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壇旁點著七盞胳膊粗的蓮花油燈,油芯燒得旺,道童睡得特別暖和,小嚴輕手輕腳繞過去,對著他打量半天,搖搖頭,又躡手躡腳摸到王道人睡的西廂房,房間裏居然點著燈,王道士沒有睡。

立在窗沿往裏看,竟然有個女人背窗窈窕而立,背影纖細秀麗,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隻是小嚴看著她眼裏除了驚奇並沒有半點驚豔的樣子,他認出這女子竟然是隔壁鄒府鄒翎的未婚妻,那個麻子臉的醜女。

說實話,若是不看臉,她真正是個出眾的美女,尤其此刻半夜,暈黃色燈光下,她穿了身淡綠衣衫,更顯得腰肢嫋娜雙腳修長,看得對麵的王道人都眯起了眼。

“你究竟願不願意幫我的忙?”女子被他看得有些不耐煩,她聲音很清脆,在靜寂的夜裏格外輕靈,連窗外的小嚴都聽得一清兩楚。

“這個……”王道人隻是眯著眼在她身上轉來轉去,像查看貨色,又像是估摸價錢,看看臉,又看看身體,很有些猶豫。

“我並沒有多少錢,一共五錢銀子,你看這些夠不夠做法事?”

女子從胸口處小心摸出個粉色錦袋,打開繩結將兩塊碎銀倒在手掌心,衣襟翻動中,顯得她的胸部高聳,輪廓美麗,哪像尋常女子那般平坦,也不知道有沒有紮裹胸布,王道人看得腦子一熱,衝口道:“好!”

“真的?”女子又驚又喜。

“這個……”王道人眼光移到她掌心上,又著實有些後悔起來,“貧道最粗淺的法事也不止一兩銀子。”

“那怎麽辦?我實在沒有錢了。道長,你不能見死不救呀!”。

“女施主不要著急,讓貧道好好想想。”王道人眼珠子骨碌碌,又在她身上轉來轉去,轉到臉上時大皺眉頭,往下一移動,又是眉飛色舞,終於,道,“你先把手遞過來讓我看看掌紋。”

“咦,驅妖也要看掌紋嗎?”女子奇怪,可還是順從地把手遞過去。

王道人便拉著她的手仔細研究,想不到這女子臉上醜陋,手上的皮膚倒白皙,燈光下印出珠寶似的光華,肌膚滑膩細致,十指纖長柔韌,王道人漸漸心猿馬意,拉在手裏撫摸,還忍不住用力捏了捏。女子立刻抽手回去,喝:“你這是幹什麽?”

“貧道這是在做法驅妖。”

“胡說八道,你以為我是傻子嗎?”女子發脾氣,恨聲道,“你到底願不願意替我驅妖?或者就給我幾道除魔符,不要因為錢少就想欺負人。”

“才五錢銀子就想設法壇請神符?”王道人也幹脆,“貧道也是要吃飯的,收斬凶神惡煞邪法符一兩銀子一張,設壇最少也要五兩銀子,少一文錢都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你為何不早說?”女子跺腳,“還好意思說什麽替天行道,我看你不過是個見錢眼開的勢利小人罷了。”她怒氣衝衝轉身走出房間,人才到門口,不出門,反而又折了回去。

“怎麽?你後悔了?”王道人得意。

“哼,我就是被妖怪吃了,也不會再來求你這個壞蛋。剛才你明明不想幫我,卻還摸我的手,我是回來討個公道的。”

“你想怎麽討公道?”王道人哈哈大笑起來,“難道貧道的手也要讓你摸摸?”

“呸,你先吃我一記耳光。”女子高高揚起手。

她動作快,王道人也不是吃素的,才見她手一抬,腳下一滑,人已經退後,一手探入懷中,一手指了她麵門,“小姑娘,休要在我麵前撒潑,別等吃了苦頭才知道厲害。”

“誰怕你!”女子追上來打。

王道人冷笑,閃身避開,一手在空中亂舞如鬼畫符,另一手搶了旁邊桌上燭台護在麵前,口中念念有詞,說也奇怪,燭台所到之處開始“吡吡”作響,爆出火星。

女子幾乎被火星燙到,猛吃了一驚,頓時止步停手。

“我這紫微護身法連千年精怪都抵擋不了,何況你這小小醜婦,還不知道厲害!”王道人搖頭晃腦,動作更加用力,火星子連串爆起,“吡吡啪啪”輕響不絕,繞著女子團團飛舞,將她身上淡綠衣衫燒出焦洞。女子不住撲打身上火星,轉身要逃,道人便執燭台在後追,眼見一簇火苗竄起,燃到她頭發,鼻尖聞到頭發焦味,女子又急又怕,“哇”地哭起來。

小嚴再也看不下去,一推窗格,單手撐體躍進房間。

王道人正耍得有趣,女子雖然麵孔難看,可身材實在嬌媚動人,尤其是一追一趕之間,看不清麵目,唯見條凹凸有致的身子在麵前晃動,衣衫輕盈如蝴蝶展翅,連著底下一曲線虛虛實實,勾人魂魄。冷不丁眼角一黑,窗口處騰空跳進來個人。

小嚴本來耳聰目明,雖然房間裏光線陰暗,仍將所有人的動作看得一清二楚,他早瞄準了王道人那隻才從懷裏伸出的手,此時一個箭步上去,劈手攫住。

王道人定睛一看,道,“嚴公子,你這是幹什麽?”

“我不是嚴公子,我是千年狐狸精,專門來和你鬥法的。”小嚴皮笑肉不笑,“早上鬥不過你,或許晚上我的運氣好一些。”

他用力捺著王道手的手,一直別轉到自己麵前,王道長哪有他的力氣大,眥牙裂嘴地被他把手心掰開。

一蓬淡黃色的粉塵從手心處飄下來,伴著種刺鼻的氣味。

對麵女子忘記臉上已經哭得淚水漣漣,也湊頭過來細看。

小嚴忙道:“你小心。”示意她退後,一手用力將王道長推開,卻把他手上那隻燭台搶過來,慢慢靠近地上的那蓬粉塵,“樸”,青石地板上立刻燃起叢火苗。

“嘿,好厲害的花招。”他笑。

“這是怎麽回事?”女子不解。

“你說呢?”小嚴轉頭反問王道人,後者臉上蒼白,可還在強作鎮靜,拂袖道:“爾等竟然冒犯……”

“少廢話。”小嚴過去一把攥著他衣襟扯過來,王道人身高比他足足矮了一頭,被扯得腳尖幾乎離地,顫聲道,“嚴公子……”

“怎麽,你認得我不是千年狐狸精了嗎?”小嚴額頭處焦了一塊,動作時仍然隱隱作疼,一想起早上的事就咬牙切齒,手上用力,恨不得把王道人吊在半空,還不忘記去他懷裏搜身,果然掏出隻巴掌大皮革袋子。

“你看看。這是什麽。”他遞給女子。

女子把皮革袋上的繩子鬆開,立刻飄出股濃烈的氣味,“好像就是地上的東西。”她說,伸頭往裏瞄了眼。

“妖道,這是什麽?”

“這,這是貧道的紫微……”

小嚴不等他吹完,自言自語似的說:“既然是降妖的東西,應該不會傷害人,姑娘,請你把這袋東西全都淋在這個妖道身上。”

“好!”女子挽袖子。

“別呀!”王道人終於有些害怕,“嚴公子,千萬別這樣。”

“你怕什麽?道長是半仙之體,難道還怕這種驅妖的小玩意兒?”小嚴直接把女子身上的皮革袋子搶過來,拎著王道人的領子裝著要往裏麵灌。

“救命呀!殺人啦!”王道人這一嚇非同小可,簡直七竅生煙,揚聲慘叫。

“咦,這麽沒用!”小嚴想不到他真會拉下臉開口求饒,呆了呆,喝,“閉嘴。”

王道人哪裏肯停,他不知道打了什麽鬼主意,眼珠一轉,反而叫得更加大聲:“來人呀—來—人——“邊叫邊拚命扭動掙紮,瘋狗似的,看準機會一口咬在小嚴腕上。

與此同時,腳步紛遝而至,窗口處燈火明亮,房門被大力推開,嚴老爺帶著一幫人衝進房間。

“嚴老爺你來得正好。”王道人乘機掙脫小嚴掌握,逃至人多處,頓時又神氣起來,指著小嚴口沫四濺道,“這隻千年狐狸精實在狡猾,顧忌貧道的法術高明,便誘惑了這名女子深夜求我施法救她,貧道一時心軟誤中奸計,被他們騙去法器,險些被其傷了性命。”

“胡說八道!”小嚴還沒開口,女子先跳了起來,她真正火爆脾氣,不管三七二十一,衝過來要抽王道人的耳光。

小嚴怕她吃虧,忙格手攔住,女子怒道:“你放手,讓我揍他。”

“唉,你打得到他嗎?”

“不行,姑奶奶就是想抽他。”

兩個一來一去更加像是同黨,嚴老爺本來半信半疑,這下到底流了眼淚,顫聲道:“還是請道長救救小兒,千萬別讓妖狐得逞。”

“嚴老爺放心,貧道自有辦法。”王道人一抖道袍,先前被小嚴扯得稀爛的領子也不顧了,冷笑一聲,裝模作樣擺出伏妖架式,卻躲在後麵,命令別人:“剛才他與我鬥法耗了不少元氣,現在已是虛空,不要怕,大家圍上去把他們拿下。”

怒火,點燃的油鍋般張牙舞爪地往上竄起,如果手上有劍,小嚴必定一擊而中,然而掌心用力,摸到那隻硬鼓鼓的皮革囊,頓時靈光一現,於是索性作了個鬼臉,惡狠狠地,拔地而起一跳多高:“呔!看我的烏裏馬裏五雷轟頂術”。

除了王道人,誰都不知道這個烏裏馬裏五雷轟頂術是什麽玩意兒,但聽得一個‘轟’字,就已心生懼意,更何況小嚴一手燭台一手粉塵,撒得漫天火光迸濺,到處焦味撲鼻,王道人早見勢頭不妙,拔腿逃了。

見所有人嚇得如掐了頭的蟑螂,小嚴也覺得威風凜凜,轉頭向女子叫:“你也來,咱們還是變成妖精比較有趣……”突然腦後發涼,不知哪裏來的好大一張水簾,當頭直直罩下,一眨眼澆得淋漓通透落湯雞似的,手裏的燭台也滅了,他停住。

卻見王道人拎了隻空盆子,叉腰立在麵前,一見得手,趕忙吩咐眾人:“妖狐的法力已被我用符水製住,不要怕,快把他拿下!”

真正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虧他有臉把冷水編成符水,小嚴傻在原地,氣到極點,反而笑了起來。

“你傻啦!”女子從後麵奔過來拉住他,“快想辦法逃呀,否則我們就被人當妖怪治了!”

可是往哪裏逃?家丁重新圍上來,兩人肩並肩,手連著手,被緊逼到靶心處,如同一對鐵夾子前的老鼠,相互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目光絕望起來。真悲哀,小嚴覺得自己簡直是太窩囊,非但救了不了人,反而連累到人家一個女孩子,想著想著,便有一種患難與共的內疚感,看那女子的眼光也格外溫柔,女子被他看得心裏發毛,瞪眼:“你眼睛有毛病?看什麽?”

小嚴喃喃說:“這個……那個……唉,其實離近了仔細看,你長得也不算醜。”一邊說一邊用力把她的手緊緊捏了捏,剛要再跟一句,“這件事是我害了你,對不起。”耳旁卻聽到‘啪’地一聲,頰上大痛,那女子已抽手給了他記耳光。

“呸!”

“呀!”

“啊!”

“唉!”

“咦?”

“喲!”

周圍也是一片混亂,各式各樣的聲音此起彼伏,與此同時,有一人飄然走進來,與身邊東倒西歪暈天黑地烏七八糟不同,他渾身上下整潔幹淨得像是挑不出一絲跳線,真個是芙蓉麵,冰雪肌,風流如水晶盤內滾明珠,像在某個風和日麗的下午閑步自家花庭,若無其事穿過人群。

小嚴被女子一巴掌摑得倒吸口冷氣,眼前亂冒金星,在滿天金絲銀線裏看到一張清秀的麵孔,眉似初春柳葉,臉如三月桃花,同時一個聲音不鹹不淡已在問:“嚴公子,你還好嗎?”

怎麽可能?這個人怎麽會老老實實自己出現在人前?他覺得自己肯定是被那巴掌打得生出幻覺,於是睜大眼,捂著腮幫子,一字字大聲反問他:“沈—緋—衣?”

不遠處,也有兩個人和小嚴一樣幾乎把眼珠子瞪出來,嚴老爺與管家一齊張大嘴,麵色猶如六月飛雪,抖抖縮縮地從齒縫裏擠出三個字:“狐——狸——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