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七情玲瓏扇

這些天,似乎過得特別快。

清晨,我去樹林舞劍,身邊總是圍著一群小妖。

漸漸的,基仔和柳媚也不再偷偷躲在樹後了。

“嘍嘍,你的招數都是哄人的吧?”有時,柳媚會不削的瞄我一眼。

可是等我舞劍的時候,她又看的一眨不眨,我漸漸習慣了她的態度,也不以為意。要向一個以前一直鄙視和不削的人學習東西,是要一段心理適應過程的吧?

倒是基仔,竟對我比以前好了不少,柳媚說話的時候,他也不再唱雙簧了。我想起剛進宮時他對我說過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好像很願意看到我發憤圖強的樣子,這隻雞還真古怪。

宮裏的人大概都忙著招呼翡翠仙子,而宮外,便成了學劍的課堂。

而我,是老師。

是老師啊!而且我不像師父那樣整天扳著個臉,不是訓斥便是鄙視,和他們的關係漸漸融洽起來,我從來沒有這樣快樂和輕鬆過,仿佛剛剛才開始融入這裏。

天色沒暗,我就飛快的回到宮裏,有時,即墨瑾會躺在軟榻上看書,有時,他會比我晚回來。

在屋裏等他的時候,我很不自覺的想起這是我們的家,我是妻子,他是丈夫,我在等他歸來,然後,臉就又飛快的紅了,心裏卻甜甜的,猶如摻了蜜,是什麽東西要開始了嗎?讓我忘記葉歌,忘記過去的不快樂,進宮,跟在他身邊,一起舞劍,一起修煉,有一天,我終於幻化成人……

我想的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遠。

過了一段日子,小妖們也漸漸掌握了一些劍譜上基礎的劍法,雖然沒什麽進展,卻各個眉飛色舞,見到我,也多了一份親近,少了一份猜忌。

練完劍,我穿過那片樹林回宮去,看到基仔和柳媚站在樹下,背對著背,不支聲。

看見我,他們同時轉頭,有些尷尬。

我本來不想多管閑事,可是基仔喊我:“嘍嘍!”

我停下來,用眼神詢問他什麽事?

他看了看柳媚,生硬的說:“你回去!我有事跟嘍嘍說!”

柳媚看看我們,一扭腰就走了。

“什麽事?”我問基仔,他最近看來很奇怪,不再諷刺我,舞劍的時候,總用很古怪的眼神看著我。

現在他就是用這種眼神瞪著我,然後說:“你要永遠留在這裏嗎?”

這是什麽話?“我還能去哪?”我詫異。

“你……”他看了我半響,好像硬生生的吞掉了後麵半句話,接著說,“我要走了,我不想再待在這裏。”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你要走?去哪?”忽然想起青衣的消失,心裏咯噔一下:“你要像青衣那樣?”

“青衣?”他的表情倒很莫名,“青衣師姐不是不見了嗎?你知道她為什麽不見了?”

我不知道要不要說出來,想了想還是說了出來,因為這件事困擾了我好久,也許基仔知道一些事,畢竟他在這裏應該很久了。當然,我省去了青衣說的那個故事。

可是他搖搖頭,表示不知道:“這件事很奇怪,青衣師姐已經進了宮,幻化成人,她修煉的那麽好,怎麽會突然不見,我們都在議論呢。”

“原來你也不知道,那你是要去哪?出宮?”

他又用那種古怪的眼神看著我:“你真的不知道?”

“你不說我怎麽會知道。”我失笑,我又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

“我以為你記起來了……”基仔小聲嘟囔,然後快速的說,“也許我們以後還會見麵的。”

“哦。”我完全一頭霧水,隻好點頭,“可是,你要怎麽出去?這裏可以隨便出去的嗎?”

我從來沒聽見過這裏的小妖可以隨便進出,應該是有規矩的吧?

他忽然笑了笑,映的那紅豔豔的雞冠特別的亮,眼睛也散發出從未有過的神采:“我要出去,沒人攔得住。”

好像是很浮誇的一句話,他若有絕世的法術,早就進化成人了。可是他的表情看起來一點不驕傲,好像在說一句平淡無奇的話,我望著他,一瞬間覺得,這是不是我第一次醒來就對我冷嘲熱諷,又和柳媚一搭一檔的火雞?

我想起以前他也對我說過些莫名其妙的話,總覺得他有些不對勁,可至於哪裏不對,我又說不出來。

而且,就算他要走,何必特地來跟我說再見?我們的關係,實在不能算是朋友。

於是我瞪著他,不知該說什麽。

他沉默了一會,說:“可以幫我個忙嗎?”

原來有事相求,我好奇起來:“什麽?”

“柳媚以前得罪你不少,可她也不是故意的,你別怪她。”

這下輪到我懵了,難道是要走了,怕我找柳媚報複,所以來求情?

我不禁笑出聲來:“我沒那麽小心眼,何況,我就算怪她,又能拿她怎樣?”我又不是殺人不見血的魔頭。

“幫我……好好照顧她。”他的表情有些扭捏。

一瞬間,我有些感動,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可是明顯是要不能帶柳媚走,他們有成千上百年的感情,卻要分離,一定舍不得吧?

我鄭重的點點頭:“你放心,我雖然沒什麽用,可是答應的事,一定會盡力去做。”

基仔終於笑了笑,點頭,轉身走了。

我茫然的走到樹下,看見柳媚竟一直繞在樹下。

“他已經走了,你怎麽不去看看他?”我蹲下來問。

她看了我一會,我發現她的眼眶有些紅,我第一次看見蛇也會掉眼淚,可是回想起來,我不是也哭過嗎?原來妖和人一樣,七情六欲,也可以掛在臉上。

“你怎麽了?”

她低頭,又抬頭:“他跟你說了什麽?”

我淡淡一笑:“他說他要走了,叫我好好照顧你,我能照顧你什麽呢?”

她怔了怔,眼中散發神采:“他真的這麽說?”

“嗯,我何必騙你。”

她愣在那裏,過了很久才說:“我以為他根本不在乎我,幾天前他說要走,我怎麽攔都沒有用,他還朝我發脾氣。”

我猶豫了一下,伸過小蹄子摸了摸她的腦袋,涼涼的,她看著我,卻沒有退開,臉上的神情也平和了許多。

“你們,有什麽難言之隱是嗎?我覺得你們不屬於這裏。”剛才火雞的樣子,和現在柳媚的樣子,和我以前認識的他們完全是不一樣的,好像故意隱藏什麽,記得早課的時候,他好像故意敗給師父,難道那種感覺是真的?

柳媚沒說什麽,隻是看看我,神情憂傷的走了。

我頹然的回到宮裏,剛坐下來,一抹緋紅從屋梁上垂垂的掛下來。

我嚇了一跳,抬頭,就看到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和飛揚的眉,是狐狸。

“你怎麽在這裏?”我驚訝。

“放心,那家夥在翡翠仙子那,現在不會回來。”狐狸看著我笑,好像來偷情的奸夫。

天,我在想什麽?可是,即墨瑾去翡翠仙子那,是去敘舊嗎?

“嚇死人不償命啊。”我沒好氣的的瞪他。

“最多嚇死一隻豬而已。”狐狸露出他的招牌式笑容。

“豬也是命,你想草菅豬命?”我垂垂胳膊坐下來。

眨眼,那抹紅色就輕飄飄的從屋頂落了下來,不沾一絲塵土。

“聽說,你私下代替了鐵鷹?”他好笑的看著我。

我連忙捂住他的嘴:“別瞎說,我隻是和他們切磋切磋。”這事兒即墨瑾雖然沒說什麽,可是被師父知道了也不是好玩的,一想到師父那張千年寒冰般的臉,我就抖了抖。

“那家夥知道你把風月無雙傳出去了?”

“他也沒說什麽。”我眯著眼睛笑了笑,心中劃過一絲甜蜜。

“他當然不會說什麽,那是他和某個人的約定,讓天地間的人都知道這套劍法,把銀劍交給一個可以真正駕馭它的人,這些,都是他當初的承諾。”狐狸目光閃動。

這事我聽過很多遍,可是還是想不通。“我知道這個承諾,可是,那個和他約定的人為什麽自己不來做些事?難道他也駕馭不了銀劍?”

“她劍法的曼妙,天下幾乎無人能及,不,現在,也許有。“狐狸目光灼灼的注視我。

來不及理會他說的話,我想了想問:“那個約定之人,對他來說,很重要吧?”

否則,他怎麽會立下那樣的規矩,當初又忍著性子教我練劍?還不是因為我接下了銀劍?

“也許是,也許不是,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狐狸若有所思的笑了笑。

他說的話總是很難懂的,這點我習慣了。

“你又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我拍了他一下。

蹄子落在空中,卻被他緊緊的握在手中,一霎那,我愕然。

“宮裏,是不是很悶?”他忽然問。

“有點吧。”剛開始是,初來一個陌生的世界,沒有自由,又遭人唾棄,可不知何時開始,竟漸漸不覺得了。

“那麽,我們出去?”剛想抽回來的蹄子又被他握住。

我不禁紅了臉:“出去?”為什麽今天那麽多人要出去?

“是,去找片無人的山脈住下來,想修煉時便修煉,不修煉時,可以在樹下躺上整整一天,看日出日落,聽泉水叮咚,鳥叫蟲鳴。以天為被,地為床,睜開眼,便是滿天的星星,就像在眼前,伸手就能抓住……”

我不禁被他的想法弄得怔住了,這是多美好的一幅畫,可惜,我怎麽能出去?如果是剛來的時候,我一定會毫無猶豫的答應,可是現在——我竟有了牽掛,人離開,心若還在這裏,我又能走多遠?

“怎麽不說話?”他說。

“我隻是隻小妖,怎麽能出去?而且我超級會迷路,會死在外麵的。”我假裝輕鬆的說。

“有我,我從來不會迷路。”他牽起我的蹄子放在唇邊,“你說過,會考慮我報名加入你的新生活,考慮的如何?”

“我……”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麽說,難道他又是在戲弄我?我已經不知道被他戲弄了幾次了,這家夥就愛欺負我,於是我瞪他,“你又和誰打了賭?說吧,最多我幫你演戲。”

他居然破天荒的沒笑,淺色的眸子一動不動的看著我:“樓小樓,這句話,我隻說一次,僅一次。”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名字,而不是“粉紅豬”和“你啊你啊”的。

我竟愣住了,傻傻的等他下一句話。

他注視我,眼中似有兩團火苗:“跟我走。”

“你為什麽不早點問我?”良久,我別過頭,輕輕一歎,狐狸是我來到這裏後為數不多的一個朋友,如果很久之前,也許,我真的會跟他一起走。

他眸中有什麽東西瞬間黯淡,放下我,輕輕一笑:“我以為來得及,沒想到還是晚了。”

他還是在笑,卻笑得黯淡,不見了以往的飛揚,充滿玩味,我的心輕輕一顫,很難過。

他是我來這裏見到的第一個“男人”,那時的他陽光下的眸子那麽魅惑,為了一個賭約親了我,以後,每當我出事,他總是會立刻出現,為我解圍。

我還記得那天他說:她不能跟你走時的模樣,以後每當聽到他的聲音,我就覺得輕鬆下來。

還有他胸口曾經的那朵小草莓。

他說:“你要對我負責。”

他說:“如果有輪回,我要做滿天的星星。”

“花火……”我的聲音堵在喉嚨口。

“傻瓜。”他拉了拉我的大耳朵,“你想好了,就算發生任何事,你也要留在這裏?”

我點點頭,會發生什麽事?他的表情看起來好奇怪。

“先別做決定,我給你看樣東西。”他垂下眼,手掌裏忽然多了一把扇子,一把白色的無字無畫的扇子。

“這是什麽?”

“這是七情玲瓏扇,可以看見很多看不見的東西。”

扇子竟慢慢變得透明,如一池湖水,又如一麵鏡子。鏡子裏,綠林草坪,地方不大,卻猶如仙境。

“這是什麽地方?”

“就在這座宮殿後麵,是一座獨立的宮殿,原本是翡翠仙子的行宮。”他勾起唇。

我正詫異他為什麽要給我看這個,忽然畫麵裏出現兩個人,一個一身黑袍,就算站在那裏,也有種睥睨天下的氣勢,一個一身宮廷裝,國色天香,絕世傾城。

即墨瑾和翡翠仙子,我的心忽然狂跳起來。

翡翠仙子不知說著什麽,忽然柔弱的依偎在即墨瑾的懷裏,即墨瑾含笑望著她,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他們……”他們,不是師徒嗎?心糾結起來,難以呼吸。

“那家夥從小跟著翡翠仙子長大,幻化成人,對她一直有種特殊的情感,猶如對母親,又像對情人,你明白嗎?”狐狸一眨不眨的望著我。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心像被撕裂了一樣難受,即墨瑾,愛的人是翡翠仙子?

“你還要留下來?”狐狸扳過我的肩,注視我。

我搖搖頭,沒有一絲力氣:“我不知道,讓我想想,我想靜一靜。”

“今夜,我在樹下等你。”他手指輕觸我的耳朵,扇子竟也隱沒不見,轉身,人也不見了。

我沒有心思去猜扇子的去處,隻是茫然的想起扇子中的景象,無助又無措,腦海裏全是即墨瑾的表情。

那樣的溫情如水,仿佛對著的,就是他一生摯愛的人,這種感覺,會有什麽錯?

我為什麽還要騙自己?即墨瑾喜歡的人,是翡翠仙子。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響起聲音。

不是即墨瑾。是彩雀大人。

“你回來了。”她笑的很親切,就好像一個許久未見的朋友。

自從那天在狐狸的宮殿尷尬的會麵之後,我還沒和她見過麵。

我下意識的退後了一步:“彩雀大人找我有事?”

“我是來告訴你一聲,娘娘有請。”

我的心猛地一沉,翡翠仙子叫我去,是為了什麽?

我記得即墨瑾說過,這些天,不要亂跑,可是我的理智完全混亂。

站起來,我冷冷的說:“我跟你走。”

“走吧。”她笑笑,在前麵帶路。

我跟在後麵,不知怎的,一眨眼,就看見那片扇中的綠野,仿佛從幻境中,來到了現實,今天我才知道,宮裏除了即墨瑾住的宮殿,還有這麽個地方。

漂浮在空中的綠色,猶如在雲端的世界。

“娘娘以前就住在這裏,宮主吩咐過,這裏的一切都保持原來的模樣,宮主對娘娘還真有心。”彩雀大人居然自顧自說起來。

好像是故意說給我聽的,雖然我告訴自己不要介意,可是心裏還是隱約的痛,宮主對娘娘真有心?即墨瑾保持所有的東西不變,是在等她回來嗎?

“宮主從小就不喜歡說話,除了娘娘,他誰都不理。如今娘娘終於來了,他該歡喜了吧。”彩雀大人一邊說一邊看著我,像在觀察我的表情。

我裝作沒感覺的微笑,心卻要裂開,即墨瑾的冷漠,我當然知道,隻是沒想到他從小就是這個樣子的。想起他對小公主的寵愛,這是愛屋及烏嗎?

我看到的那一幕,不是幻覺,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