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逃壯丁的日子(四)

“爹——!給德福治病要緊!”這句話是天勤和慶福同時說出來的。

“不,不能糶新穀!”陶明桂說這話時,聲音不大,語氣卻很硬。

德福很讚同爹的主張。他的話是這樣說出來的:“如今這年月,能活到今日,就滿足了。早曉得是這樣,我當初應該去當壯丁。那樣不會把這個家害得這麽苦。如今,我不能再害這個家……”

“德福,你好糊塗!”天勤激動地打斷德福的話,“家境變成這樣,是你害的嗎?”

“不!不是他!”慶福替德福回答說,“是湯丙奎和劉春如害的!”

“是他們,”天勤說,“也不全是他們。”

“還有誰?”慶福不解地問。

“是如今這黑世道!”天勤告訴告訴慶福,又像是對陶明桂、德福說。“要是世道不這麽糟糕,窮人的日子會好過些。”

“這是實話,”陶明桂讚同天勤的話,“如今,這世道太糟糕了!”

“爹,”天勤又提出糶新穀的事,“熬到哪步算哪步,先把人保住。其他的事,不能默神太多。”

“……”陶明桂這次沒吭聲,隻是連連地搖頭。看得出來,他是死也不讚同糶新穀給德福請郎中的。他是在為全家人默神囉。

但,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德福就這樣病下去。天勤和慶福沒有照陶明桂的話去做。兩人一商量,還是把郎中請進了門。年邁的郎中,先給德福號了脈,又細心地翻看德福的眼睛,查看皮膚,後又摸了鼓脹的腹部,悄聲地對陶明桂說,是肝上的病,拖得時間長了,到了晚期,怕是難得好啦。

陶明桂聽了郎中這些話,頓時懵了。

德福的病一天天重下去,有時胡言亂語。說不行,馬上就昏迷過去。沒等到扮禾,就離開了人世……

德福的離去,全家人除陶明桂之外,都哭得死去活來。隻有陶明桂,雖說也流下了眼淚,可沒有大聲痛哭。更多的都是他的心在滴血,就像一把尖刀紮在他的心上一樣。啊喲喲,德伢還不滿二十歲。他人生的道路才剛剛開始,怎麽就這麽走了咧?德伢呀,你死的冤啊!……

陶明桂堂客,應花三姐妹,還有洪福,都被天勤和慶福讓進房裏去,堂屋裏隻剩下三個男人。他們不離開,不說話,都在靜靜地坐著,要陪德福在家裏度過最後一個晚上。

六月的天氣很熱。但,到了夜晚,南風吹來,還是涼涼的。田裏的禾苗開始揚花灌漿,一股股新穀的清香,滲入作田人的心裏。可是,德福已經享受不到這些了。

第二日,是德福歸山的日子。朱家灣的鄰居,不管男女老少都來幫忙。年邁的老倌子在後生的攜扶下,跟著送殯的人群,一邊走,一邊叨念著:“好好的後生伢,就這麽走啦!”

“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全是抓壯丁害的!”

“……”

還有那些白發蒼蒼的老婆婆,小腳走不了多遠的路。就停在朱家灣前邊的大路上,抹著眼淚,目送德福歸山而去……

應花身穿青布衣褲,頭戴白花,給德福唱起送行歌。她是朱家灣唱山歌唱得最好的山歌手。往年,每當插秧、扮禾的時候,她都要潤潤喉嚨,亮亮嗓子。自從去年陶明桂中壯丁後,她就沒唱了。現在,德福已經去了。她給這個已經離她而去的弟弟,唱起了最後一首歌。歌詞是她自己想出來的:世人都說黃蓮苦,我比黃蓮苦十分。

蔣匪前方打敗仗,補充兵員派壯丁。

去年爹爹抽中簽,賣掉水牛才脫身。

今年德福又得中,逃走他鄉躲壯丁。

鄉保豺狼真黑心,搶走黃牛頂弟身。

德福逃亡得重病,奄奄一息把命終。

抽丁抽得窮人苦,傾家蕩產命難存。

抽丁抽得窮人恨,深仇大恨向誰申……

德福去世,慶福氣憤得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從牛欄屋裏尋出那把鍘草的鍘刀,要去找湯丙奎拚命。陶明桂去攔他,被他用手一推,摔到了一邊。天勤聞訊趕上慶福,從背後攔腰抱住他:“慶福,你想要闖禍不是?”天勤問慶福,嗓音很高。

“闖禍就闖禍!砍下湯丙奎的腦殼,讓他給我哥頂命!”慶福兩眼通紅地說,“姐夫,你鬆開手,莫攔我!”

“能辦成當然好,要是辦不成咧?”天勤抱住慶福不鬆手,嘴裏問道。

“辦不成?你是擔心我不敢殺湯丙奎?”慶福問。

“不是!”天勤告訴慶福,“隻怕你去殺他不成,反倒送他一個壯丁!”

“他?”慶福頓時驚住,“他還想抓我的壯丁?”

“你以為他不敢?”天勤反問慶福。

“抓我壯丁我也不怕!”慶福大吼一聲,要掙開天勤的手。

天勤一咬牙,把慶福抱得更緊:“不能去!”

這時,陶明桂也趕到了。他先奪過慶福手中的鍘刀,和天勤一起連推帶拉地把慶福拖回屋裏。進屋後,天勤告訴慶福:“昨日夜裏,劉春如和湯丙奎帶了五個鄉兵到我家,連吼帶問地打聽你天儉哥的下落。還有,下一批壯丁名額已派到四保,又是三個!今年頭批人還冒送出,第二批更冒辦法抽。聽講,是縣裏催得急,劉春如、湯丙奎交不了差。如今,他們正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你送上門去,他能不狗急跳牆抓你的壯丁?”

天勤默神得冒錯,劉春如和湯丙奎正為抽壯丁的事坐立不安。天儉和章仁鳳逃走,湯丙奎正和劉春如商量著要抓章仁鳳的哥哥去頂數。誰曉得他們打商量是在湯丙奎家打的,被湯九老倌聽了壁音。湯九老倌聽了這個消息,連夜跑去給章仁鳳的哥哥送信。章仁鳳的哥哥當天晚上就趕忙跑走。抓天勤?劉春如心裏還有些餘悸,上回抓天勤坐班房,就因為天勤和田月先是幹兄弟,田月先是裘四的外甥,被裘四往縣裏麵一捅,他劉春如無奈之下,隻好放出田月先,也放出天勤。

幸虧慶福被天勤阻攔住,他要是真的去了湯丙奎家,湯丙奎正和劉春如在家裏發愁呢。慶福送上門去,不正好給他們解下一個壯丁的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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