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爆炸犯 4

我成了中層領導沒想到的是,在值班室門口,我竟然碰上了陳廣勝,心中又是別扭又是驚喜。

此刻他正挺著腰板從值班室裏出來,看樣子像是剛剛提完審。

我壓著嗓子喊了他一聲。小廣猛一回頭,咧開大嘴笑了:“喲嗬,還真的是四哥啊,早就聽說你進來了……”

劉所瞪了他一眼:“回去!不知道這裏的規矩?”

小廣沒趣地仰了仰下巴:“好嘛,有點兒意思,跟吆喝牲口似的。”

蹲在值班室裏,我連呼幾聲“我錯了”,就是不承認別人也抽過煙。我必須這樣,我知道如果我不這樣沒有別的辦法,因為我一張嘴鬥不過他們十幾張嘴,這麽做對他們而言反倒顯得很仗義,是個開麵兒人。這樣,我接受了劉所一個多小時的“改造”,還是一口咬定隻有我自己抽煙了,最後劉所也是無可奈何,給我上了“捧子”(一種自製戒具),斥責兩句就讓我走了。

回到號子,老鷂子似乎有些歉疚,丟下“狗”,抬腳蹬了蹬寒露:“往前靠一靠,讓老四睡你旁邊。”

嘿……不錯,老子邁入中層領導幹部的行列了。

後來我才知道,是小廣趁管理員不注意,隔著窗戶跟老鷂子打了聲招呼,讓他關照我一下。

晚上,老鷂子大發慈悲,安排Lang花和小鴨輪番幫我揉搓小臂。Lang花和小鴨把這活兒當成了一種消遣,幹得春風滿麵。幾位體格稍小的夥計全部騎在幾位體格稍大的夥計身上練“推拿”,無一例外的大汗淋漓。這個規矩頗似猴群以力量定尊卑的意思。強壯猴子享受完了弱小猴子的伺候,開始天南地北地閑聊。原來這幫家夥都有著不凡的經曆呢。

寒露是個“三進宮”,第一次是因為盜竊,第二次是因為強奸,後來越玩越猛。這次玩大發了,綁架了一個小孩,勒索了人家一萬塊錢,這錢還沒等在身上捂熱乎就進來了,估計這次不會少判了他,至少也是個無期。說起寒露這個名字還有一段小故事呢:這位寒哥本名不叫寒露,好像叫什麽山,一個很土的名字。當年他在濰北勞改農場修築黃河大壩的時候,趁大夥兒不注意,躲在樹後“擼管兒”,漸入佳境之時隊長站在了身後。這位隊長也是個不通人情的主兒,緊要關頭照準寒哥的屁股就是一腳:“還擼啊!”山東人“還”和“寒”發音分不太分明,所以此事傳出來以後就成了“寒露”,一個優雅的名字。

巴兒是個“差把火”(弱智),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是因為什麽事兒進來的。問他,他老是這麽一句:“叫緊趕緊,我敢挖菜哦?”也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我分析這家夥可能是個盜竊犯,沒準兒是因為偷挖生產隊裏的菜進來的。

Lang花和小鴨都是南方人,在鐵路上專幹“滾大個兒”的活計,也是進進出出好幾次了,鐵路看守所人滿為患就給轉到這裏來了。這倆家夥賊精,知道文的武的都不足以安身,所以瞅準了拳頭大、說話有分量的人就下力地給人家洗衣服,為此,得了兩個洗衣機品牌的名字,當然,質量肯定不如現在的名牌產品洗出來的衣服效果好,多少有些欺騙消費者的嫌疑。

還有以性格和形象命名的,比如:臭迷漢、老黏糊、小邋遢、大鼻子、蒼蠅屎、野豬、大膘子。

以地區命名的:烏魯木齊、小臨沂、老東北、小湖南等。

以典故命名的:小雨衣、老木頭、大地瓜等。

最有趣的要數小雨衣的故事。講這位老兄酒後性起,勸阻不住**“老二”的央求,鬥膽嫖了個暗娼,完事兒以後走得急促了點兒,保險套忘了摘下來就直接回家了——這應該算作是拉屎不擦屁股那類人。半夜,他老婆想跟他“熱鬧熱鬧”,伸手一摸他的褲襠,竟然拽下一個濕漉漉的東西來。他老婆也很幽默,二話沒說,提溜著那玩意兒就回了婆家。婆婆不明就裏,剛要發問,兒媳婦把保險套往桌子上一摔,嬌聲道:“婆婆,你兒子好小的個子喲,穿這麽秀氣的雨衣回家。”

一來二去,我總算是融入這個大家庭裏了。我覺得呆在大號裏還算不賴,起碼我現在是“三把手”了,興許明天我就可以“滾”別人點兒肥肉補補身子了。茫然地瞪著屋頂,我且喜且悲。半夜,我做了一個讓我激動不已的夢,我夢見凡是動手打過我的家夥都被所長拉出去“美容”了,寒露被吊在門框上示眾,老鷂子睡在馬桶邊上聞屎尿味道……黎明時分,我被手上戴的捧子折騰醒了。迷迷糊糊活動了兩下發麻的胳膊,忽然聞到了一股濃鬱的香煙味道,睜開眼一看,乖乖,臭迷漢蹲在牆角大口大口地往肚子裏咽著煙,青白的煙霧罩在頭頂,就像屎殼郎頂著的一團白屎球。我剛要過去蹭兩口,旁邊小雨衣拽著大鼻子悄悄爬了過去,三個人圍成一堆,邊瞅著老鷂子邊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敬煙,那意思頗有相敬如賓的韻味。

這可是個挑事兒的好機會!我靈機一動,暗地裏推了推身邊的寒露。

寒露翻過身子,轉著腦袋吸兩下鼻子,忽地坐了起來:“誰在抽煙?”

臭迷漢連忙把半支煙含在嘴裏,含含糊糊地應道:“寒哥,醒了?沒人吸煙啊。”

寒露赤條條地撲上前去,劍指一橫臭迷漢:“張開嘴!”**晃晃悠悠蕩著一根類似黑茄子的物件,敢情這家夥沒穿褲頭呢。

此刻,小雨衣和大鼻子早鑽進了被窩,眯縫著眼睛看臭迷漢,神情有點兒像《動物世界》裏的羚羊在看同類被獅子撲倒時的樣子。

“看什麽看?張開嘴!”寒露不耐煩了,一隻手卡住臭迷漢的脖子,一隻手緊緊捏住臭迷漢緊閉的嘴巴,“沒抽哪來的煙味?”臭迷漢被捏得張開了嘴巴,半截煙在嘴裏已經被泡得散開來,粘在舌頭上就像一隻小型漢堡包:“寒哥,我錯了,我偷了你一棵煙……”啪!沒等說完,嘴巴上先挨了寒露一鞋底:“飛燕子去!”

臭迷漢可憐巴巴地站起來,哆哆嗦嗦把腦袋伸到了馬桶裏頭,雙臂向後翹起……你別說,這還真有點兒雛燕展翅欲飛的感覺。這幫家夥真能發明,因地製宜到連馬桶都利用上了。

這時候,老鷂子支起半截身子盯著臭迷漢在看,目光裏有一種欣賞街頭雜耍的意思。

我的腦子悠忽一轉,湊過去笑了笑:“姚哥,沒事兒,他們在鬧著玩兒呢。你看,讓臭哥歇歇?”

寒露瞪了我一眼:“你想替他飛是不是?”

“我沒這意思,我是想,人鑽那裏邊去,是不是太難受了點兒……”話還沒說完,先看見一隻當空飛來的鞋子。

“滾馬桶邊睡去!”老鷂子驢鳴般地叫了一聲。

得,好人沒做成,先被撤了“職”。

小雨衣和大鼻子偷偷看了看我,目光裏充滿感激與敬佩。

唉,這也算是達到一半目的了,先挨著馬桶睡一宿,明天再考慮下一步怎樣“加工”你們。

剛要收拾鋪蓋,門口驀然響起一聲炸雷:“裏麵的,誰在抽煙?!”

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心事多,我竟然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滿屋人鴉雀無聲,老鷂子呼嚕打得山響。

不好,我這是主動請纓呢!來不及多想,我出溜一聲鑽進了被窩。

“又是你?”梁所衝過來,一把掀開了我的被子。

我蜷縮成一團,一個勁地哆嗦:“梁,梁所,我……”“就是他!我看見了,”寒露指指我,又指指撅著屁股練燕子飛的臭迷漢,“這倆小子半夜裏偷著抽煙,被我發現了,我正在處罰他們呢。梁所,像這種嚴重違犯監規紀律的行為,是不是應該讓他們麵壁反省?”

梁所冷冷地掃了寒露兩眼,倒頭一看臭迷漢:“出來!”

臭迷漢拔出腦袋,帶著一股強烈的臊臭氣“撲通”一聲跪在了當地:“親大爺,救救我吧,他們不讓我活了呀。俺沒抽煙,是狗日的寒露抽的,我製止他,他就打我,不信你問問大夥兒。”說著,用手指了指我和小雨衣。

小雨衣鼾聲如雷。我忽然就來了勇氣,跳起來一把揪過寒露,猛地往梁所的身邊一推:“沒錯,就是他。”

寒露梗著脖子想要解釋,門口跟進來的班長搶上一步,一把將他拽了出去。

寒露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早晨放茅的時候了。

看到我占了他的位置,寒露剛要發怒,老鷂子猛捶一下地板,大喝一聲:“飛燕子去!”

吃完早飯,老鷂子要將“狗繩”遞給我,我推辭掉了,趴在暖洋洋的陽光底下享受著來自小鴨的推拿服務。

寒露倚在馬桶邊上,歪著腦袋斜眼看著我,目光凶悍。他的心裏肯定在想:小子,你夠狠的啊,我好不容易熬了個“副經理”,你就給我搶走了,你等著……嗬,不是為了這每天多出的兩塊肥肉,誰稀罕當這麽個破官兒?慢慢來,有我收拾你的那一天,兄弟我記仇著呢。

吃中午飯了,我如願以償地混了個肚兒圓。哈,“當官兒”就是好……“咿呀咿兒喲,咿呀麽咿兒喲。”

下午,我正在迷糊,忽然聽到了一陣熟悉的歌聲:

告別了摯友,來到這間牢房已經七十五天,想起了爹娘不知在何方啊,眼淚不住地往下淌,什麽時候才能見到親愛的媽媽,什麽時候才能回到我可愛的家鄉……

哦,這應該是老羊肉轉到大號裏來了。

寒露開始騎“摩托車”了。他的嘴裏“轟轟”地加著油,**的上身紅一塊黃一塊,如同一隻脫了毛的雞。

摩托車在前進,寒露很快就由駕駛員變成了狼狗,舌頭耷拉在外麵,涎水連綿,狀如遊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