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鏡中女人

她說:“為什麽要帶我去看台風?”

他說:“如果這個你都不怕了,還有什麽可以嚇到你?你說是不是?”

緊跟著,他們又驅車前往最南部。這裏經受台風的洗禮,就更多了。他讓她想所有台風的名字。

除了她先前腦子裏記下的,她又想到了超強台風“桑美”、“聖帕”、“韋伯”、“羅莎”、“鳳凰”、“莫拉克”,等等。

她說,想去看漁港。

羅滋一扭方向盤,轉眼就到家了南部漁港。

鋪天蓋地的大雨,形成厚厚的雨幕,覆蓋著港內停靠避風的幾百艘漁船,船頭的測風儀,被呼嘯而過的大風,吹得急速旋轉。船上的旗杆,也似乎隨時會折斷。

羅滋沒有征求瓊的意見,就開了車門,跑去岸邊。瓊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大風裹著大雨,瞬間把他淹沒了。

“羅滋——”

瓊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瓊醒來,原來是個夢。

瓊將這個夢回味了一遍。

很奇怪,她在夢中的心理、情緒,是那麽清晰、清楚。她對他的猜測、感受,他那硬朗而優雅的臉的側麵,車窗外的雨,全都那麽清晰,比現實的世界還清晰。

長期以來,她每天都會花很多時間來分析自己的夢。所以,她在夢中很敏感、很警覺,在現實裏麵卻常常恍恍惚惚。

羅滋現在在哪裏呢?這個夢將預示著什麽?

她感到不安。

她突然想,這個夢的意思,是不是羅滋這個人,這個將她內心之火點燃的人,就要消失了呢?就像過去沒有他的那許許多多的日子一樣,蒼白無味地流逝的那許多時光,又將不斷地重複下去?

網絡電視正在播報:據本市氣象台今日07時發布的台風緊急警報和天氣預報,今天本市有暴雨到大暴雨,局部特大暴雨,明天有大到暴雨。

她看見,電視上的台風橙色預警信號,已經更新為台風紅色預警信號。

瓊還是控製不了自己,要去雨中行走。

瓊喜歡在雨天獨自行走。

孤獨的人愛貓,感傷的人愛雨。雨天,是瓊不回家、不見人的籍口。

城市裏流行透明雨衣。

雨天也不用考慮如何打扮自己,裹上雨衣後,即使是透明的,大家也再次變得陌生。

隻有在陌生的環境裏,在陌生人中間,瓊才會感到安全和寧靜。

雨水淋漓的午後,瓊離開聒噪的同事們,到雨中去。

她來到荔路上,穿過海荔公園,然後一直在公路邊上走,走到世界之窗。靠在仿古羅馬石柱上,眼前一片空曠和迷茫。

孤獨的現代人,如果不想窒息的話,是需要時不時離開現實的——除非那是一個遂人心願的現實。

那麽,遂人心願的現實是什麽呢?過千萬的年收入?彩票中獎?升官進爵?

對於她來說,那遂人心願的現實,就是和相愛的人在一起,永遠地相親相愛。

雨把世界收束起來了,城市和現實都隱匿起來,讓她隻聽得見雨的聲音,隻聽得見自己內心的聲音。

她在雨中呆著,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這樣的時候,最想做的事情,還是給羅滋打電話。

羅滋,這個男人自少女時期,就占據她的內心和夢境。

似乎是,他與她的一切,給她的道路圍上了柵欄;對他的思念,令她時時窒息。每一個細節的回憶,都使她難以回到現實,讓她不斷陷入憂鬱。

電話打到他的家裏,是個女人接了。

瓊不說話,掛斷,再打他的手機。

還是剛才那個女人,聲音急切地,想抓住那個打電話的人:“喂,我是shyly,你是誰啊?”

狡猾的女人,不但搶著接他的電話,還趕快自己跳到舞台的中央。

瓊生氣了,說:“叫羅滋聽電話!”

“他還在睡覺呢。”shyly故意放慢了聲音,像大權在握的主婦一樣,做作地問:“你是誰呀?一會兒我叫他回你電話?”

瓊知道羅滋是不會在午後睡覺的。他通常是在上午11時起床,吃完飯後,就開始工作,一直工作到晚上七點。

這個撒謊的女人,想知道是誰在找羅滋。

羅滋沒有告訴過她這個女人的存在啊。她是哪裏來的?她有著東北口音。

他這樣的男人,竟然有個狡猾而俗氣的女人,隱藏在他的生活之中?

瓊一時間,既茫然,又氣惱。

瓊所在的這棟辦公大樓,因為台風的緣故,變得十分安靜。

偶爾有電話進來,瓊不接。

平時,那些格子間裏全是腦袋,現在空空的,令人恐慌。

瓊從幼兒園接來的孩子,就坐在地板上,安裝他的樂高玩具,鎮靜、專注,一艘軍艦模型就快裝好了。

瓊感到自己竟然沒有他那樣的能力!他隻是一個小小孩哦。

她抬頭,看鏡子裏的自己。

她喜歡在思考的時候看鏡子。所以她所在的各處、她的所有手袋裏,都有鏡子。

這是不是一種自戀呢?

可是,她並不是欣賞鏡子裏的自己的美。相反,她是想尋找,自己不斷的內心的風暴,在麵容上如何呈現出來。

回想起來,她當初是想考戲劇學院的。但老師告訴她,戲劇藝術在今天已經完全被邊緣化了。況且,她在北京,在戲劇圈內,沒有一個認識的、可以依靠的人!

結果,她去了醫學院。

鏡子裏,是一張潔淨、冰冷的臉,是一個外表冷漠、內心不安的女人。

(瓊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個童話,惡毒皇後總是對著鏡子說:“鏡子鏡子,誰是這世上最漂亮的?”

唉,不同的女人會喜歡不同的童話,因為她們都希望做童話中的主角。)瓊是個什麽樣的主角呢?

她仔細看鏡子裏的自己。

“也許,是南方使我變成了這樣。我本來不是這樣的。”

她輕聲對鏡子說。

“女人不是生來就這樣的。女人是長成的。這個,所有的人都知道了,連男人們都知道,女人不是生來就這樣的。是張漢,是婚姻,使我變成了這樣。”

瓊扭過頭,有些無力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孩子依然在忙碌,他又要裝好一架飛機模型了!

瓊心裏想著羅滋。

羅滋,到底有沒有這麽一個男人啊?他好像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

事實上是,瓊從她和羅滋的愛情中逃離了。她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當中,回到由張漢當主角的舞台上,就好像羅滋隻是少年時代的一個夢,根本沒有存在過。

感傷的情緒,帶來胸部隱隱開始疼痛。

“兒子!”

她輕聲叫。

兒子在一天天長大,他不斷地從她身上吸取營養,壯大自己。

“媽媽,你要開心些哦。”兒子一邊忙碌,一邊說,頭也不抬。

他好像已經無所不知。

他不但是來自於她的**,也是來自於她的靈魂。

他知曉她的一切,並且以他能夠理解的方式,理解和安慰她。

比如眼前,他看出了母親的情緒低落。他安慰她說:“是的,媽媽,我們沒有必要那麽早回家,何況還在下雨!”

有兒子,就有了一個家。家,就是一個完整的現實,是很多現實關係,各種各樣的,網絡一般,糾結著你的每一根神經,你無法掙脫。

這個家是她自己的,兒子,是她生命中的生命。

但她是隻誤入陷阱的兔子。

七有兒子,就有了一個家。家,就是一個完整的現實,是很多現實關係,各種各樣的,網絡一般,糾結著你的每一根神經,你無法掙脫。

這個家是她自己的,兒子,是她生命中的生命。

但她是隻誤入陷阱的兔子。

(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喜歡陪著兒子看《兔寶寶》,看兔寶寶一次次鬥過人、懲罰和戲弄人。)如果不是因為兒子,離開那個家會是件輕鬆而愉快的事情。

有時候,她想,她可不可以將張漢,當成一個親人呢?

她希望可以那樣。

瓊的內心裏,和這個世紀的所有新移民一樣,駐紮著根深蒂固的孤獨,和像潛艇一樣隨時會浮出水麵的不安。

除了孤獨和不安,還有對未知的陌生人的警惕。

瓊覺得,是陌生人的冷漠和厭惡,讓她這樣的新移民,產生了對現實的懷疑——記得她考進這個城市的公務員隊伍,在政府機構工作的相當一段時間裏,那些本地的同事,隻和她說三句話:“是”或“不是”;“不知”;“不關我事。”

更進一步,她感覺張漢其實也是極其冷漠的,隻是和同事表現不同而已。

比如說,他從來不會問候她;從來不和她聊天和談心。即使是要**,他也是采用一種沒有語言和交流的直接的方式,幾乎就像他要吃飯一樣麻木,並且理所當然。

瓊很納悶:當他在的士車裏的時候,他是機靈和活躍的,善於揣度人心和察言觀色的。但是,當他回到家裏,就一直坐在電視機前,直到上床睡覺。

如果他休息了,他會去看他的母親,他對母親,是有真實的愛的。他並不是不會表達感情的人啊。

他很帥,他母親卻是很醜的。

人人都說醜娘心善。

張漢的醜娘是很惦記他的。每次他回去看她,醜娘都要嘮叨很多反複嘮叨的事情。

“漢哪,”醜娘說,“你和她是半路夫妻,可得提防著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