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萌的父親王二在門廳裏雙手將一隻白色的陶瓷茶壺高高地舉起,然後“嗵”地聲摔到水泥地上的時候,萌正坐在臥室裏的梳妝台前對著鏡子化妝。這不大不小的聲音叫她不由自主地全身顫了下,眼看著手中的眉筆在眼眶上劃了一條粗粗的曲線。良久,她才回過頭來,看了眼門廳,她發現麵帶微笑的父親彎腰拾起一塊陶瓷碎片,對著燈光雙眼癡迷地欣賞著。

“你看好好的一把茶壺,”王二拿著如刀的碎片在椅背上劃了下,就像農民用犁耕著堅硬的土地,“可現在變成一把刀了。”

萌的母親萍就坐在王二對麵的沙發裏,在她的身後有一隻花貓正瞪著黑眼睛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你用來自殺正好。”萍說著,回頭拍拍花貓的脊背,然後從頭上摘下一隻發卡,慢慢地伸進貓的耳朵眼,掏出一堆耳屎,放在手心裏看著。

花貓歡快地叫了兩聲,伸著頭嗅著萍的手心。

“哈哈!我不會死。”王二把手中的碎片扔到萍的腳下,仰頭大笑起來,“你不心疼我,還不心痛這把壺?”

花貓衝著王二吡了吡牙,它的胡子還顫了顫。

“這把壺早晚也是破,你現在就給我摔孝盆子了。”萍張嘴吹掉手心裏的耳屎,看著它們像柳絮一樣緩緩地飄落。

萌像花貓一樣看著眼前的一切,神色顯得極其平靜。戰鬥中成長起來的萌是不會懼怕一塊小小的彈片的。每當父母發生這種小規模戰鬥的時候,萌總是想起了兩隻狗撕咬時的情景。在她的眼裏,父親已經不是父親,母親也已經不是母親,而是一隻公狗和母狗。但是,現在萌不能不替母親心痛這把壺。她知道,這把上書“獎給全市優秀文藝工作者”的茶壺一直是母親的精神寄托。這是母親三十多年前的榮耀。這套茶壺原還有8隻杯子,隨著父親將8隻杯子一隻隻地摔到上,萌發現,母親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深了,兩隻眼睛也變得越來越空洞無物。

萌可以什麽都不怕,但她不可能不怕這雙眼睛。每當萌注視到母親這雙眼睛的時候,她就會產生一種幻覺,她看到母親的眼睛變成了兩個陰森森的洞口,冒著逼人的寒氣,好像要把世上的一切都吞進去。

萌衝花貓笑了下,回過頭來,繼續著她的化妝。當她擦掉眼眶上的黑線,拿起眉筆正欲描眉的時候,她聽到母親說:“萌萌,快去拿速效救心丸。”

萌不得不再次回過頭來,抬眼看著門廳裏的母親。這時,母親的一隻手向前伸著,手心向上,眼睛緊閉嘴卻大張著。她身邊的花貓仰著臉,輕輕地tian著萍的已經發紫的嘴唇。

“萌萌,你爸不是親的,你媽可是親媽。”王二看著滿地的陶瓷碎片說。

萌快步跑出自己的臥室,到母親的房間裏取回救心丸,放到母親的嘴裏。

“是的,”母親咽下救心丸,嘴角向上挑了挑,說,“萌萌的媽是親的。”

王二長長地歎了口氣,抬頭看著天花板,他發現上麵有一條縫兒,有幾隻不知名的小蟲在縫兒裏不停地爬進爬出。

“萌萌,我不是你的親爹,”王二吐口臭痰,說,“我隻不過是個名義。”

這個叫王二的男人和叫萍的女人結婚後的第五年,生下了萌。從萌懂事的那一天起,王二就告訴她,我不是你的親爹。萌從驚訝到羞辱,從羞辱到悲憤,現在,她終於可以做到無動於衷了。萌看到父親吐出的臭痰在空中劃了一條長長的拋物線,然後準確無誤地落在地上的茶壺蓋上。她對這種情景這種對話可以做到視而不驚充耳不聞,但是,父親的那口臭痰不能不叫她惡心。

“你們哪裏是人,”萌看了眼父親又看了眼母親,最後將目光落在花貓的身上,說,“是兩條狗,兩條不要臉的瘋狗!”萌說著,走回臥室,拿起眉筆繼續畫眉,這時她的手機響起了短信提示間。

“我在花園大酒店等你,速來。李大明。”手機的屏幕上這樣寫著。

萌看罷手機,三下兩下畫完眉,起身背起蛇皮坤包,走出門外。

“跟你媽一樣,賤!”王二看著萌的背影,大聲吼道。

2李大明出現在名泉路上的時候,是晚上7點多鍾的光景。一個長期在此擺煙攤的老太太看到他一臉的不高興,臉的長度明顯比以前加長了,還時不時地張嘴往地上吐著唾沫。這時,西天的晚霞還沒消失殆盡,通過寬闊的馬路望過去,李大明發現,這晚霞竟像他小時候學畫時用過的沾滿顏料的破抹布。於是,他就站在路邊看著西天發呆,回憶著當年在父母的怒目下膽戰心驚地學畫時的情景,這麽想著想著就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來,作出手握畫筆的樣子,眯縫著眼,一邊不停地吐著唾沫一邊動作誇張神情認真地比比劃劃起來。

李大明莫名其妙的舉動令老太太不解,也令馬路上的行人不解。這人是不是神經有什麽毛病嗬。

其實,李大明的神經絕對很正常,隻是這天的這個時候出現在馬路上純屬無奈。本來他吃罷晚飯是準備看在北京舉行的奧運會乒乓球實況轉播,中國和德國將爭奪男團冠軍。他是這條街上有名的體育迷,為了不受打擾他還把5歲的兒子早早地送到了他母親家。當時,他匆匆忙忙地啃了塊排骨,從飯桌前搬了一把折疊椅,掏出手絹擦了把油乎乎的嘴,坐在電視機前,心裏琢磨著在半決賽中發揮不佳的那名隊員是否能再次上場。他想如果我是主教練劉國梁就不讓他上了。可又一想,他們畢竟都年輕,能不能頂住德國隊淩厲的進攻還沒有絕對把握。

李大明想這些的時候,妻子迪正在拾掇飯桌上的殘湯剩飯,李大明就聽到了幾塊啃過的排骨從飯桌上掉進塑料垃圾桶裏的聲音。因為李大明正全神貫注地想著馬上就要上場的陣容,就被這並不大的聲音嚇了一跳,他的眼睛閉了閉,然後回過頭衝迪咧了咧嘴,說:“動作能不能輕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