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獄中伴侶 下

猛人湯勇下午,家裏給我送來了鋪蓋,我總算是有了自己的“裝備”。

跟刷鍋的閑聊中,我了解了不少以前聽都沒地方聽的“內幕”,原來我沾了大便宜呢。一般剛進看守所應該先進大號,大號裏少則七八個人,多則十好幾個人。進去得先挨上一頓“幫助”,除非你在外麵名聲很響,或者是你在這裏呆的時間長了懂些規矩,否則這頓殺威棒是免不了的。刷鍋的說,基本情況跟《水滸傳》裏描述的差不多。這幾天湊熱鬧的多,大號裏住滿了人,我幸運地躲過了這一劫。

晚上“放茅”——就是各號子的人搬著馬桶去廁所倒掉排泄物,順便上廁所。運氣好了能在裏麵揀個帶尿臊氣的煙頭什麽的。火柴是沒有的,但是夥計們有辦法,從棉被裏抽出點兒相對幹燥一些的棉花,棉花裏再夾根笤帚苗什麽的,放在地板上用鞋底下力地搓,搓著挫著就冒煙了,然後抓住時機把棉花一扯兩半,對準冒煙的地方,嘬起嘴巴,癆病鬼喘氣那樣抽搭著吹,火苗就慢慢被吹出來了,這多少有點兒老祖宗鑽木取火的意思。不過,暫時我還沒享受到這種樂趣,因為這裏不讓吸煙。

晚上放完茅剛回號子,“咩咩”的羊叫聲又從隔壁傳了過來,這是老羊肉又回來了呢。叫聲顯得有氣無力,像母羊難產。

我趴到後窗上緊著嗓子吆喝了一聲:“肉哥,咱爺們兒又吃虧了?”

老羊肉有氣無力地應道:“還好啦……沒死人。”

林誌揚的公鴨嗓子又響了:“老肉,沒死咱接著唱啊。”

老羊肉哼唧道:“唱不出來啦,找不著感覺啊。”

林誌揚破口大罵:“耍他媽大牌?你以為你是李雙江?唱!不唱明天放茅砸你老**的。”

老羊肉唉了一聲:“別鬧了,一會兒要放風了。”

果然,走廊上傳來一陣開鐵門的喀喇聲。

刷鍋的一個猛子蹦了起來:“親奶奶哎,可等到這一天啦,”伸手一拽我,“還愣著幹什麽?走呀,放風。”

我遲疑著站了起來:“不是剛放完嗎?”

刷鍋的過來人似的矜了矜鼻子:“那是放茅,跟這個不是一個檔次。這叫放風,是讓咱們出去溜達溜達,這種待遇一個月也輪不上一次。”

我霍然明白,腦子裏一下子浮現出電影《紅岩》裏的一個鏡頭:一群***員在院子裏散步,遠處有個瘋瘋癲癲的家夥在繞著圍牆跑。好啊,這可是件好事兒,我的確應該出去呼吸一下相對自由的空氣了,我感覺這幾天自己的肺都要長毛了。

梁所剛剛打開門,刷鍋的就貓攆耗子似的躥了出去。

我站在門後屏了一下呼吸,用一個京劇老生那樣的步態踱出門去,一時感覺自己陽剛得厲害。

走廊裏趕集似的走著一些稻草人一樣的家夥,身板兒精致的我傍在他們身邊,竟有一種雞立鶴群的感覺。

走廊頭上已經蹲了不少人,看表情都很興奮,有點兒兔子出籠的味道。

因為我派頭拿得足,出來得自然晚,這行兔子排尾的位置當然就是我的了。我提一口氣,斜著身子蹲了下去。

梁所在開湯勇的門,這邊,有個老鼠似的聲音在嘟囔:“好嘛,犯人也分三六九等,還得伺候著出來呢。”

刷鍋的哼了一聲:“臭蟲你就是欠揍,讓老湯知道,不砸死你才怪。”

我探頭往前一看,這個被稱做臭蟲的家夥竟然是個奶裏奶氣的小孩兒,不覺一笑。

小孩兒見我看他,猛一瞪眼:“看什麽看?想打我?”

這小子還挺猛呢,我哪裏敢打人?心裏不禁又是一陣憋屈。我搖搖頭,衝他笑了笑:“兄弟別上火啊,我沒那意思也沒那膽兒。”

刷鍋的推了他的腦袋一把:“你小子這德行早晚得吃虧,你知道哪個山上出猴子?哪座廟裏住著武二郎?夾閉著吧你。”

臭蟲橫一下脖子,還想說話,猛一回頭,立馬真的“夾閉”著了。

湯勇雙手捧在一起,提著拴腳鐐的繩子悠然晃了出來,出監的李玉和一般,挺胸抬頭,目不斜視。

梁所沒等湯勇走近我們就喊了一聲:“全體起立,放風!”

蹲著的“兔子”們就像被大風吹起的稻草,亂糟糟地湧出了走廊。

穿過隧道一般幽深的大過道,前麵是一個籃球場,眼前一下子就開闊起來,感覺這個籃球場比***廣場還要大,甚至不用壯闊兩個字來形容其偉大都對不住良心。愜意地做一個深呼吸,悲壯地抬抬頭,我這才覺察到,原來看守所的天空跟外麵的天空是一樣的,都是黝黑瓦藍的,月亮四周也有星星點綴,星星的光也是不如月亮的光那麽壯觀。稍有不同的是,這兒的天似乎更深、更遠,更他娘的像天。

梁所讓一直跟在後麵的一個班長站到隊伍前麵,喊聲:“帶隊,走。”班長便把槍斜挎到肩上,站到隊伍前麵,鏗鏘地走了起來。這樣的情景很讓我激動,那一刻我竟然以為自己是個革命軍人,在為保衛祖國苦練殺敵本領。班長踢正步,我也跟著踢,我覺得我的正步比他踢得標準,我當年當的是正規軍,他當的是看守犯人的兵,在這方麵我比他更加專業。

繞著院子走了幾圈,梁所喊住隊伍讓大家自由散步。我這才注意到,湯勇一直沒有跟在隊伍裏,他一直在西牆邊最亮堂的地方站著,月光映照下藍幽幽的像一尊雕塑。我懷疑臭蟲說對了,犯人也分三六九等,這家夥憑什麽享受“小灶”?

大家三三兩兩地溜達,幾乎沒有說話的聲音。

我感覺有些落寞,不由自主地想家,鼻子酸一陣麻一陣,眼圈也像抹了辣椒。

“湯勇,放手……”這個壓抑的聲音剛剛發出,我就聽見了一種麻袋砸到地上的響動。轉頭一看,操場中央,湯勇單腿跪在地上,兩條胳膊在繞著一個人的脖子。那個人發不出聲音來了,兩條腿打夯般鑿地。沒等我反應過來,領隊的班長就撲了過去,三把兩把拽開了粘在一起的兩個人。那聲著名的“咿呀”又響了起來,隨即傳來湯勇瘋狂的笑聲:“我讓你記住,你這種雜碎到哪裏也別想跟老子叫板。”

大家呼啦一下圍了上去。

班長割麥子似的將圍上去的人群扒拉成一行。

躺著的那個人咳嗽著艱難地站了起來:“湯勇,死不了我就跟你沒完……”

“那好,揚揚,我等著你。”湯勇舉了舉戴手銬的雙手,轉身進了走廊。

“老天,原來是他。”我的腿一哆嗦,挨揍的人是林誌揚——心裏既緊張又爽快。

回號子坐下,我的心還在懸空著,感覺剛才看到的一幕實在恐怖。我實在無法理解一個披枷戴鎖的人是怎麽把一個一身輕鬆的人一下子就辦成了一根木樁的;我也無法理解在這樣的環境裏,一個人為什麽竟然可以這樣肆無忌憚。

刷鍋的把腦袋湊到窗口看了一陣,一屁股坐到了馬桶邊上:“好家夥,湯勇可真猛啊……”接下來,顫著嗓子告訴我,他剛來的時候在前走廊大五號,號老大鳳三是個猛人,新來的夥計沒有不被他折騰的,一個“堂”過下來,好幾天都站不直溜。那天半夜,湯勇進去了。鳳三剛咳嗽了一聲,湯勇就發話了:“別跟我玩造型啊,我混監獄的時候,你還是你爹蛋子裏的**。”鳳三沒看清楚他是誰,一枕頭摔了過去:“弟兄們給他弄挺了他。”幾條漢子沒等撲上去,鳳三就躺在了湯勇的膝蓋底下,幹張嘴說不出話來,整個人全傻了。等鳳三喘過這口氣來,旁邊已經躺了不少人,全跟鳳三一個表情,跟鯉魚被賣魚的當頭敲了一刀背似的。後來鳳三才知道,敢情人家湯勇比他猛多了,人家才是老大,從此“蔫屁”。

“勇哥犯了什麽罪?”我問邱美香,心裏不免有些崇敬。

“誰敢打聽他的事兒?都在猜呢,有人猜他殺了人。”

“那不完蛋了嗎?”我倒吸一口涼氣,“明白了,他這是豁出去了,反正是一個死。”

“那也不一定,他有的是錢,這年頭錢能保命呢。”

“別瞎吹,殺了人,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他。”

“管他呢,過自己的日子吧,”刷鍋的圍緊了被子,“但願他下了起訴別讓我去陪他,咱不敢。”

“下了起訴就得有人去陪著?”我不解。

“一般是這樣,死刑號‘事事’多,所長怕出事兒。”

“我不怕,我就喜歡跟這樣的漢子在一起,長學問啊。”

“你還別說,像你這種小案子,說不定所長還真能讓你去看著他呢。”

“那我就去,學點兒‘手藝’,將來回到社會,我也當大哥。”

夜裏,我做夢了。夢中我來到了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很陰森,像一座百年沒來過人的廟宇。也不知道是因為天冷還是因為害怕,我的腿直打哆嗦。廟宇裏麵忽然就亮了,我看見我媽坐在本應是佛祖坐的地方衝我招手。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淌了個滿臉,渾身哆嗦得不成樣子。我撲進去,一聲媽還沒喊出來,裏麵就又黑了,什麽也看不見。我媽哭了,她在黑暗裏喚我:孩子,快過來,孩子,你快過來呀……我醒了,一時搞不清楚枕頭上的那片濕是我的口水還是我媽的淚水。

第二天一早,劉所在廣播裏說,東北一個叫卓長仁的家夥,領著幾個哥們兒劫持了一架飛機,跑到南朝鮮去了。我的心裏直高興:好啊,越亂越好,亂大了我這點破事兒就更不算什麽了,興許革命群眾心一軟,來它個上書什麽的,就把我這等“小拾草”的給放了呢。

跟刷鍋的胡亂聊了七八天,感覺日子過得還不是那麽枯燥。他老是給我講帶色兒的故事,大多是在收審所裏聽來的,最好玩兒的是“被×嚇跑犯”的故事。講一位老光棍攢足了錢去一個暗娼家裏“開齋”,人家一脫褲子,他嚇了一跳,照人家那個吃飯家夥上就是一巴掌:**娘的,我還以為這是個什麽好玩意兒呢,原來是個瞎牛眼。氣哼哼地剛要走,被一幫皮條客拖回來暴打一頓,稀裏糊塗就被送到了收審所。

下過幾場雨,天氣一下子就熱了起來,我的屁股上長了好多痱子,一撓就出血。

這幾天被提了幾次審,我終於也沒能咬住牙,竹筒裏的那點兒豆子倒得溜光,全然沒了開始時候的勁頭。革命先烈的豪邁氣質此時此地在我這等鳥人身上蹤影全無。這陣子,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算是個人呢,還是算那個**褲襠裏的“瞎牛眼”。

第九天,我被提出去填了一張單子,就是正式攪我腦漿的那張紙——逮捕證。

這下子清楚了,敢情我還真是個詐騙犯呢,不得不佩服老邱的眼力。

夜幕又一次在不經意的時刻降臨,我知道在溫暖的春天裏,每個夜晚都是美好的,在這樣的夜晚,這樣的鍾點,有人正在歡歌,有人正在哭泣,有人在歡場逍遙Lang漫,有人在街頭擁吻纏綿,而我孤獨地蜷縮一隅,伸長舌頭慢慢地tian舐鮮血淋漓的傷口……一些紛亂的鏡頭經常出現在我的夢中,那陣子,做夢幾乎成了我生活中的主要內容。

這天半夜,我在夢中變成了一條狗,“喀嚓喀嚓”地咬一根骨頭。我的口水像硫酸,淌到哪兒,哪兒就嘶拉嘶拉地冒白煙。正納悶自己為什麽會變成了狗,門突然開了,梁所推著一個人進來了:“胡四,再給你添個‘家口’,好好看著他,別讓他尋死。”

我急了,忽地爬了起來:“梁所,能不能讓他到別處去?這個號兒太小啦,兩個人都夠擠的。”

梁所用煙袋鍋把鐵門敲得像打鐵:“明天送你去大號,那邊適合你反省問題。”

一聽去大號,我的心猛然抽了一下,感覺臉上全是憂傷,去了大號我是不是也要被“幫助”?

刷鍋的瞪著我說:“老胡別怕,去大號就去大號,想點兒輕快的就好了。”

我聽從了他的建議,使勁地想那些我曾經見過的美女,還真有效果——心抽得更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