,如何幸福滿地和卓正揚生活下去。

展開本來真的打算把薛葵送回宿舍,但在大田他接到一個電話,是卓正揚打來。

“……嗯。你和她談過了?……哈哈哈哈哈!”

展開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他看看還在一旁摸著臉的薛葵,轉頭對電話那頭的卓正揚小聲道:“那個勸辛媛向你求婚的人才在我這裏。她剛剛被人打了一巴掌。你快來,我們去揍那個臭小子。”

“展開,你在和誰通電話?”薛葵警覺地盯住他,又重複了一遍問題,“你和誰通電話?”

展開吞了一口口水,非常無辜地看著她。

“人。”

薛葵聽他這樣回答,就知道是卓正揚了。她心慌意亂,圍上圍巾,同展開招招手。

“我先走了。再見。”

“叫她在門口等著我。”卓正揚厲聲道,“我已經看見你們了。”

他的車硬生生地在新視聽的門口來了個飄移,停住。氣勢如此磅礴,全場目光唰唰唰地全投向那個從車上跳下來的男子——比較破壞氣氛的是,卓正揚剛下車,就打了個噴嚏。

薛葵一言不發,立刻從另外一側實行突襲,撒腿就跑,展開一把拽住了她的衣領。

“薛葵,你真當我是小朋友啊?乖乖站著。”

薛葵抓住展開的胳膊,眼裏全是惶恐和哀求。

“我害怕。求求你……”

“給錫來。”

不等展開有所心軟,卓正揚已經一把捉住了薛葵,展開立刻鬆手,十分得意地看著卓正揚把薛葵塞進車裏——就如同當初薛海光把他們兩個塞上車一樣,今天可算報仇了——薛葵拚命掙紮,卓正揚從車窗外幫她把安全帶係上,繞到另一邊上車,薛葵還想跑,卓正揚立刻鎖住車門,發動引擎,揚長而去。

他引頸望了半天,也沒看見如他期望的那般薛葵強行跳車,在馬路上翻滾幾道的畫麵。覺得有點失望。

不對啊,他一直都不希望卓正揚和薛葵在一起的嘛,怎麽現在又輕易讓他和薛葵單獨走了呢——他應該扒住車頂跟上去的嘛!

想來想去都覺得失算。

“算了。展開,對你而言,才是珍愛生命,遠離薛葵!”

沒想到你對我的認識如此深刻。

卓正揚把車停在了郊外荒無人煙的地方,薛葵張皇四望,開始從口袋裏拿手機,卓正揚眼疾手快,一把搶走。

“你在怕什麽。”

薛葵傾身想要搶回來,卓正揚捉住了她的下巴。薛葵渾身一激靈,哀求地看著他。

他仔細看她的臉頰,果然腫調害。

“是誰打你。”

“這隻是一個意外。”

她重新坐回去,心裏十分煩躁。她不喜歡這種任人宰割的處境,臉便僵了下來。

“卓正揚,要殺要剮,請給個痛快。”

卓正揚點燃了一支煙。反正在這裏,薛葵是跑不掉的,他就是要慢慢地說。

“沒想到你對我的認識如此深刻。”

他一邊說一邊止不住地咳嗽,薛葵才覺得不對勁,伸手去探他的額頭,燙的驚人。

“你在發燒。”

“我知道。”

他不耐煩地打斷了她,伸手去握住她的左手,薛葵原本以為他是不喜歡她碰他額頭,沒想到他抓住了就不放。她努力地攥緊拳頭,不讓他得逞,但卓正揚強起來也十分可怕,硬是把薛葵的手指一根根地掰開,兩人十指緊扣。

卓正揚一雙眼睛冷冷地盯著氣憤不已的薛葵。薛葵被他盯得發毛,隻好往車外看。

“是你叫辛媛向我求婚。”

“叮”薛葵冷冷道,“她不親自試過怎會死心,還會來糾纏我。”

卓正揚輕笑一聲。

“我坐了十二個鍾頭的飛機回來,收到這樣一份大禮,是不是應該表示一下感謝?”

薛葵心裏咯噔一下,但已經闌及了,卓正揚突然捧住她的雙頰,大概是燒得糊塗了,居然一下子咬住了她的鼻尖,唔了一聲以後移下去吮住她的嘴唇。

他的嘴唇太燙了,薛葵暈乎乎地想,哈,一支煙灰缸同一支啤酒瓶在接吻,真可笑。

很快她就什麽也想不起來了。她沒舌吻的經驗,不知道怎麽回應亦或者根本不應該回應,眩暈裏卓正揚握著她的手貼近自己的胸腔,他的心亦跳得十分激烈,等他意亂情迷地放過她的嘴唇,她立刻轉頭到另一邊,喘了半天。

“以後不許喝這個牌子的啤酒。”偏偏卓正揚又非常冷靜地來了一句,“我不喜歡。”

她想她得找點什麽來說。

“……卓正揚,你在發燒!”

他就開始耍無賴。

“叮我存心的,我要傳染給你。你得和我一起生病。”

那她還能怎麽說,卓正揚一橫起來,她就沒轍。她歎了一口氣。

“辛媛怎麽樣了?”

“你這種置諸死地而後生的方法,她十分受用。”卓正揚道,“好了,我們可以不必再提到她。”

薛葵冷靜下來。處理完這件事情,她還有一件事情要解決。

“卓正揚,我幫你處理掉辛媛,你是不是也可以幫我一個忙。”

卓正揚看著她決絕的側臉,突然意識到她將要說什麽。斷然拒絕。

“不。絕不。”

薛葵才不管他的斷然拒絕多麽具有威脅,她總要把她想說的說完。

“卓正揚,你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而我根本隻想過平凡的生活。所以我們應該放過彼此。”

“辛媛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情。你我的過去,不應當從其他人口中得知——十年前,我曾不擇手段勾引遠星的何祺華,又不擇手段同他解除婚約。”

她雙手直發抖。她從來沒有想過何祺華這三個字會再次從她口中說出,遠星的何祺華,凡是做汽改的人都應該認識。

本來她覺得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可以瀟灑拋諸腦後;現在卻如同天塹一般橫在她和卓正揚之間。這件事,何祺華曾經親口答應她,絕對不會告訴第三個人,但是她現在選擇對卓正揚坦白,以坦白來換他放手。

“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但我並不能否認這件事情發生過。卓正揚,現在的我隻是在壓抑愛慕虛榮,反複無常的天。如果和你在一起,我遲早會被打回原形。”

卓正揚本來完全不在意。但她的描述勾起了他心底某個模糊的回憶。

原來是她。

那麽她並沒有認出他來。

他突然頭痛裂,幾乎不能思考。薛葵打了個噴嚏,緊接著又打了個噴嚏,他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太冷了,我先送你回去。”

薛葵籲了一口氣。如此果斷,真是個明白人。

“多謝。”

一路兩人無言,薛葵開了車窗,吹著冷風,卓正揚專心開車,將她一直私宿舍樓下,薛葵下車,衝他揮揮手,微微一笑,隱沒在黑漆漆的樓洞中。

他知道她這個意思是再也不要見麵了。他想他不能停在這裏,於是機械地發動了車子——但並不知道要開向哪裏去。

十年前,在何祺華位於北京的家中,舉辦過一場訂婚宴,據說未婚是不滿二十歲的嬌憨少,但最終誰也沒看到她的廬山真麵目。甚至有人懷疑她是否真的存在過。

大概隻有他看見了。辛媛拉著他到草坪上,硬要和他確立關係,他狠狠地拒絕了她,然後想去停車場抽支煙,那裏人比較少。就在他剛剛拿出煙的時候,她穿著婚紗跑過來,一張濃妝漾開的臉,根本無法分辨五,她扯著他的衣服——他大概是她逃出荔見到的第一個人——一對纖細的胳膊直發抖。

“我不想嫁給何祺華。我不想嫁給何祺華。我怕!我怕!我錯了,我再也不敢這樣了……你可不可以幫我離開這裏。求求你。求求你。”

他覺得很厭煩——她不想嫁給何祺華關他什麽事情。為什麽今天所有的麻煩事都找他。

於是他十分粗暴地甩開了她的胳膊,大步走開。

那個小姑娘嚇傻了,眼淚汪汪地四下看了一圈,決定橫穿停車場到湖的那一邊去。但是她的婚紗目標太大,很快就被何祺華的手下抓住了,她嚎啕大哭,被賞了好幾個耳光。他億車邊冷漠地看著這一切,展開過來找他,看見了,十分稀奇地問他發生了什麽。

他不想憑著一點捕風捉影就亂下結論。

“不清楚。不過今天的應酬大概可以早一點結束。”

果然,沒一會兒何祺華就出來宣布,主角不舒服,訂婚宴取消。他沒多呆,和展開一起走了,辛媛叫他,他也不聽。

他那個時候,就是這種別扭脾氣。

後來的一年裏,他青雲直上,進入遠星核心,漸漸地也聽說了一些風言風語——那個孩子不自愛,得了暴食症,何祺華把她扔在格陵,再也不提結婚的事情。

他想,她一定是毀了。

卓正揚突然一陣心悸。他靠在方向盤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依然無法呼吸。他閉緊雙眼,那個孩子痛哭失聲的模樣從未如此清晰過。

“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帶我離開這裏。我要去找我爸爸。”

薛葵回到宿舍,室友已經睡下,她十分輕手輕腳,但還是發出了少許聲響。

“……薛葵你回來啦。”

輕輕回答,“對不住,吵醒你啦。”

她和衣躺下,扯過被子蓋住身體。還是覺得很冷很冷,於是蜷縮成一團,止不住地發抖。

“沒事兒……你那邊散場了?”室友睡夢中又追問了一句,“怎麽樣?唉,我那幫師弟師,有什事從闌預我一份。還是你人緣好。”

“就是湊個人數。談不上什麽人緣好不好。”薛葵輕輕答道,“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室友翻了一個身,沉沉睡去,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暗裏傳來一陣陣壓抑著的抽泣聲,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她迷迷糊糊地嚷了聲“誰?誰?嗯,嗯,睡,快睡。”

於是又睡著了——當然不是薛葵。怎麽會是她,她隻會笑,從闌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