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都是好演員 2
拔草蹲在陰涼裏吃完了冰糕,感覺涼快了不少,心中不免對政府的勞改政策一陣讚歎,感覺成為新人的路已經敞開了,是從幼兒園開始的。鄭隊長坐在門口的椅子上,跟林隊長耳語了幾句。林隊長走過來說:“你們幾個聽好了,今天就算是踏上勞動改造之路的第一步了,首先要對你們實行入監教育……”林隊長羅裏羅嗦地講著,我基本上明白了個**不離十。意思就是,新犯人先在入監隊學習監規紀律,大約需要半個月的時間。接下來,根據你的表現和特長,該發到哪兒發到哪兒。這個“哪兒”包括機械加工車間、煆打鑄造車間、基建隊、事務隊、教育科、老殘隊、木工房等等,最後在你即將走出監獄的時候,再到出監隊修煉一下,這就算是脫胎換骨,成為新人,可以吻別這再生之地,到社會上為四化建設添磚加瓦了。
林隊長講得口幹舌燥,我們也聽得暈暈忽忽,直到寒露又“哼”的一聲挺在地下,這頓演講才算告一段落。
瘦猴子盯著林隊長,使勁咽了幾口唾沫,悄聲說:“媽媽,黨是愛我的。”
我當場暈厥。
訓完話不一會兒,從外麵風塵仆仆地來了一個穿勞改背心的半大老頭。他顯得很興奮,兩隻眼睛瞪得像棗核,一進院子便大大咧咧地朝鄭隊長扔了一棵煙:“鄭隊,就這八個?咳,我還以為要來多少人呢,警車整天哇嗚哇嗚亂叫喚,敢情是嚇唬人的……夥計們,站起來跟我走吧。”
鄭隊長點上煙,指著半大老頭對我們說:“大家都聽魏組長的,他是你們組的組長。好了,老魏,帶他們走吧,跟值班的說說,都給我看著點兒,這幫家夥喜歡打個架什麽的,可別再出什麽亂子了。”
“擎好吧鄭隊。”魏組長回頭朝鄭隊打了一個殘廢拉嘰的敬禮,哼著小曲前頭帶路。
“跟林誌揚打聲招呼,讓他帶隊去樓後把草拔了。”鄭隊長在後麵喊了一聲。
“好嘞,這就去。”魏組長帶隊拐向了樓後麵的一個空地。
敢情林誌揚也在這裏呢,聽鄭隊長的意思,這家夥在這裏是個“幹部”。腦子裏浮現出在看守所被他嗬斥的情景,心裏小小的別扭了一下,感覺嗓子眼麻麻癢癢的不痛快。樓後是一大片陰涼,成片的雜草亂紛紛地長在那裏,有的地方已經被拔過,像斑禿。稍後靠牆的地方堆著一些破磚頭,雜草也從那裏生長出來,有的已經幹枯了,耷拉著黃葉子,被風一吹,輕飄飄地晃,就像我此刻的兩條腿。有七八個臉色蒼白的犯人在悶著頭拔草,看來這就是“一看”來的新犯人了。一個戴眼鏡的駝背在這些人中間來回溜達,像一個羊倌在照看著屬於他的羊群。魏組長衝他打了一個響指:“**,揚揚呢?”
**轉過頭來把手臂衝前方拐了一個彎兒:“打水去了,一會兒就過來。老油子,這都是‘二看’來的?”
魏組長矜持地“唔”了一聲,回頭喊道:“把鋪蓋都堆到牆根,排成一溜,拔草。”
我們這邊剛放下鋪蓋,那幫拔草的裏麵就有人喊:“崔頭兒,有人暈了,八成是苦夏吧。”
**用做成V字狀的兩根指頭推一下眼鏡,捏著拳頭跑了過去:“哪個哪個?還苦夏,苦不苦×?喲,又是你,剛才我就發現你小子不老實,又開始了這是?”一提褲腿,人堆裏傳出一聲鳥叫似的“哎喲”。**笑了:“叫你裝逼你都不會,不是暈了嘛,怎麽還能叫喚?起來,你爹我專治苦夏。”裏麵又是一陣“哎喲”。
魏組長掃了我們一眼:“都看見了吧?不老實這就是榜樣。”
那邊“哎喲”一陣,沒有聲音了。**橫著脖子晃了過來:“老油子傻了吧?這就叫執法力度,好好學著吧。”
魏組長訕笑道:“揚揚沒教會你別的,除了打還是打,管個屁用,要以教育為主啊。”
**“喲嗬”一聲:“這幫孫子你不對他們采取點兒無產階級**能行嘛,打是讓他們長記性。”
魏組長回頭嗬斥了一聲:“都愣著幹什麽?拔!也想長記性是吧?”
瘦猴子忙不迭地出溜到那幫人的後麵:“拔拔拔,這就拔。傻哥,排好隊啊,小哥兒幾個開拔呀。”
老傻皺著眉頭把我們扒拉成一行,剛要往下蹲,魏組長箭步衝了過來:“耍滑是吧?跟在人家後麵幹什麽?後麵有草嗎?到前麵去。”
老傻怏怏不快地嘟囔了一句,晃著身子蹲到了那幫人的前麵。大家連忙跟著蹲了過去,仿佛後麵有一隻揚起來的巴掌。
**橫掃這邊一眼,“哈哈”笑了兩聲,摟著魏組長的肩膀坐到了一堆磚頭上:“老油子淨裝好人啊,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個菩薩呢。”
魏組長似乎很不重視他,悶聲說:“別值了幾天班兒就覺得自己紮出毛兒來了,勞改隊裏高手如雲,你知道誰是馬王爺?”
“喲嗬,跟我乍翅兒是吧?”**斜著身子站了起來,“別看我戴了副眼鏡像個教授,辦你那是綽綽有餘。”
“有餘有餘,你們值班室的人都有餘,”魏組長苦笑著搖了搖手,“別鬧了,讓人家笑話。”
“你——看什麽看?”**把一根指頭挺得像寶劍,指著一個直起腰來的犯**喝,“幹活兒!”
“我沒說不幹啊,”那個長著一張馬臉的犯人蔫蔫地回應道,“腿麻了,站站都不行?”
**的拳頭又提了起來:“六指兒,剛才揚哥是怎麽招呼你的?又皮緊了是不是?”
那個叫六指兒的馬臉犯人不屑地別了一下腦袋:“廢話什麽嘛,我幹活兒就是了。”
**已經晃到了他的跟前:“告訴你六指兒,我不管你是幾進宮了,到我這兒全是新收犯,別他媽慌慌。”
六指兒乜他一眼,邊蹲邊嘟囔:“不就幹活兒嘛,有什麽呀,以後還不知道誰公誰母呢。”
話音剛落,**的拳頭已經揮到了六指兒的臉上。
六指兒反應很快,猛一抬腿,**麻袋似的倒在了地下,“嘭!”
大家“呼啦”一下閃開一塊空地,剛一愣神,眼睛齊刷刷地盯住了一個方向:林誌揚悠然踱了過來。
**動作夠麻利的,打個滾兒,雙手一撐草地,彈簧般站了起來,吆喝兩聲“失手了”,剛往前踉蹌了兩步又一跟頭栽倒了,兩條胳膊耬草似的亂劃:“我的眼鏡呢,我的眼鏡呢……”有趣的是,他的手已經碰到了草叢中的眼鏡,可是他竟然沒有覺察到,一扒拉草,眼鏡螞蚱似的跳出去三尺遠。剛才一直蹲在那裏不吭聲的一個黃臉漢子站起來,往前一挪步,**的眼鏡在他的腳下發出一聲類似嚼煤渣的聲音。黃臉漢子似乎沒有發覺自己踩了眼鏡,提著褲子轉到那堆磚頭後麵去了。
**還在念叨“我的眼鏡我的眼鏡”,林誌揚大踏步走了過來:“撅著個屁股找什麽哪?”
**的手奔林誌揚的腳就摸了上去:“我的眼鏡哎,我的眼鏡哎……”
林誌揚一抬腳踹躺了他,轉頭問離他近的一個夥計:“廣元,剛才怎麽了?”
“揚揚,”這個叫廣元的夥計好像跟林誌揚挺熟,大大咧咧地說,“還怎麽了呢,哥們兒才來了半個鍾頭就碰上這麽個怪逼。打人呢,學藝又不精,被這夥計踢了一腳,”說著,把躲在身後的六指兒拖到前麵來,“跟林頭兒把情況說說,別剛來就讓人家給順了毛兒。”
六指兒抬起眼皮瞄了林誌揚一眼,囁嚅兩聲不敢開口。
林誌揚反著手貼貼他的臉,轉身走到一堆破木頭旁邊,彎下腰找起了什麽。
這邊,**終於摸到了自己的眼鏡,抓起來就往兩隻耳朵上掛,一邊耳朵掛空了。
“哎喲,一隻腿兒斷了,一個鏡片沒了……誰把我的眼鏡弄壞了?”**拎著一隻眼鏡腿兒,暴跳如雷。
“老崔,那個鏡片不是還好嗎,”魏組長的口氣有些幸災樂禍,“先湊合著戴上再說呀。”
“也是也是,”**湊合著戴上眼鏡,一隻手捂著一麵空鏡框,一隻手來回劃拉,“誰把我的眼鏡踩碎了?”
“沒有誰,”那個叫廣元的兄弟斜了他一眼,“是你自己摔出去磕的。”
**“咦”了一聲,捏著拳頭衝廣元撲了過來:“你家的草地這麽硬?是不是不給你放放電你還想當個電動拖拉機?來來來,老子這就給你放電……”話還沒說完,一個趔趄栽到了地上。
林誌揚手裏揚著一根黑乎乎的木棍抬手朝他的腦袋就是一下子:“**上插兩根羽毛就以為褲襠裏夾著個老鷹了?滾一邊去!”提起木棍指著六指兒說,“你過來。”
六指兒又躲到了廣元的身後。
廣元上前一步,把林誌揚拿棍子的手按下了:“揚揚,消消火,六指兒不懂規矩。”
林誌揚猛地揮起了棍子:“你懂規矩?這兒沒你什麽事兒,閃開。”劈手就是一棍子,打得六指兒赤腳踩在蒺藜上似的尖叫一聲躥出去老遠。林誌揚緊跟幾步,棍子隨即跟上,六指兒的慘叫聲驟然放大。
廣元哼了一聲,扭頭看一眼正站在磚頭邊撒尿的黃臉漢子,別別褲腰也站了過去。
隨著棍子的劈啪聲,六指兒的慘叫逐漸微弱,最後變成了老狗將死時的喘息。
我膽怯地對興奮得臉紅脖子粗的宮小雷說:“好家夥,林誌揚怎麽打人這麽狠呢?”
宮小雷幸災樂禍地一笑:“這還是輕的,當初我跟他在一個號兒裏,這小子逮誰滅誰,從不嘮叨。”
“這就叫仗勢欺人啊。這個混蛋一點兒麵子不給人留,”老傻湊過來,看著還在揮舞棍子的林誌揚說,“看樣子他跟那個叫廣元的夥計還認識呢。”
宮小雷說:“認識怎麽了?呂布還是董卓的幹兒子呢。不信你就看著吧,一會兒他就該回來收拾廣元了。”
我插話說:“聽這意思你認識廣元?”
宮小雷點了點頭:“嗯,以前見過,不過他不認識我,他是鳳三手下的人。你別看他長得‘老木嘎嘰’的,才十**歲……也挺能‘作’的,這次八成是因為鳳三他們那件事情進來的,給鳳三墊背唄。”
林誌揚提著血跡斑斑的棍子踱了過來:“剛才大家都看見六指兒打人了吧?”
瘦猴子擠過來,點頭哈腰地說:“看見了看見了,六指兒該打。揚哥,還認識我嗎?”
林誌揚居高臨下乜了他一眼:“猴子?”目光一轉,定在我的臉上,“好嘛,胡四哥們兒也來了。”
我被他看得直冒冷汗,話也說不出來了,滿腦子都是他飛舞的棍子。
“公雞精、寒露、老傻……”林誌揚一臉冷漠地點著頭,“唔,這幾個不認識。哎,你們來了幾個人?”
“八個八個,”瘦猴子忙不迭地回答,“都是實在哥們兒,揚哥,給點兒麵子。”
“麵子是自己闖的,別人給不頂用,”林誌揚拿棍子在一隻手掌上“啪啪”地拍著,“廣元呢?”
廣元的尿撒了一半,轉過身子,尿線噴起老高:“我在這兒呢。”
林誌揚掂著棍子晃了過去:“嗬,咱哥們兒到底是又見麵兒了啊。剛才我修理‘迷漢’,沒來得及跟你說話,判了幾年?”
廣元轉回身去繼續撒尿:“三年,不多。”
林誌揚用棍子戳了戳他的屁股:“跟三哥沾光了是吧?”
廣元邊提褲子邊回答:“是啊,三哥照顧兄弟。”
林誌揚不陰不陽地說:“你行啊,聽話,三哥使起來順手。”
廣元衝天吹了一聲口哨:“是嗎?嗬,你也不錯啊,三哥也很會使喚你的。”
話音剛落,林誌揚的棍子就揮了起來。廣元的身手很敏捷,往旁邊一閃,一把抓住林誌揚的手腕子,肩膀直接撞了過去。林誌揚陀螺一般轉了幾個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廣元拍打兩下手,快步迎上前去。林誌揚丟掉棍子,左手在磚堆上一抄,揮起一塊磚頭往廣元的腦袋上砸來。大家還沒看清楚發生了什麽,林誌揚就像被使了定身法似的定格在那裏,造型跟董存瑞炸碉堡不差分毫。
“小傑!怎麽是你?”林誌揚手裏的磚頭“嘭”的掉在地下,麵相猶如野豬踩了地雷,脖子抻得像驢。
“別鬧了,”剛才撒尿的那個黃臉漢子過來摸了林誌揚的臉一把,“再裝就過啦。”
“就是就是,”林誌揚慢慢把手放下來,丟掉磚頭,一溜小跑地跟在黃臉漢子的後麵,“小傑你可真不夠意思啊,來了也不跟兄弟打聲招呼。”
小傑不看他,一提褲腿,蹲下拔草:“有這個必要嗎?”
林誌揚也跟著蹲下了:“誰說沒有必要?這麽多年沒見著你了。再說你們一下子來了這麽多人,全是一個型號,不仔細看,誰能認出你來?”
廣元笑著蹲在他們對麵,抬手拍了拍林誌揚的肩膀:“揚揚,我說你就是缺腦子,你看傑哥這個個頭兒,再看這派頭兒,還用仔細看嗎?”
林誌揚訕笑道:“廣元你小子也夠可以的,剛才我那是胡亂拿個‘怕頭’,你還當真了。”
小傑薅出一把草,“嗖”地甩向遠處,湯勇說過的那句著名的話又出來了:“裝×裝過了,容易變成。”
林誌揚的臉漲成了豬肝,兩手不停地劃拉草:“還不是讓勞改隊給慣的?在外麵誰會這麽‘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