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我愛 那些細節,你的聲音

(乘上這車我們要到哪兒去啊?

那溫暖的燈光那迷茫的燈光它們將我的憂傷漸漸充實——西籬《一朵玫瑰》:《但是我愛你的聲音那些細節》)三十六城市的夜晚,西餐廳裏總是人滿為患,白領階層既要少花錢又要有情調,西餐廳是他們最好的去處。但是不單是他們,那些大學生,也紛紛而來,人潮湧湧,在七點左右達到高峰。過去人們到西餐廳是為了格調,現在卻常常就是為了吃快餐。

第一輪晚餐之後,客人少一些。但是到九點,人又多起來了,因為這個時候有演出,每個歌手和樂手都有他們固定的粉絲。

這家蒙地卡羅西餐廳的小樂隊,通常都是一個吉他手和一個貝司手,他們會演唱一些非常懷舊的音樂,比如說卡朋特,美國鄉村歌曲,等等。喜歡演奏懷舊音樂的西餐廳,還有家香格裏拉,那兒的歌手喜歡唱羅大佑、童安格的歌,而且有一個光頭的女歌手,和一個紮馬尾的男歌手,他們的和聲真是迷人。許多60後和70後的人,從很遠的地方,比如說城市的另一端,趕去香格裏拉西餐廳,就為了那份結結實實的懷舊。

瓊這個時期,格外懼怕人群。所以,她今夜選擇的是客人較為稀少的蒙地卡羅。她看中了假樹旁邊的一張桌子,雖然那是假樹,但迷離的燈光裏,還有什麽是真實的呢?能夠虛幻一次算一次吧,這種感覺,或許就和醉酒差不多,讓自己輕起來,讓現實虛化,讓自己自由、漂浮……

她的細長的手指,在綠色的格子布上摩挲著。

眼下,她已經被機關人事部的領導召見談了話,領導明確告訴她,她將會被調離。

有幾個地方可以供她選擇:本市大學的校醫院、市衛生局、市統計局。

瓊當然選擇去大學。

領導說:“你不斷讓人心生意外:誰都明白在局機關做公務員的實惠。”

她輕輕咬一下嘴唇,算是回答了。

領導是個頭頂發亮的中年人,滿腹世故經,官場政治修煉到了博士後級別。對於瓊的德性,他無法理解,起初覺得很她很莫名其妙,給機關抹黑,讓人痛恨,但就在她咬著嘴唇告別的一刻,領導突然覺得這個貌似清高的女人,其實是個非常單純的小女人。

瓊是有校園情結的。她的父母是中學教師,因為舉報論文抄襲和在學校基建工程中受賄的校黨委書記,一直遭到排斥和打擊。20世紀90年代以前,他們一家在重慶大巴山地區的一間鄉村中學裏,一直過著暗淡而壓抑的生活。瓊記得自己的小哥哥,每天晚上都在電壓不穩定的昏暗的電燈下寫字。她問他寫什麽,他說:“我在寫一個學校,一個十年、或是一百年後的學校。校園裏永遠灑滿了陽光,窗明幾淨,處處都可以看到成排成行的綠蔭蔭的樹和散步的孩子們。鍾聲一響,孩子們全回到教室裏,坐得整整齊齊……在這學校誕生之前,必須有一輛大卡車,把所有那些臉孔陰沉、居心叵測的家夥全帶走……”

走在陽光明媚的校園的林蔭路上,一直是瓊的願望。

她一直不適應政府機構裏的政治鬥爭。在機關裏,她從來不知道該做什麽好:雖然大家都一樣,領導要求做什麽就做什麽,領導忘記了分派大家就喝茶聊天看報,女人們尋機外出購物,或者議論、猜測別人的婚外情和其他八卦。

剛好,身邊就有這麽一個個案。於是,大家對她的態度微妙起來:鄙夷,好奇,幸災樂禍。

那些女人,她們都有來路,不是廳長的太太,就是秘書長的小姨,或者書記的侄女。她們有靠山,凡事既得利益,不用自己忙活。因此,她們不用學習,不用努力工作,隻關心娛樂新聞,隻忙瑜伽養生,隻喜歡說情事豔史。

瓊那張沉默的小臉,在這些發福的樂嗬嗬的肥臉當中,向來不被人注意,她們也從不理會她。但此刻,她們卻假裝很有趣很關心的樣子,圍上來,希望她講講自己的感受。

瓊說什麽呢?說她和羅滋的感情?說她內心的曆程和故事?如果說了,隻不過是為別人提供笑料和談資而已;如果不說,就是公然公開地冒犯她們,得罪大家。

或者講假話,另外編一個故事。

那麽更糟糕,因為她們對整個事件,知道得比她更多。

領導早就指出過,她在“群眾關係”方麵是有問題的。這個問題,夠她迷惘,她永遠也不知道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三十七瓊不喜歡吃西餐,但喜歡西餐廳。有個性、有文化氛圍的西餐廳,是她最喜歡的去處。置身其中,聽若有若無的背景音樂,望街景和行人,久久地發愣,迷幻得不知身在何處——這是她感到最最愉悅的事情。

和自己的家相比,她可以把每一個西餐廳當成自己的家,當成歸宿。

此刻,坐在她對麵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男人,很年青,江南小生類型。他叫葛文,浙江諸暨人。

“我是個無家可歸的人。”她仍不住輕輕地說。她是一個需要言說的女人,她太孤獨了。

“瓊姐,我想,以你的氣質,應該做一個作家。”

“作家?為什麽?”

“你太像作家了!”他每天四處出擊,尋找目標。她是個很好的對象,他今天的工作,就是要全力以赴地恭維她。

“我沒寫過書。以前我是天天寫日記的,日記就是我的家。後來我的日記總是被人偷看,所以,我就不寫了。”

她很想和誰說說自己這段時間的內心曆程。

他一直望著她,目光有熱力。

他並不太理解她的話,也對她的傾訴沒有什麽興趣,沒有定力來好好傾聽。但是,他努力使自己臉上堆滿熱情和關心,保持目光的熱度。在這方麵,他的職業訓練是滿分。

某天,葛文偶然路過市委大院,看見一個下班的女人,她完美的容貌、冷寂的神情、優美的身姿,十分引人注意。在熙熙攘攘的人流當中,她步伐匆匆,皮膚是少見的白皙,表情緊張而孤寂。

他立刻回憶起來,曾經在公共汽車上看見過這個女人,當時她旁若無人地流淚。

他猜測,她在感情上受過傷害,心理上急需彌補。這樣的女人往往最容易成為懷有秘密計謀的男人的獵物。因為,她們的情感世界如同一場幻夢,她們一直漂浮在自己的幻覺當中,而對現實缺少恰當的把握。一旦感情上遭到挫折,立刻虛弱得不及風雨中的一片樹葉。

總的來說,她們是這樣一類女人:隻適合生活在理想而純淨的環境裏,隻能遇到無論德性和德行都十分完美的男人。而這兩者,在這個時代幾乎就已經絕跡,男人們有能力的成為經濟動物,無能力的就成為苦力動物,還有極少一部分,就隻能變為蟲子,吃男人,吃女人,吃一切可吃之物,比如他葛文。

他們這種蟲子,相比之下,更愛吃女人,特別是瓊這類女人。因為,她們情感豐富,個性完美,充滿理想,擁有美德。隻是,在這個時代裏她們顯得格外可笑,智商低,情商更低,因為,她們身上和心裏所有的美德和美夢,都在妨礙和迷惑著她們。

如果她正好是個富婆——誰知道呢,很多漂亮女人都是富婆,這是經濟社會的鐵定規律——如果是那樣,那他就等於是中彩票了!

一連幾天,葛文都在市委大院外等她……

其間,他不惜冒充見義勇為者,扶摔跤的小學生、追逐搶金鏈的賊……終於,直到她肯赴他的約。

在最初的約會當中,他努力讓自己扮演一個天真、Lang漫的維特似英俊少年,整個下午就陪著她,默默地喝咖啡,用鍾情的眼神和她說話。姐弟戀,他就是要她趕一回時髦,和他來一場姐弟戀。

他不知道她有沒有出現新的幻覺。

但是,有一點很清楚,她已經對他不設防。

一段時間之後,他們兩兩相對,他開始出現愁眉苦臉的樣子。

他等她詢問。

她再三詢問之後,他才裝作很不好意思地,告訴她他做保險,入行不久,一點業績都沒有,恐怕會被公司解聘……

“做別的不好嗎?”她說。

“不行啊,我已經花光了錢,您知道,我們的培訓費用是自己出的。而且,我還有個老鄉,生病後被老板辭掉了,住在我那裏,醫療費花了一大筆,還沒治好,我還得先幫幫他……”他信口胡扯。

而她立刻著急起來。

她越著急,他越喜悅。對付她這樣的女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她同情你,因為她是追求美德與真情的。

“瓊姐,我們倆真是有緣啊!我自第一次見到你後,就怎麽都忘不了你的樣子。那天在公共汽車上,你那麽難過,滿臉淚水,我好擔心,好難受啊!從那個時刻起,我就覺得,雖然素不相識,我和你一定是有緣的……”

“算了算了!別提了!”瓊有些難為情地揮揮手。

他敏感到,她對他其實是沒有感覺的,這種女人,一旦戀愛了,就非常執著,不可能放幾下電,她就跟他上姐弟戀的賊船。

他感覺到她心裏有人。

那麽就跟她做生意吧。

他重新振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