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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闌人靜。靜寂似無邊無際的霧,悄悄將城市淹沒。我雙手枕在腦後躺在黑暗裏,妻溫柔地偎在我身邊,在耳畔輕輕向我講訴這些日子裏所發生的事情。我虛與應酬,不時誇她兩句,心裏卻謀劃著如何飛到我朝思暮想的曹娜身邊。

她終於進入了夢鄉。等她睡熟了已是午夜十二點,我悄悄溜下床,假裝去解手在衛生間裏蹲了一會,回到臥室坐在沙發裏又吸了支香煙,確信她已真正睡死,再側耳聽聽老頭房裏沒有異常響動,便開始行動,首先悄悄穿好了衣服,蹬上了鞋,然後悄悄打開蹲在牆角裏的保險櫃,將裏邊的美元、港幣、人民幣、銀行的定期、活期存單、金銀珠寶首飾全部塞進胸前的背心裏,這地方貼肉,保險。貨還真不少,裝完後低頭一瞧,活象懷了八、九個月身孕的娘們。我差點樂出聲來。我舉目四望這間極熟悉的房間後,躡手躡腳向外走去,走了幾步,又悄沒聲地溜回床頭,輕輕將她手指上的那枚鑽戒褪下來,放進我的背心裏,然後又來個順手牽羊,把散放床頭枕邊的金項鏈、金耳環、珠花頭飾這些值錢物件的一一收進懷裏,才屏息斂氣腳步輕輕向外溜去。

直到下樓來到室外,我才將緊縮的心放回胸膛裏,深深呼吸一口清新涼爽的空氣,揮手擦擦滿頭涔涔熱汗,閃目朝左右看看,撩開大步向我藏嬌的金屋奔去。

大約走了一支煙的時間,我拐進一幢去年才峻工的高層住宅樓,三步並作兩步竄上四樓,伸手按響了四○三號房門旁的門鈴按鈕。隔了好大一會,才有人打開房門,一個精瘦的漢子打著哈欠揚臉道:“深更半夜的你他媽找誰嗬?什麽大不了事……你是……”

我以為敲錯門,揚臉看看,沒錯,就是這!我邁步就往裏闖,那漢子伸著兩條枯木棒樣的手臂攔阻,不讓我進屋:“你幹嗎?你想夜闖民宅啊?”

我用力推開那漢子,怒火中燒,大步闖進門去,還未奔到臥室,剛跨進客廳,就見曹娜披件睡衣,披頭散發地迎了出來。我收住腳步,一臉的冷笑:“行啊,曹娜,竟然把狂蜂浪蝶引到我的窩裏來啦,你好大膽!”

曹娜抱起雙臂,端著肩膀,揚著臉兒斜眼瞟著我:“你他媽小點聲,炸呼啥!錢通,人家趙百萬才是真正的大款,比你這小土財主可闊多啦,你瞧瞧,這塊進口帶鑽石的金殼坤表,這叫三萬來塊!往誰手腕上一戴,誰骨頭不軟了呀,換了你,你能挺住?這能怪我?你呀還是想開點兒,別往牛角尖裏鑽,天底下漂亮妞多得是,何必……哎呦,你他媽咋打人啊?”

我怒睜雙目,掄起手臂一個極響的耳光在曹娜臉頰上炸響, 打得她立馬用手捂臉蹲了下去。我氣急敗壞地朝這對男女吼道:“這是我的房子,你們立馬給我滾出去!滾!!”

那漢子緩步踱到我麵前:“這套房子你一共花了多少?”

曹娜從地毯上爬起來:“他買這套房子一共花了九萬四,給他十萬,立馬讓他滾蛋!”

“嗬,看這架式你還有心思買這套房子嘍?哪好,十五萬塊, 少半個子兒也不成!沒商量!”

“錢通,你小子心可真夠黑的啊!”曹娜在一旁尖聲喊道。

那漢子扭臉朝曹娜使個眼色, 回頭對我冷笑道:“這房你當真要賣?”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好,痛快!那好,你說說憑啥非要十五萬塊?”

“這房子當初我是花了九萬多,室內裝修、添置家具和家用電器,又花了三萬多。現如今一條純種法國巴黎貴婦犬還兩萬多塊呢,曹娜這妞兒還不值兩、三萬塊?我這可是連屋帶人一塊賣!”

那漢子哢哢笑道:“有道理,價錢挺公道的嗬。今天我趙百萬真是豔福不淺哪,晚上八點在舞廳遇到曹小姐,從見麵到上chuang一共一小時二十七分,速度不慢吧。這妞果然色藝超群,我長期承包啦!”

“我可要現款。立馬點錢交房交人,沒錢的話,也不用費話, 二位立馬給我出去!聽明白啦?”

那漢子將臉衝曹娜歪歪,使個眼色。曹娜忙去臥室裏拎出個精製碩大沉重的密碼皮箱,那漢子蹲到地毯上,嫻熟地按了幾組密碼,打開了皮箱。皮箱裏全是一捆捆百元大鈔,還有五大根黃澄澄的金條,令人眼花繚亂。那漢子挺麻利地抓出十五捆百元大鈔扔到茶幾上,砰地一下關嚴了皮箱,站起身來拍拍手,揚眉衝我一樂:“點點數吧!”

我似當頭被人敲了一悶棍,瞧著那十來大捆大票子傻了眼。那漢子從掛曆上撕下一塊巴掌大的紙片,抓筆俯在茶幾上字走龍蛇地那塊紙片背麵寫了幾行字,然後抓起紙片和筆舉到我麵前:“簽個字吧”

我迷迷怔怔舉目朝那紙片望去,那兩行字跡象藍色火苗映入我眼簾——

茲收到現款拾五萬元正,即日起四○三單元房及房內一切皆歸趙儀所有。簽字人:

曹娜在旁邊撇著小嘴:“草雞了吧。有種的你簽字啊!立馬簽字啊!”

我硬咬著牙根兒抓筆簽了名。那漢子拿過紙片看看,又遞給曹娜,然後將茶幾上的鈔票一捆捆塞到我懷裏,用手在我後背上拍拍:“走好啊,歡迎以後來喝咖啡啊!”

曹娜去拉開了房門,我明白在呆下去也沒意思啦,便雙臂抱緊那十來捆鈔票懵懵咚咚走下樓來,信馬由韁地沿著腳下的路向前走去,悶頭不知走了多久,竟又稀裏糊塗地回到了我家樓下。

家裏還是老樣子,很靜,門仍虛掩著。我悄悄溜回臥室,將懷裏的錢塞進小保險櫃裏,再將背心裏的東西也一骨腦地塞進保險櫃裏,然後鑽進被窩,卻如何也睡不著,方才的經曆,如在夢中……

一覺醒來,已是滿室陽光,我看眼牆上的石英鍾,差七分不到九點。我爬起來,伸個懶腰,感覺特好,複又鑽回被窩,準備再睡個回龍覺。房間裏仍然很靜,靜得讓人心醉。一陣門響,她氣色很好地走進房裏:“起床吧,一會還要去局裏簽協議呢,我的大經理!”

我重又爬起來 ,一邊穿著衣服問:“他們呢?”

“大姑夫趕七點的火車,六點就走了,臨出門前, 我送他一千美元,他死活不要,還把我給罵了一頓,罵我太俗,他說要是為那幾張洋票子,他就壓根不會來啦!真是個好老頭。”

“可真夠雷鋒的嗬。”

“小寶剛才送的幼兒院。哎——我說保險櫃裏那些錢是咋回事?”

“六號小區那套房子賣啦,那是賣房錢。不到一年,就賺了四萬多塊……”

“你……深更半夜的喝杯茶的功夫就……”

“這事你別問,你放心,從今往後,我和你一心一意地過日子,做你的好丈夫。咱也爭取當回模範丈夫。”

“你……是不是糊塗勁又上來了?哼,你的話向來都是蜜裏拌砒霜!”

······

我象在夢裏似的當上了經理,成了味美思大餐廳的法人代表,擁有三百多萬固定資產、幾十號員工的經理,在渤海市大小也是個人物,誰敢小瞧咱?協議是經過公正處公正的,受法律保護的,從今往後,這味美思大餐廳是我錢通的天下,是咱的一畝三分地,背後有大樹撐著護著,我他媽怕誰!有這麽好的機會,不混出個人模樣來,都對不住老錢家的先人!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我精神抖擻地坐到了經理辦公室裏那把皮轉椅裏,我過去的那些難兄難妹、鐵哥們,象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一下冒上來七、八位,有的給我出謀劃策當高參,有的投到我門下,願效犬馬之勞,混碗飯吃,一時間高朋滿座,人才濟濟。在我走馬上任後第五天,我燒出了第一把火:原來凡是帶長字的,哪怕你是個小組長,也一律辭退,掃地出門,清一色的都換上我的鐵哥們,這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古今中外會當官的都這麽幹,我可不傻,我用肉嗬骨頭嗬喂肥了狗,到了反讓它明裏暗裏伺機咬我幾口,這樣的曆史悲劇我可不能讓它在我身上重演。隨他們使勁罵去咒去!這年頭,想當官你就別怕罵怕咒,臉皮就得跟城牆似的厚。第二把火燒得更叫人眼暈:走馬上任第八天,派我的四大高參之一大叫驢去了趟哈爾濱,請來了四位碧眼金發、人高馬大的俄羅斯女郎做小餐廳雅座服務員,立刻轟動了渤海市,這四位洋妞也真給我漏臉,陪酒時個個海量,把那些局長、處長、科長、主任、廠長、經理、作家、記者、編輯、歌星、舞後、還有那些個體大款們,灌得直向桌子底下鑽。一時間,食客盈門,鈔票來得真厚。

第三把火燒出的香味兒讓渤海市民們直流口水:這餐廳原來就以經營生猛海鮮為主,我在此基礎上又增加了山珍佳肴,派人去東北、雲南等地購來麅子肉、山雞、野兔、活蟒、穿山甲、活蠍、蛤蟆、鹿肉、驢肉、狗肉、麻雀……我又高薪聘來了三位廚師高手,把這些鮮物奇物烹調得鮮靈靈、香噴噴,雕琢擺弄得工藝品般美麗,讓各路食客們見了都邁不動步。

第二個月月底把賬結完,樂得我直發懵。除去各種開支,還有上交局裏的每月一萬承包費和每位局長的一千元辛苦費、營養外費,可以合理合法地裝入我錢某人腰包的就他媽十六萬七千多塊!我能不樂嗎?這麽多的收入,就是給我個省長當我也不幹阿。我可真正體驗到了承包租賃的甜頭。現在就是讓我承包渤海油田、大秦鐵路我也敢啊,我也舉雙手歡迎啊!

我雄心勃勃決心大幹一番,爭取幾年內成為渤海市第一個“千萬富翁”,甚至成為“億萬富翁”。在我的四大高參的參謀下,我又擴大經營項目,從北京聘請了一位西餐廚師和一位麵點師,西餐牌子一亮,每天營業額立馬又上升了三層多,樂得我眉開眼笑。我又乘勝進軍試著在百貨大樓食品大廳租賃了三個櫃台,選派去六名千嬌百媚的小姐,專門批發零售各類山珍野味和自己加工的麵點,銷路竟出奇的好。那些野雞、野兔、野鴨、烏龜、圓魚、蛤螞、山蕨菜一殺上陣來,竟把臨櫃的海參、魷魚、熊掌、燕窩們擠兌得門庭冷落、自慚形愧。自製麵點也大受歡迎,供不應求,捷報頻傳。高參們建議開個山珍店,建加工麵點的食品廠,我采納了這兩個建議,決定先上馬山珍店,然後再建食品廠。我雄心勃勃,決心幹出一番大事業!先稱雄渤海,再問鼎京津。

一天中午,來了位王記者要采訪我。我忙把他讓進二樓餐廳的一間雅座,敬若貴賓,一瓶郎酒把他灌得暈暈乎乎,采訪本上密密麻麻記滿了二十多頁我的奮鬥事跡,臨走時,我送了兩隻烤山雞,又給他十張百元大鈔算做預付稿酬。這小子還真行,沒過半月,給我提來兩大捆《渤海商報》,上麵有他采寫的六千多字的報告文學《昔日礦工省勞模,今朝商海弄潮兒》。我躲到清靜處捧著連讀三遍,興奮得兩眼發潮。我錢通也上了報紙,成了名人啦!以後再努努力,說不定還能上電視成為萬人皆識的新聞熱點人物呢!

這天夜裏,我突發奇想,趁熱打鐵,我要在報紙上發表我的處女作,讓我幾十年前下鄉插隊時的夢想變成現實,把我寫的文章變成鉛字,讓幾萬人也同時拜讀為錢某人的傑作。說幹就幹,我在辦公室裏憋了兩天,終於完成了一篇散文大作《感悟理想》。那位王記者接到電話就屁顛屁顛地趕來了,我把稿子扔給他,請他指教。他三目五行地看了一遍,讚不絕口。

“我希望兩日內見報。”我語氣自信堅定,比巴金、茅盾還自信,底氣十足。

“錢經理,這可有些難度,我們文藝副刊一周才出一期,最快也得·······再說還要通過二審三審,恐怕最快也得半個月呀,還有副刊歸······”

我見他麵現難色,便有些心煩:“不是肯出版麵讚助費的就給發稿嗎?發這篇稿需要多少?”

“一千五到三千。錢經理,發您的稿子我們咋好意思收您的費用啊,上回那篇報告文學都已經收了您兩萬讚助費了。”

我從抽屜裏抽出五千元四老人頭百元票子丟到他麵前:“這事全權交給您辦了!”

王記者滿臉擠出笑來,忙把錢和稿子收進包裏,點頭哈腰地走了。

幾天後,王記者給我拎來一大捆報紙。我的那篇處女作《感悟理想》終於正式發表麵世了。

送走王記者,我抽出一張樣報,急促的目光落到副刊上顯著位置上刊登的那篇大作--

感悟理想(散文)

錢通

理想,這個終日盤旋縈繞在人們頭頂上空的幽靈,自從人類由樹上走到地麵上生活,直立站起由猿變成人的那一刻起,理想便與人類形影不離。它支撐起人類的脊梁,形影不離伴隨著人類,走過了幾千年的漫長歲月,成為人類最忠實的摯友。

理想,一塊懸掛在天邊的閃閃發光、巨大無比的藍寶石,強烈地吸引、誘惑著人們向它奔跑!理想,一株掛滿奇珍異果的參天大樹,人們爭相攀援而上,夢想采摘到那一枚屬於自己的果實!

理想,其實是一個人最大最高yu望的高度集中、濃縮、延伸與升華;是人生為之終生奮鬥、拚搏、努力爭取實現的終極目標。輕而一舉、唾手可得的絕不是理想,那隻是人生存所必需的需求、yu望。隻有那些經過日以繼夜、長期奮鬥拚搏、嘔心瀝血、孜孜不倦的苦苦追求,方能得以實現的宏大而重要的人生目標,才算真正的理想。理想,其層次遠高於yu望,如果理想是藍天上飛翔的雄鷹,yu望則是地麵一隻翻飛的蜻蜓;理想的質量,遠重於yu望,如果理想是聳入雲天的珠穆朗瑪峰,yu望則是浩瀚沙漠裏的一粒黃沙。

一個人一生事業成就的大小,一般說來會受到機遇、素質、理想的製約,過高的脫離實際的理想,極難獲得成功,成為美麗的海市蜃樓;過低的理想雖然容易成功,期望值過低,其成果自然過小,成為唾手易得的小勝;隻有那些因人而已、與客觀條件、自身條件相宜的理想,經過努力奮鬥,最終才有望獲得成功。

理想,是一片貧瘠的處女地,隻有辛勤的耕耘,心血於汗水的澆灌滋潤,才能收獲到理想的果實,品嚐到理想漿果的甘甜清香。

理想,是一柄熊熊燃燒的火炬,一座照亮人生旅途方向的燈塔。有些理想之火,卻是一把邪惡之火,把人引入歧途,引火燒身,甚至引火*,直燒得玉石俱焚。

理想,有時會變成一個美麗的女妖惡魔,它會貪婪地吸幹你的滿腔熱血、無情地吞噬你美好的青春年華,殘暴地奪走你的甜蜜愛情,把你從陽光草原拖進沼澤煉獄!它是用黃金打造的金光閃閃的手銬腳鐐,牢牢栓住你的手腳,使你乖乖就範,迷失了真我,成為被它驅使的俘虜奴隸。

自私病態的理想,是縹緲的漫漫迷霧、是鋪滿鮮花的陷阱,是耿耿星河中吞噬一切光明與希望的巨大黑洞!希特勒、墨索裏尼、東條英機、隋煬帝······這些統治者為實現其醜惡理想,給他國和本國人民帶來了極其深重巨大的劫難!

美好、善良、健康的理想,則是晨曦中的一縷玫瑰色的朝霞,是東方天際裏躍出海麵的半輪旭日,是夜空中的北鬥七星,是一匹在綠色草原上奔馳的白色駿馬!

一個人若失去了理想,便會終日渾渾噩噩、終生碌碌無為;人類若失去了理想,文明的車輪便會停止向前轉動,到處充滿了黑暗與蒙昧,我們的世界隨之失去了勃勃生機,變得死氣沉沉;我們的心靈世界,會象海王星那樣靜寂,滿目蒼涼!

一個人的少年、青年時代,對理想的追求是無比熱烈,甚至是狂熱的;到了中年,理想的光輝漸漸黯淡,對理想的追求也漸趨理智;待到暮年時光,象曹操那樣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的垂垂老翁,已比較鮮見難覓了,此時的理想,就像一枚已風幹抽縮了的蘋果,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豐澤光潤與鮮活。

有十萬個人,也許會有十萬個理想。有人拋筆從戎,夢想當一名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有人夢想考入清華、北大,成為一名科學家,有人勤奮筆耕,夢想成為著作等身的大文豪、大作家······其實,能夠把理想變成現實的人並不多見,少之又少,真正成功者可謂鳳毛麟角,絕大多數人在理想的白馬王子麵前,都成了失敗的灰姑娘。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世界上畢竟是當士兵的多,做將軍的少。一位將軍要指揮幾萬、幾十萬的兵,當上將軍的成功率也就是幾萬、幾十萬分之一,可見夢想成真的幾率有多低,競爭的慘烈與殘酷是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最終理想破滅便是不可避免的了。

麵對理想的破滅,有人總結分析得出這樣的結論:世間凡是能夠實現的都不是理想,真正的理想是永遠也無法實現的。

理想,真象月宮中的美麗嫦娥,可望不可及嗎?

連看三遍,看得我直發傻發懵,這是我寫的文章嗎?除了標題、作者姓名外,文章內容竟十二分的眼生。我拿起手機,問王記者是不是排版時張冠李戴給弄錯了。王記者在電話裏嘿嘿直樂,說他親手修改、副刊編輯親自加工潤色的,到了總編那裏才得以通過,挺不易的。您原來的寫法不太符合副刊風格,所以我就······

無論無何,我錢通的處女作終於橫空出了世,是件大喜事,也算填補了我們老錢家幾百年間的一項空白啊!

興奮之中,我讓人把樣報發到員工手中,人手一份,讓他們開開眼,知道錢總經理也是文武全才的料兒,也是個人物!沒想到這些小猴崽子們撒歡非讓我請客。晚上打烊關門後,擺了六桌,隨了他們的意。心中高興,一下啁進了大半瓶五糧液,把我這位文壇新星灌得暈暈乎乎,跑到餐廳牆角撒了泡尿。

正當我躊躇滿誌,大展宏圖計劃在餐廳增開滿漢全席時,厄運突然降臨到我頭上。我的大好前程竟斷送在一個女人手裏。

那是一個晴空萬裏的上午,幾經周折,終於買到了一處臨街的二百多平米的書店,做為山珍店的門市部。當我趕回家中去取購房預付款時,發現我從趙百萬那拿來的十捆百元鈔票有些異樣,我立刻打電話喊來了美娟,她捧著那些鈔票仔細端祥了一陣,眼淚就下來了:“每捆就外邊這上下兩張是真的,裏邊的我看都不象真的……”

我怒衝衝奔到原先曾屬於我的“藏嬌金屋”,一腳踹開房門,大步闖進房裏,眼前的一切竟使我大吃一驚,房內原先的家具擺設全都不見了蹤影,光禿禿的地板上鋪塊破席片,曹娜頭發蓬亂,似堆亂草,滿臉汙跡,身上穿件贓兮兮、滿是油汙的寬大的藍布工作服,她一手舉著瓶北京二鍋頭,一手舉著條蔫黃瓜,喝得小臉焦黃,兩眼通紅,斜眼瞅著我,咧嘴一樂:“我、我早就知道你、你小、小子會、會來的……來啊,啁、啁兩口……”

我把那十五捆鈔票砸到她腳邊:“你這臭婊子!竟敢連我也騙!今兒我廢了你!”

她向嘴裏啁了一大口酒,酒液順著嘴角直流進脖梗裏:“你他媽有種找趙百萬算帳去嗬!”

“趙百萬這雜種呢?今兒我非活劈了他不可! ”我撲過去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噔圓了眼,恨不得生嚼了她才解恨。

她直翻白眼臉兒慘白:“我哪知道這大騙子鑽到哪家的陰溝、耗子洞裏去啦?我眼下也正找他報仇雪恨呢!錢通,看在咱倆過去的情分上,你、你可千萬別胡、胡來嗬!”

我一把將她搡倒在那破席片上,酒瓶落地砰然而碎。她從席片上搖晃著爬起來,倚靠在牆角裏,雙手掩麵抽泣起來,烏咽道:“這狗日的雜種,那日中午把我灌得爛醉死睡過去,然後用輛東風平板大汽車把著屋裏的東西都拉走啦,連根布絲都沒留下不說,反而把我扒了個精光,連乳罩、褲叉也都給帶走啦,這王八蛋有多損哪!那鑽戒手表也是假貨,小攤上才賣二十來塊一隻,我的二十萬多存款也讓他給……嗚嗚……”

“他是哪的人?家在哪住?”

“嗨,他跟我說是天津南開區的,門牌號碼都有, 可昨兒我二哥領人按門牌號碼去找,卻是廁所。天津那麽大,上哪兒去找嗬?錢通,你們這些沒良心的臭男人壓根就沒把我當人……”

“是你自己不把自己當人!”我氣哼哼扭身出門下樓……

回到家裏坐在沙發裏一支接一支地吸著悶煙。趙百萬,隻要你小子落在我手裏,非扒了你的皮不可!美娟見我臉色不好,給我倒了杯飲料,好言勸了我幾句後笑盈盈道“:有個好消息,你聽了準樂。”

我一氣喝下半杯可樂,揚臉問:“啥事? 今兒營業額又有新突破?”

“剛才《渤海商報》財務科把兩萬塊讚助費的收據寄來了。你那篇散文的稿費也給匯來了,一共是二百元。”

“二百,給的也不低啊!”

“人家電話裏說,整版廣告費是四萬, 那篇報告文學收你兩萬還是優惠價呢。沒想到寫字也能輕鬆掙錢啊,這夥耍筆杆的挺會掙錢的,腦瓜不笨,咱可惹不起!”

“發篇那麽長的玩藝才宰我兩萬,這、這也太值啦,比做廣告便易多啦……過幾日我要趁熱打鐵再寫篇小說發到《渤海商報》的副刊上去。”

“也是你伸長了脖子主動讓人家宰嗬。不過嘛, 這些天效益還是滿不錯的嗬,比直來直去的廣告效果好多啦。以後這種讚助費咱還得多掏幾回,不吃虧。你說呢?我的大經理!”

“嗬,最近長進不小啊!看來你還是塊經理、 副經理的料呢!日後我得好好培養培養你!我以前咋就沒發現你這些才能呢?”

“什麽經理不經理的,說白了咱這還不是”夫妻店”,誰跟誰啊。看見你不混日子能幹點正經事兒,不論成敗我心裏都高興。”

“行啊,有進步!”

山珍店的開業籌備工作進展還算順利,這日我正和我的幾位“高參”們在經理室裏商議事情,有人挺有禮貌地敲了幾下門,房門一開,走進來一位濃妝豔抹、年輕美貌、光彩照人的女郎,她輕移蓮步旁若無人地走到在地毯中央,環視了一番室內的擺設,嘴角現出一絲譏諷的笑意,然後落落大方地坐進沙發裏,從精巧的小坤包裏抽出一支細支洋煙卷兒,用紅唇叼住, 姿態優雅嫻熟地用電子火機點燃, 徐徐噴出一縷藍色煙霧,翹起了二郎腿,笑眼盈盈地盯住我:“錢經理,您真是日理萬機啊,怎麽連我的生日都啦?”

我的四位“高參”互相擠擠眼,咧嘴笑笑,知趣地起身退了出去。我冷眼瞟著她,倒吸一口冷氣:“曹娜,你來幹嘛?我們之間早已兩清了!”

她伸出手指彈彈煙灰,歪臉嬌柔地一笑:“兩清?我看怕是跳進黃河你也洗不清吧。”

“你……什麽意思?

“也沒什麽大意思,我呢這個跟頭栽得不淺, 可我還要爬起來,活出個模樣來給大夥瞧瞧,也跟您似的,混出個人模狗樣來,也當把經理過過癮……”

“直說!”

“好,痛快!我呢不能跟您比, 您的資本是身後有您當局長的大舅哥給撐著,我的資本是臉蛋、身段、姿色,這幾天我打通了不少關節,正忙著操辦一個舞廳,就是資金……你至少得給我五萬……”

我氣得一拍桌子:“做夢!我憑什麽給你五萬?”

“這話問得好,我姓曹的為啥不向別人要五萬?偏向你姓錢的要呢?這叫青春損失費,當初我可是黃花閨女!”

“我要是半個子兒不給呢?”

“那你就立馬離婚,下月我名正言順地成為您的合法夫人。”

我一臉的冷笑:“你可做了一場好夢!你這臭婊子,出去! 想在這兒翹刺兒,你還嫩點!”

她揚起臉兒,眼裏射出陰毒的冷光:“看來你把姑奶奶看淺啦。錢通,你以為我還是先前那個曹娜?今天坐在你麵前的曹娜,是死過一回的曹娜!明告訴你,不給五萬就結婚,這事可沒商量!”

我立起身,斜眼打量著麵前這個即熟悉又陌生的妞兒,看來這些日子她還真長了不少學問、本事。我皺眉思量著如何把她請出去。她緩緩站起,徑直走到我麵前,壓低嗓門悄聲道:“你若不答應,我就去公安局去自首,坦白交代咱倆去年八月十七販賣“二號白麵”掙了十六萬塊那碼事,還有……”

我駭得周身一抖,咬著牙根低聲喝道:“你他媽活膩了吧!”

“一個女人在走頭無路時,什麽事都幹得出來!聽著, 今天是星期二,星期六下午三點以前我不會去公安局。”她下了最後通諜後,扭身昂然而去。

我似一隻泄了氣的皮球,雙膝一軟,兩手抱頭栽進沙發裏。

這一夜我徹夜未眠,苦苦思量著對策。曹娜竟會把我逼上了絕境,這是我做夢都未料到的。破財消災,悄悄給她五萬,這口惡氣又實在難咽,拒付吧,她若真去……我這後半輩子便要成為階下囚,甚至挨槍子兒成為死刑犯……可是眼下我若滿足了她的要求,鬼知道她日後是否還會得寸進尺,不斷向我敲榨勒索,或把我搞得身敗名裂……這個曹娜,分明是個女妖,是懸在我頭上的一把利劍!是我的心腹大患我陡然間暗萌殺機!

天色微明時分,我吸完了煙盒裏最後一支駱駝,將煙頭用力擰碎,一個果斷的對策在腦際形成,曹娜,我要用五萬元錢撚成一條繩索,套在你的頸上……

星期五的下午兩點,傳來了消息:曹娜於昨晚九時左右在“金屋”自縊身亡,公安人員經現場勘察和驗屍後,據說已初步排除他殺可能。

我如釋重負,連喝了五盅人頭馬。

一周後,山珍店隆重開業。慶賀宴席一共擺了二十桌,請來了方方麵麵的頭頭腦腦和有關係的人物,還特意請來了七、八位記者、作家,為的是日後給吹乎吹乎,擴大餐廳、山珍店的影響,這是美娟的主意。席間,一位四 方大臉、挺著將軍肚的主任, 喝得滿麵紅光,親熱地拍著我的肩悄聲對我透露了一個消息:渤海市正在搞市級優秀企業家評選活動,我已通過初選。凡入選的企業家,電視台都要錄相,但要付三至五萬元的評選、播映讚助費。我忙說到時經費保證到位。心想拿三、五萬就換回個優秀企業家稱號,便宜,值!

酒席散了,已是夜裏十點多鍾,美娟摻扶著喝得醉熏熏的我,回到家一上樓來到自家門口,美娟一聲驚叫,我的酒立時就醒了一大半。混黃的燈光下,我家那特製的防盜門外,立著一架慘白的大花圈!花圈中央鑲著我的一張半尺見方的黑白照片。我氣得撲過去,把花圈拖下樓去,幾腳便將它踹碎,按著了電子火機把它點燃燒成了灰。

第二天傍晚,我疲倦地回到家裏,讓美娟燒了壺雀巢咖啡,我偎在沙發裏擎杯閉目養神,慢飲細品,進人忘我鏡界。 窗外響起兩聲氣車喇叭聲,一會便有人腳步咚咚地奔上樓來,將房門拍得啪啪山響。美娟打開房門,大步晃進兩個穿白大褂的人,一個掖下拖夾著副擔架。為首的一位從胸前口袋裏摸出張寸寬紙條條看看問:“請問,這兒是錢通家嗎?”

美娟點點頭:“二位是……”

“我們是北郊火葬廠的,請問死者在哪兒?”

“我們這兒沒死人啊,你們是不是搞錯啦?”

“半小時前有人給我們掛電話, 說是你們這兒有個叫錢通的今上午沒的,讓……”

我啪地一拍茶幾,站起來喝道:“我就是錢通,二位敢抬嗎?”

二位互相對對眼神,為首的那位點頭一笑:“這也不能怨我們啊,死熱的天,我們願意來啊? 我們還不是為您們著想, 早點運走完事,免得臭在家裏味兒挺大的……”

“滾!”我氣急敗壞地將兩個小子轟趕出門,我飛起一腳踹上了房門。

美娟臉兒慘白,怔怔地望著我:“我們這是得罪誰啦?”

我忙笑著安慰她:“別瞎想,沒準是北街四禿子那夥地痞們嫌咱們這次請客沒請他們,出點洋相,逗逗悶子出出氣罷了。”

“可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兒,好象暗裏有人跟你較上勁了。”

“沒事兒, 你今兒有點神經過敏…”我忙轉開話題問:“我說你哥大前晚上拉來的那多半汽車的名煙名酒錢咋付?我看就按批發價給他,反正也都是別人進貢來的,他可半個子兒沒花,三萬來多塊呢,不是小數。”

“你看著辦吧,我哥也不在乎那三千五千的,家裏也放不下, 還挺顯眼的。這煙嗬酒嗬蝦嗬魚嗬肉嗬咱都好幫著處理,他家裏堆著那五台彩電四條地毯……什麽的,你說咋弄?我都替他發愁。”

我笑道:“這好辦,發個廣而告之,從即日起, 凡向市人事局王局長家送禮的同胞,請一率改送占用空間小、保密型能好的金條、鑽戒、人民幣,不就成啦。”

“去你的,人家和你商量正經事兒,你又耍貧嘴。 眼熱你也去當局長啊,你又沒這本事。”

“急啥,我現在不已經以然是經理了嘛, 將來說不定還能當回市長呢。”

“你這經理收過幾份禮啦? 還不是淨去當向外“出血”的孫子輩啦!”

“隻有先當孫子,才能後做爺爺,這也是為官之道嘛。”

“瞎說。”

“將來咱成了有錢的闊主兒,成了大款,有的是錢鋪路, 啥事辦不成嗬。”

“你淨做好夢!”

次日清晨,我被美娟搖醒,睜眼看去,見她滿麵驚恐,右手捏著一封信,左手托把彈簧刀:“方才我想下樓去買早點,一開門就見門上用刀插著這信。”

我展開信紙,目光急切地看去,隻見那張白紙上有幾行歪歪扭扭的黑色字跡分外醒目——

錢通:

曹娜在那個陌生世界裏孤默難奈,盼與你早日相會,並要你永遠陪拌她,直到地老天荒。近日請你“合法上路”,祝你一路順風!

公道大俠

這分明是封匿名恐嚇信!我驚懼得睜圓雙眼,倒吸一口涼氣,周身寒毛立時森然豎立起來。美娟探頸看罷,手中托著的彈簧刀滑落到地毯上,雙手掩麵跌坐到床沿上,抽泣起來:“我看出來啦,你一定有什麽事情瞞著我,曹娜的死八成與你有關,到了這節骨眼上,你咋還瞞著我呀。咱們夫妻一場,你咋能這樣嗬……”

我沮喪地垂下頭去,聲音低得跟蚊子聲似的:“是我花五萬塊雇了個叫東北虎的職業殺手,滅了曹娜這臭蟲!”

“你……你,天哪!這……殺人是要償命的呀!”

“我無路可走,是她逼的。你放心,不會出事的, 我雇的是個職業老手,活做得絕對漂亮老練,不會出事的。這東北虎做完活拿了錢,當晚就坐火車出山海關,越境奔海參崴去了,萬無一失。這事目前隻有我和你知道,無人證物證,公安局、法院拿我沒轍。這花圈、匿名恐嚇信我看都是曹娜家裏人幹的,看來這回他們可要動真格的啦,奶奶的!”

“哪、哪快報警啊!”

“傻帽,哪不是自個往井裏跳!”

“天哪,這可咋辦?這腳上的泡可都是你自個走的嗬!你殺了人,人家能饒了你?法院能饒了你?你幹嘛要殺人家嗬?你好糊塗啊,你這是拿刀砍自個的脖子啊!”她雙手掩麵嗚嗚抽泣起來。

整整一天,我沒敢出屋,縮在家裏分析形勢,考慮對策。中午,我讓美娟去買點酒菜,看看樓外有無動靜。半小時後,美娟挎一籃蔬菜回來,神色緊張地告訴我,樓外好象有人耵稍。一股涼氣由腳心升至頭頂,不祥的推策判斷果然得到證實,我似隻落入陷井的狼,獵人正舉槍一步步向我逼進,死神的利刃已接近我的咽喉。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衝出陷井,闖出條生路。我決定逃出險境,遠走他鄉,死裏逃生。下午,我開始做突圍前的準備工作……

夜裏十點,關燈,佯裝睡覺。黑暗中,我低聲向美娟道出了我的出走逃生計劃:第一站先到北京,與美國的二叔取得連係,想法逃到美國去,或南下廣洲、深圳,偷渡到香港,然後再去美國……問題的關鍵是今夜能否安全地逃離渤海市。

午夜一點,沒敢開燈,黑暗中,我背上一隻裝有十幾萬鈔票的背包悄悄推開後窗,探頸向外窺視了一會,輕輕向樓下空地扔了一枚西紅柿,凝神靜聽片刻,沒有任何反映,我便在暖汽管上係好一條尼龍繩,含淚吻別了早已哭成淚人的美娟,轉身爬上北窗台,雙手抓住尼龍繩,輕輕滑下樓去,沿條僻靜的路線向火車站奔去,兩點零五分有一趟去北京的特快。

我轉過三幢住宅樓,剛走出一道巷口,忽覺腦後生風,還未容我喊出聲來,後腦上已重重地被人砸了一棒,眼前陡然一黑,身子似條麵袋,倒向地麵,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我慢慢醒轉過來,頭疼欲裂。睜眼看看,什麽也看不見,我感覺到自己被人裝進了麻袋裏,手腳被捆了個結實,蒙了眼,堵了嘴,是在一輛快速行駛的汽車裏,聽聲音,象輛麵包車。

“大哥,不是講好了的,讓這小子在大秦線上臥軌自殺嗎? 咋又突然變了卦多跑二百多裏路,非把這小子沉到藍溝水庫裏去喂王八呢?”

“東家嫌臥軌不保險,不如沉湖安全,管他呢,反正兩萬塊到手了,便宜!活該咱發這筆財!沒想到這小子背包裏還有這麽多錢,這年頭錢真他媽聚堆兒!”

“這家人也真夠“菜”的啊。哥幾個湊錢、借錢也要買人家的命,自己動手多好,還省點兒。”

“咱這筆生意一來掙錢,二來也是為民除害。”

我立刻明白了自己此刻的處境,絕望地閉緊了雙眼,淚水從眼窩裏汨汨湧出。到底沒有逃出人家布下的這張網,馬上就要成為永沉水底的一縷冤魂了,完了,還未過三十八歲生日呢,多好的歲數,太陽剛到中午,就落山了,唉……

我悲慟欲絕,想起困獸猶鬥這句老話,便用足了渾身的勁兒想掙斷腿上、手上的繩子,拚出一線生機,暗暗一較勁,立刻就泄了氣,狗日的把尼龍繩捆得極緊,直縲進肉裏多深。我徹底絕望了,閉目等死。我感到死神之手已緊緊卡住了我的喉嚨,狗日的,若是迎頭撞上一輛大卡車,來它個魚死網破、同歸於盡該有多好!

汽車的速度賊快,死神正一步步向我逼進,我仿佛聽到了曹娜的令人毛骨聳然的得意冷笑。……漸漸,在汽車馬達的轟鳴聲裏,好象隱約有種別的聲音,我屏息側耳細聽,精神立刻為之一振,是遠處傳來的警車發出的警笛聲,這聲音越來越響,我的心不由得咚咚狂跳起來。

“大哥,壞醋啦,“雷子們”追上來了,這筆買賣砸鍋啦!”

“慌啥,快開!到前邊半山腰拐彎處,把“貨”踹下去,滾它娘的山澗去!沒貨貼在身上,他們能把大爺咋地?奶奶的,怕他個球!”

汽車瘋狂地轟鳴著,明顯地加快了車速。警笛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刺耳。黑暗裏,兩隻有力的大手和腳,把對蝦似的我推踹到車門處。我的心緊縮成一團,脊背直冒涼氣,我恐怖得周身篩糠般抖成一團。

砰砰兩聲清脆的槍聲,汽車陡然一扭,發出嘎吱一聲長長的刺耳尖叫,車身一陣猛烈的顛動,息火拋錨了。

“大哥,後邊的車胎給打爆啦,完啦!”一聲絕望的嚎叫。

“跳車,快往山溝裏跑!”

“不許動!”

一股涼風灌進車箱。

“哎——別誤會呀,我們是去岩山縣公安局報警的啊……”

“銬起來!”

我被人抬出了車,放到地上,把我從麻袋裏拖出來, 明晃晃的幾束燈光晃得我睜不開眼。有人給我鬆了綁,扯去了塞在我嘴裏的髒布。我活動活動早已麻木的筋骨,顫顫微微扶著車門吃力地站立起來,朝著麵前的幾位警察直鞠躬:“謝謝各位救了我的命,我……”

一位為首的警察用手電照照我的臉:“你就是錢通?”

“對對,味美思大餐廳的法人代表,經理——錢通, 日後各位……”

“救的是你,抓得也是你,銬起來!”

“這……這……天大的冤枉啊……”

一位警察猛虎似地撲過來,銀光一閃, 涼森森的手銬銬住了我的雙手。

我被帶上了警車,警車裏規規距距坐著兩個戴手銬的家夥。 他倆不約而同地抬起臉來,偷眼瞄瞄我,沒言聲兒。

警車呼嘯著駛向燈火闌珊的市區。

我被關進了死囚牢房。 牢房裏還有三個死囚:一個鑲兩顆大金牙、終日哭哭啼啼的姓趙的經理,貪汙、索賄一千七百多萬;一個姓呂的是條粗壯的年輕漢子,村長奸汙了他媳婦,他拿把殺豬刀一下殺翻了村長家兩口,他每天活得挺樂嗬,一天得念道幾遍:殺一個夠本,殺倆賺一個,值!另一個姓牛的,玩麻將一晚上輸了兩萬多塊,輸紅了眼,做了回蒙麵剪徑的強盜,亮出刀子攔住了一個,把刀架到脖子上仍分文不肯向外掏,本想給他放點血嚇唬一下,趕緊把錢掏出來就溜丫子了,沒想到勁兒用得猛了點,把頸動脈、靜脈、氣管全給挑斷了,翻遍全身,總共才搜出三塊七毛錢來……跟這些死囚們關在一個牢房,可見我的罪刑嚴重,怕是九死一生,法網難逃了。接下來是一次次提審,每次審訊都是意誌的考驗和智慧的較量。為了死裏求生,除了喊幾聲冤枉外,便保持沉默,以不變應萬變。沉默是金,這理我懂。殺人、販毒,都是死罪!

獄裏的日子真叫漫長 ,我體驗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一日早晨,獄警送來了兩瓶酒、兩隻燒雞,擺到了姓呂的和姓趙的麵前。

姓趙的經理一看那酒,眼淚就落下來,渾身癱成了一灘泥, 強挺著啁了一小口酒,便哭。那姓呂的漢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早死早托生,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姓牛的兩眼立刻閃出亮光,先是惡狼似的縮在一邊,忍了一陣,到底還是撲過去,奪過趙經理的酒、雞,餓狼般大嚼猛喝起來。 那姓呂的啃得滿嘴是油,扯下條雞腿遞給我:“大兄 弟,來嗬,啁兩口,那地方你我早晚都得去。 老弟我先走一步,將來到了陰間,咱們還是朋友,我先去給你占個好位子” 我早已饑腸轆轆,垂涎欲滴,便啁了兩大口酒, 啃起了雞腿,真解饞。

八點,趙、呂二人被四位全副武裝的警察帶走了,獄警卷走了二人的鋪蓋卷兒。我和姓牛的四目相對,半晌無言。死亡的恐怖比預想的還要可怕。

又過了半個月,姓牛的也走了,永遠的走了。死囚牢房裏隻剩下我孤伶伶一個人。

這一日,上午放風時,在百十來人的犯人中,我突然發現了一個極熟悉的身影。我慢慢轉過去,遛到那人麵前,驚得我目瞪口呆,竟是……美娟的大哥。我靠近他,揚著臉,假裝看天上的白雲,輕聲問:“您咋也進來啦?受了我的牽連?”

他用手習慣地梳理著早以不存在的長發,晃著一顆禿頭,扭著臉望著天空,低聲說:“和你的案子無關,我的案子是省檢察院辦的大案,記著,若是他們問你,你就說小偷從我家偷去的八條金項鏈、二十三個金戒指、三十七萬現金是你存放在我哪兒的。”

我忙機警地輕聲道:“這事我明白,您放心好啦。小娟她這些日子在外邊活動的可有進展?”

“美娟給舊金山的你二叔打了電話, 上月底你二叔帶五十萬美金回來了一趟,美娟正在外邊加緊活動。你以前受過腦外傷,得過外傷性精神病,你得裝糊塗,裝病,爭取保外就醫,就有戲了……”

“明白。”

日子一天天糊裏糊塗地過去,我開始裝瘋賣傻,哭哭笑笑,又蹦又跳。

寒冷的冬季到了,美娟送進來一套棉裝、兩盒中華鱉精、兩瓶鎮腦寧膠囊。

這夫妻感情,到底還是原裝的瓷實。

在寒冷的死囚牢房裏,每天上午十點有一束臉盆大的陽光從牢窗裏射入,我移縮到這束金色光柱裏,閉目靜享,渾身浴在一片暖意裏,這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刻,可惜這束金子般的陽光每天隻在我身上停留二十多分鍾,便移上了高牆。

活著,真好。

又進來一位販毒的新死囚,據他講,味美思大餐廳早在入冬前就換了主。

外麵的世界一定很精采。

我默默地盼望著,熱切地盼望著五十萬美金立刻發揮出它所具有的威力和作用。死神似把懸在頭頂上的一把利斧,隨時都會落下來,砍下我肩上頂著的那顆吃飯的家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