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桌珍饈佳釀媚眼纖指,瑪瑙玉盤裏盛了安邑之棗、江陵之橘,侍女們蝴蝶般在桌穿梭布菜倒酒,可惜兩個客人並不舉杯動箸,小嚴還笑嘻嘻地客氣一番,沈緋衣幹脆板了臉,木頭似地插在位子上。

老者奇怪:“兩位公子難道是不好意思?或者覺得我這裏的菜肴不夠精致,難以引起食欲?”

“哪裏……”小嚴道,話未說完,沈緋衣已經冷冷接上去,“不必麻煩,我們不是來吃飯喝酒的。”

“哈,哪有做客不吃飯的道理。”老者笑。

“我們也不是來做客的,隻是想聽一聽關於亂石塚的內情。”

“這話從何說起?”老者放下筷子,目光瞬間寒如利刃,慢慢劃過小嚴、沈緋衣,移到一旁的瑾兒臉上,瑾兒‘樸通’一聲跪在地上。

“你來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是……是奴婢的錯,方才嚴公子沈公子不肯來,奴婢便挑出亂石塚的話頭,然後……”她吞吞吐吐地說不下去。

“然後你就把他們騙來了,是不是?”老者手縷胡須,替她說完。

“是,奴婢錯了,請主人責罰。”她磕頭如雞啄米,煞是可憐。

老者冷了臉,鶴發童顏,酒氣上湧又牽出紅暈,一張罩了白須與雪絲的孩兒麵,透出淩厲之色,說不出的怪異。

他白眉下的目光如冰棱,左右一掃,立刻有人上來按住瑾兒往外拖,兩條粗壯的汗子,四雙蒲扇似的巨掌,哪裏懂得憐香惜玉,將瑾兒扯得釵環剝落鬢發皆散,哭哭啼啼小動物般一路拽出去。

老者再不理會別人,自顧自舉起酒杯,向小嚴沈緋衣道:“手下人辦事不當,竟然用謊言欺騙兩位貴客,老夫在此先自罰三杯。”

手上不停,轉眼一口氣已喝完三杯酒,小嚴皺眉,沈緋衣幹脆道:“你也不必惺惺作態,她不過是個小丫頭,若不是主人授意,怎麽會知道那些事情。”

“你是指亂石塚的事與我有關?”

“我隻知道你不會無緣無故請我們來做客,也不會無緣無故知道我們在查走屍的案子。”

“嗬嗬,”老者放下酒杯,拈髯而笑,“沈公子,你實在是多慮了,請你們來做客,是因為難得山野荒地裏難得出現似你們這樣俊秀風雅的少年,而老朽已多年不見外客,寒夜漫漫實在百無聊賴,故請你們來吃杯水灑,略盡一盡地主之宜。”

他說得誠懇,沈緋衣哪裏肯相信,也不反駁,隻是冷笑。

老者道:“至於為什麽會知道兩位公子來亂石塚,卻是老朽自己的本事,我不但知道你們為什麽要來亂石塚,而且還知道兩位的底細來曆。”

“哦?”小嚴笑了,“我是個平常人,也沒什麽來曆,隨便到昌令縣找個人問問,什麽底細都一清二白了。倒是這位仁兄行蹤叵測,世外高人一般,想必要廢些力氣才能打聽到他的來曆。”

沈緋衣瞪他一眼,小嚴裝作沒看到,追問老者:“你可知道這位沈公子是什麽來路?”

老者微笑起來,胸有成竹地抿了口酒,眼瞟了沈緋衣,“沈公子自然是有來曆的人,老朽隻敢說一句話,整個昌令縣,恐怕都找不出一個比沈公子更富貴的人,至於為什麽到了這塊小地方,公子,老朽也不多說了,你自然有你的目的,我隻祝你馬到成功。”

話說得很玄,小嚴很有些不明白,瞪著他道:“這種江湖術士的口舌把戲,你以為我會相信?”

“嚴公子,老朽隻說一句,你仔細看看沈公子的衣飾。”

小嚴上下細看一遍,突然發現沈緋衣雖然隻是一襲式樣簡單的黑衣,但裁剪精致,衣料輕且薄,如人的第二層皮膚,顯然是價格不菲。

他張了張嘴,沒出聲。

“做官三代,才能懂得穿衣吃飯。且不說沈公子滿身上下的雍榮氣度,隻這一身打扮,便是人上人。老朽何必再廢心思猜摸揣測?”

他哈哈而笑,舉杯向客:“來,今天我們隻談風月,不談世事。”邊示意身後美婢給沈緋衣小嚴勸酒,雪膚花貌的女子嬌笑上來,一手搭了肩,一手舉起杯子,膩聲道:“公子,請——”

尾音拉得極長,像牽了糖線藕絲,撩拔得人心癢癢,小嚴含笑避開,沈緋衣毫不客氣一把推開她,沉聲道:“是不是我們不吃這杯酒你就會殺了她們?”

“哪裏……”

“既然如此,叫她們都退下。”他擺擺手,剛才被他推出去的女子眼裏開始浮起淚花,楚楚可憐的咬著花瓣似的嘴唇,沈緋衣鐵石心腸,看也不看她一眼。

老者無奈,揮手令女子下去。

“難道兩位還是不願賞臉?其實我並無惡意,隻是想交個朋友談些風月人情。”他舉杯飲盡,歎氣,“如果兩位執意不肯放棄戒心,我也不會勉強,隻是外麵已經下起大雨,山路泥濘不堪,兩位若是不介意,可以在這裏留宿一晚。”

“下雨了?”小嚴奇怪,方才似乎並沒有聽到雨聲,而當他起身去門口一看,地上水淋淋的一片狼籍,也不知什麽時候下的大雨,院子裏低勢處積了水窪。

山野裏全是羊腸小道,山道本來坎坷至腳高腳低,若再這樣摸黑打滑地走回去,實在是不智之舉。小嚴看了一眼沈緋衣,苦笑:“看來這次是老天爺要我們留下。”

沈緋衣沉著臉,看不出表情,小嚴轉而凝視老者,深深一躬到底,道:“既然如此,一切聽從主人安排。隻是,我能不能請求您一件事?”

“公子是在為瑾兒求情嗎?”老者笑。

“正是。”

“嗬,嚴公子方才眼色憐憫,老夫早知其意,故並沒有嚴懲她,請公子放心。”

小嚴這才鬆口氣,跟了婢女去客房安歇,領路的女孩子正是剛才被沈緋衣推開的那個,一直氣鼓鼓的嘟著嘴,把客人領到布置好的房間,轉身問沈緋衣,“你就這麽討厭我?”

她生了雙秀媚的桃花眼,生氣時也是脈脈含情,嘴唇更是紅潤如櫻桃,帶了露珠似的,在燈光下盈盈生輝。

沈緋衣轉過頭去,冷然而立。

女子不依,扯著他的袖子使勁搖,“你說呀,你倒是說明白呀……”

她粉臉一直湊到沈緋衣麵前,突然停了手,睜大眼,指了他,道:“咦,你怎麽……難道……”她嬌笑起來,小嚴側目一看,沈緋衣臉上雲蒸霞蔚,朱砂浸水似的暈紅了一大片。

“原來是怕羞膽怯呀,怎麽不早說,現在主人不在了,你還羞什麽?”女子更是大膽,柔聲道,“你別怕,我又不會真吃了你。”

她手貼著他胸口,整個人像是要揉搓進他身體裏。

沈緋衣無所可避,被她胸前shuangfeng擠兌得幾乎要嵌進身後牆壁去,臉上自頸間一路紅到末,漸漸沁出蒼白,他猛然伸手將她推開,指尖觸到女人最敏感最馥鬱的部位,沒用什麽力道,卻也足夠把她推得尖聲大叫。

“你真壞。”她哭啼啼地走了。

剩下小嚴睨了沈緋衣,嘴角斜斜一個笑,後者心頭火起,狠狠回瞪他一眼。

房間裏布置得富麗堂皇,一色紫檀雕花家具,木質光潤得似乎沁得出油,配銀白灑花紗幔,幔上垂了指尖大的紫水晶簾,案上置了定窯粉底剔花瓶,上頭疏離地插了幾枝紫白芍藥,小嚴直接去案前湘妃榻上歪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笑:“雖然這個貴賓作得真是莫名其妙,可你也不用這麽惡狠狠地拒人於千裏之外。”

他說話的功夫,沈緋衣已去床後、四壁、窗前,仔細巡查一遍,回來坐在椅子上,麵色凝重。

半天,他才說:“這一場雨下得好生蹊蹺。”

聲音細不可聞,然而小嚴還是聽到了,立刻來了精神,“不錯,依你看這是怎麽回事?”

他一骨碌從榻上翻身而起,正準備高談闊論一番,沈緋衣卻已轉頭去床上躺下,絳色褥子用紫棉線細細密縫,幹燥軟和的布質摩擦在肌膚上十分愜意,他慢慢伸展開四肢,不一會兒已闔上雙眼。

小嚴呆呆在原地看了他半天,隻好苦笑,“真是個怪人。”

廂房一共分作兩間,中間隔了嵌枝花架半圓拱門,垂紫水晶門簾,燈光下光華流動似曲曲水波,小嚴去到隔壁房間躺下,才明白那層被褥有多暖和享受,他“嗯”的發出聲極輕的讚歎聲,一時渾身骨酥筋軟,慢慢沉入黑暗。

房間裏不知熏了什麽香,清甜裏透著綠葉脆爽,混合了一丁點的辛辣氣,衝得人腦門子清明,像睡在星空野地裏,枕邊開著不知名的野花,身畔翠草如蔭。

小嚴果然夢到大片豐美茂盛的土地,遍地嫩綠的燈芯草,一把掐得出水來,蕁麻葉尖上還掛著露珠,枝蔓間星星點點綴了奇異的紫色千瓣蓮。

那些美麗至心悸的蓮花層層綻開,縱然在夢境裏也是懾人心魄,引得他湊過去,把臉貼在淡紫色花瓣上,花瓣如極品絲緞,摩挲得渾身舒爽,然而他觸到硬物,骷髏從花盞後探出頭,白瑩瑩的骨與黑洞洞的眼,森然與他相對。

“啊!”小嚴放聲大叫。

睜開眼時臉上果然疼痛,原來是一塊突起的灰白色石頭硌在頰下,劃破層油皮,他茫然坐起,手掌又被碎石紮到,底下不光光是尖銳的石子,還有一蓬枯草,泥土砂礫,螞蟻悠悠地在十指間打轉,心頭一驚,才徹底的醒了。

天已經大亮,眼前哪裏還有昨夜的華閣豪宅,身周一片鳥鳴聲,穿梭在鬱鬱蔥蔥的樹林裏,不遠處,沈緋衣坐在山石上,眼色茫然。

“怎麽回事?”小嚴怪叫。

沈緋衣無言以對,慢慢起身,拍了拍袍上的枯草葉莖,薄薄的嘴唇緊閉成一線。

“難道說我們真的遇到鬼了?”小嚴滿肚子疑問,瞪大眼,“或是被人下了藥,還有,這是什麽鬼地方?”

他的話像連串石子投進深井裏,連個響聲也沒有,半圈漣漪都不見,沈緋衣完全墜入沉思,想了又想,轉身既走。

這段回程足足走了大半天,山路本來迂回難尋,有些地方野草覆蓋,野獸踩過的痕跡也無,小嚴的手上,臉上不斷被橫空而出的樹枝荊棘劃破,一條條血痕赦然,衣裳撕破得厲害,他忍不住喃喃咒罵起來。

沈緋衣置若罔聞,腳高腳低的往前趕路,好不容易找回大道上,攔了輛運菜蔬的驢車,才分頭各自回去換衣裳。

嚴府裏擠滿人,嚴老爺麵紅耳赤,焦躁得像掐了頭的蒼蠅,一見他大步踏進門,這才放下心,可又忍不住要發脾氣,額頭上青筋爆得老高,喝:“你這逆子,昨晚鬼混到哪去了?”

小嚴還沒回答,迎麵李格非滿臉緊張的堵上來,身後還跟著幾個衙門裏的差官。

“嚴公子!這一整晚你去哪裏了?也不向家裏關照聲,害得令尊大人擔心。”

他急急忙忙的搶著說話,不過是在提醒小嚴,千萬別把亂石塚的事情漏出來,他要保密,小嚴也不肯吃虧,眼珠一轉,笑道:“李主,別人來問也就罷了,你怎麽也不明白?”

一句話還是把問題推回去,李格非噎了噎,無奈還得自己接下,苦笑道:“莫非是在幫我辦那件案子?唉,這麽徹夜不眠的勘察,這倒是在下的不對了。”

“怎麽?衙門裏有事情令小犬效力?”嚴老爺精神一震,他擔心了一個晚上,不過是怕兒子在外麵胡來,現聽李格非這麽說,心頭立時一鬆,追問,“那是件什麽案子?”

“不過是件入室偷竊的小案子,都是些外頭竄來的毛賊偷雞摸狗,因為近來衙門裏案子多人手不夠,少不得麻煩到嚴公子。”李格非打著哈哈盡量大事化小事,小事化沒事。

嚴老爺卻是真的聽進去了,這下脖子也不粗,聲音也不硬,話裏都透著笑聲,連連道,“若真能幫到衙門,那倒是他的造化。不妨,有什麽事盡管差他去做,耆長的名頭可不能空口白叫,他要是敢偷懶,就狠狠治他的罪,千萬別給我留麵子。”

“是,是。”李格非一連聲應了,找了機會拐到小嚴房裏,壓低聲音道,“嚴公子,你好大的膽子”。

小嚴才換了身幹淨衣裳,見他一臉鄭重,倒也不好敷衍,笑道:“我這可是得了你的差令去辦事,怎麽你也來怪我?”

“辦事不要緊,你怎麽能一個人也不帶,自己去亂石塚那種地方過夜?若是真出了事,豈不是我的罪過!”

其實小嚴出發前曾經召集過衙門的差官,但那些人欺他無官無名,不過是個得了雞毛令的小耆長,城外凍得死人,誰肯陪他去吃這種苦頭,少不了一個告假的告假,躲人的躲人。這會兒李格非問起,小嚴才知道那些人索性連這段隱情也瞞了。好在他素來脾氣和順,也不準備找誰的晦氣,聞言隻是一笑,“是,確實是我大意了,不過要不是昨天晚上那場大雨,我也不準備在外麵耽擱。”

“大雨?”李格非看他的樣子像在看天外飛仙,“昨天晚上下雨了嗎?”

小嚴呆住。

“算了,”李格非還以為他沒睡醒,道:“還有一件事,今天清早我帶人去亂石塚找你,可是守夜棚裏空無一人,你去了哪裏?”

“這個……”小嚴苦笑,把昨夜發生的事說了一遍,他邊說李格非邊搖頭,眉心處越皺越深,聽到最後,一拍大腿作恍然狀道,“這可不是狐狸精在作祟嘛!”

“狐狸精?”小嚴好氣又好笑。

李格非正色道:“你千萬別以為我這是在開玩笑,其實有些事我也沒對你提,城東外鬧鬼作怪烏煙瘴氣已有一段日子,不少人在荒郊遇到美貌女子與華衣少年,有些人不過遠遠看了個影子,也有些人稍不留神與之接近糾纏,因此失蹤或慘死的頗有幾個,案子報到衙門裏,我都不好意思把狀紙往上遞,李兄,既然人人都道舉頭三尺有神靈,又豈知冥冥之中或許也有鬼魅精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