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問心木蘭

木蘭無長兄

死人當然可怕!

“嘔……嘔……”可憐的花小弟倚靠在劉猛家院子裏的一棵樹上,將腹內的東西全都吐了個幹幹淨淨。

他他他他他就是怕死人,怎了!

這是死人,又不是死豬死羊死牛,能一樣嘛?

賀穆蘭無奈地看了一眼發出各種嘔吐聲的花小弟,好笑地搖了搖頭。

幸虧這位沒有去當兵打仗,不然一定是吐死的,不是戰死的。

劉家的一雙兒女被劉於安的堂伯留在院外,他們如今的監護人原不想讓兩個孩子過來受刺激,卻根本關不住他們,一不留神就讓他們跑到了劉猛家。

劉猛作為最大的犯罪嫌疑人,被劉鄉長指派的壯丁結結實實的捆在一邊。隻是他的臉上全是委屈之色,見到賀穆蘭查驗屍體,立刻迭聲喊道:“這位鮮卑大人,你昨日也看到了,小的連去他家尋仇都帶的是棍棒,哪裏會在自家院子裏用匕首殺人!”

賀穆蘭不理他,隻是低著頭仔細檢視劉於安的傷口。

“遊大人來了!張吏頭來了!”劉家集的村民們喜出望外的迎了出去,將虞城縣令和虞城的吏頭接進了劉猛家的院子。

這時候還沒有科舉,在大魏,地方上的治理一直靠的是漢人高門士族的子弟,鮮卑人管理的是軍隊和鮮卑三十六部的事務。

此地的縣令乃是梁郡遊氏子弟,名為遊可,今年二十四歲,算是一名年輕的官員。

遊可帶著縣衙的吏頭和仵作、書吏進了案發現場,見一鮮卑男子正蹲在地上仔細探視屍體,旁邊站著此地的頭人和鄉長,不由得一愣。

“敢問勒利頭人,這位是……?”

“此乃花家將軍,人稱虎威將軍的那位。”

那頭人咳嗽了一聲,沒有在劉家集眾多鄉人麵前說出花木蘭的身份,卻以遊可絕對知道的方式暗暗點了她的身份。

鮮卑人最重軍功,但鮮卑平民升遷之難不比漢人好多少,花木蘭以普通軍戶而非鮮卑貴族的身份,在三十歲不到的時候攀升到五品的“虎威將軍”,在軍中已經算是少有了。

遊縣令一聽呆愣了一下,反複看了看這個高挑“男子”的背影,幾乎不敢相信這個比自己還高的瘦弱男人是那位傳奇的女英雄“花木蘭”。

而另一邊,已經查驗好屍體的賀穆蘭站起身,對來的遊縣令和吏頭說:“遊縣令來的正好,這劉於安十有八九不是他殺,而是自殺的。”

“什麽?”劉老吃驚地連連擺手,“絕不可能,有誰自盡會對自己身上戳上十七八刀!又不是得了癔症!”

那吏頭聽了賀穆蘭的話,立刻跪到屍體旁邊查驗。此地的仵作是一賤籍男子,從頭到尾低著頭不敢直視眾人,見吏頭查驗,也立刻跪到屍體旁邊開始檢視屍體和傷口。

仵作翻動屍體的時候,花小弟剛剛吐完了回來,一見劉家郎全身十七八處傷口滿身狼藉的樣子,頓時胃中又是一陣翻湧,又跑到旁邊大吐特吐了起來,連膽汁都快吐出來了。

“麻煩頭人調動兩個從者把我這小弟移出去。”賀穆蘭沒有被屍體嚇到,快被花小弟這種心肝脾胃腎一起吐出來的架勢嚇到了。

為了避免老花家這唯一的一個男丁莫名其妙吐死在這裏,賀穆蘭隻能讓人把他支走。

見頭人的從者把花小弟移走了,賀穆蘭這才對遊縣令接著說道:“但凡他人傷人,傷痕應是進刀重,出刀輕。現在劉於安的創口卻是進刀輕,出刀重,傷痕的方向比較一致,又是一樣的排列,創口不顯零亂,四肢無抵抗傷,指甲和身體其他部位也沒有明顯經過搏鬥或者反抗所造成的傷口。”

她思咐了一下,推斷出當時的現場情況。“他身上刀傷一共十八處,除了心髒的兩刀是致命傷以外,其他的刀傷都不在要害,而且在身體左側部較多,右側部傷較少,傷在背部和後腦部的沒有。這是慣用右手之人對自己造出的傷痕。”

“若一般人遇見他人刺傷,總有掙紮逃跑的時候,十八處傷全在正麵,除非是被捆綁過,但他又沒有被捆綁的痕跡。”

“由此可以推論,慣用右手的劉於安先用小刀在自己身上並非要害的地方刺了十幾刀,做出他殺的假象,最後在水缸邊洗幹淨身上的跡象,再對自己的胸口下刀。剛剛下刀並不能立刻就死,他未死時將刀子丟進了院子裏的水缸中,自己在竭力移到水缸附近等死。此人事前應該喝了酒壯膽,口中隱約有酒味,而他牙間有血,應該是曾經為了忍耐痛楚在口中咬了什麽東西太緊所致,所以他翻入院中如此施為,竟沒有發出多大的動靜讓人發現。”

遊可幾乎是瞠目結舌的看著賀穆蘭條理分明的說著幾乎是“驗屍報告”一樣的東西,旁邊保護犯罪現場的鄉勇和壯丁更是聽得臉色蒼白。

“劉於安死於失血過多,且水缸裏應混有鮮血所以才惹來這麽多蟲豸盯著。死亡時間應該在昨夜子時前後。他在血流幹淨之前一定是靜靜的躺在某處等死的,若是打鬥後致死,鮮血應該灑滿院子。若是他殺,這麽幹淨的死亡地點就一定是移屍到院子裏的。大人可以在劉家各處查驗一番,若是沒有的明顯痕跡,怕是就是我推斷的這樣了。”

遊縣令聽了花木蘭的話身上一陣發冷,他光是聽都能聽出劉於安當時的絕望和決絕,更別說他還有一雙兒女,和那些可以完全豁出去的人還是有區別的。

那仵作正把死者的衣衫扒的幹幹淨淨好查驗傷口,聽了這個鮮卑男人的話,立刻按照她說的方向去檢查,又湊到死者的口鼻處聞了聞,扒開下巴對著吏頭點了點頭,表示她說的沒錯。

那吏頭也是老差吏了,平日裏見過不少冤案和屍體,卻沒有一次是像這家這麽古怪,竟然將自己自毀到這種地步來造成他殺假象的。

賀穆蘭看到死者衣衫被仵作扒光了,立刻湊過去又在脖子、下腹部幾個位置尋找可能有的其他傷口,卻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也就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推斷。

頭人、鄉長和遊縣令都知道花木蘭是女子,見她毫不避諱男人赤著的身軀去查看腹部,忍不住嘖嘖稱奇。

換了其他女子,哪怕再大膽,也要回避一二的。

“劉於安和這劉猛有仇?”遊縣令見吏頭和仵作都說傷口確實有蹊蹺,連忙看向劉猛。他不明白什麽樣的仇恨能讓同鄉的族人以自己的死去誣陷別人。

“大人,劉猛和劉於安此前一直有糾紛。跟他家的地有關。”劉鄉老在遊縣令耳邊嘀嘀咕咕說了開來,賀穆蘭則是站在一旁,看著屍體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又過了一會兒,有皂隸在院子裏找到了有牙印的一塊木頭,按照賀穆蘭的說法,應該是劉於安為了減輕疼痛自己咬住的那塊,遊縣令見這案子辦的如此容易也是大喜,連忙招呼屬下將嫌疑犯和相關之人全部帶回虞城。

其中便包括花木蘭和劉家一雙兒女和他家堂伯。

劉猛得知有可能洗脫了殺人嫌疑,對著做出推論的賀穆蘭不住的磕頭,賀穆蘭輕輕移開,根本不接受他的謝禮。

在離開劉家院子的時候,賀穆蘭走過劉家一雙兒女身旁,冷不防被劉家那個兒子吐了一口唾沫。

劉家一雙兒女的眼睛裏全是仇恨和絕望,還有對未來的恐懼。

他們可能不知道父親到底是出了什麽事,但他們知道,因為她的一番話,也許今後他們的日子就將完全不同了。

就在昨天,她還讓那小男孩免於挨打,他的眼淚和鼻涕都蹭在了她的懷裏,他的妹妹軟糯糯的對她說了聲“謝謝”。

而今日,猶如仇人。

“嘿小子,你幹什麽呢!找揍啊!”花小弟吐的腿腳發軟,猛見到有小孩吐他姐姐唾沫,頓時腿也不軟了,頭也不痛了,精神一震就要開罵。

“罷了,他隻是害怕而已。”賀穆蘭看了看褲腿上的口水,神情有些複雜的上了馬。

他隻是害怕而已。

他沒辦法憎恨自己的父親,他也沒有膽量和實力去憎恨鄉裏的強人劉猛,對於他來說,恨的最沒有成本、最沒有危險的,就是此刻對他們心中有抱歉,又明顯不是個壞人的自己了。

在她辦案這麽多年中,這樣的事情見的太多太多,多到已經麻木。

隻是口水而已,她還被砸過雞蛋和磚頭呢。

賀穆蘭上了馬,扭頭看著一群鄉民將劉於安的屍體搬上牛車,就如同搬著一個破麻袋、死豬一般的東西。

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正是想要以死給自己辯護的人,告發了他自己。

總有那麽一個時刻,賀穆蘭十分痛恨自己的職業,這是一份有時候完全和榮耀背道而馳的工作。即使她如今已經不再是法醫了,她的身體、她的記憶、她的口舌都已經不是她自己的了,她卻還是會繼續條件反射。

這是她的專長,她的領域。在自己的領域裏,她自信的如同神明一般。

而真相卻有時候和正義無關,更和公道無關,僅僅隻是真相而已。

有時候真相的剝開,帶來的卻是許多人的痛楚。

她到底該不該繼續做下去了呢?

隻是片刻後,賀穆蘭就把那份脆弱拋之腦後,把那聲疑問放回了心底。

幾乎是每過一段時間,她就會這樣否定自己一次。

但下一次,她還是會這麽做。

“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