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美麗如刀
拐過山口,鳳凰城的燈光終於出現在山腳。
祝童看一眼腕上的雷達表,指針指向十一點正。
黃海還在虹橋旁等候著,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雪落了他一身,肩頭上的雪竟有一指多厚,看樣子,怎麽也立在那裏幾個小時了。
朵花沒等車停穩就推開車門跳下去,撲打著黃海身上的雪花,心疼的埋怨著,聲音裏透出哭音。
明顯的,黃海的表現很不正常,祝童付過車費打發的士離開,才走到黃海身邊。
“我對她說了,全說了;李大夫,我實在受不了。”黃海把朵花抱在懷裏,濃重的酒氣隨他的話飄過來。
“你喝多了。”祝童不敢相信,這件事情早晚要攤牌,但不是現在;葉兒身上的蠱蟲還沒解決,她不能承受這樣的衝擊,也許會瘋狂的。
“我是喝多了,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喝酒,卻怎麽也醉不了。李大夫,我瞞不下去了,事情都是因為我,再不說出來,我——我要瘋了。”
黃海的聲音漸漸嘶啞,眼睛裏流出眼淚,朵花也哭著,“你太自私了,蘇小姐還在生病。”祝童有些看不起黃海了,一個大男人被左右還罷了,不該肩膀上沒有擔當。
“我不想讓葉兒再受罪了,一切都是由我而起,朵花沒錯,葉兒也沒錯。都是我的錯!我決定了,帶朵花回去。”黃海咆哮著,想要掙脫朵花的擁抱;但那是不可能的,朵花手手死死的纏住他,小丫頭啊,被心上人的高尚感動得一塌糊塗。
“雪下了一天,下午時有人說山上出車禍了。你的電話一直撥不通,朵花的電話也打不通,我以外你們出事了。”黃海把朵花抱得更緊了。
他難道就沒想到山裏沒信號?祝童歎一聲,轉身走向陳家旅店;幽靜的石板路上空無一人,雪都堆積在路兩旁。
整整一天,黃海也許在這條路上走了多遍,鳳凰城的包穀酒就象這座小城一樣,雖然清淡,卻是後勁醉人。
可能這樣更好,幾個月來,黃海一直生活在矛盾之中,一邊是青梅竹馬的戀人葉兒,一邊是純真俏麗的朵花;黃海如果真是個沒良心的流氓或許還好些,他的精神承受了太多的壓抑,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再不說出來,先瘋狂的也許是他。
陳阿婆坐在門廳裏看電視,看到祝童進來,不高興的說:“黃警官說你出車禍了,葉兒一直在哭,她們都不知道跑哪裏了?你今後要小心點,下雪天不要進山,活著多好。”
雖然這麽說,陳阿婆還是端來碗熱糖水給祝童:“老頭子不放心,去找葉兒了。”
祝童沒說什麽,喝過糖水走到石板路上,順沱江邊向跳岩方向找去。
江中流淌著一串串的河燈,在雪夜放河燈的人,一定是葉兒和梅蘭亭;她們在祝願自己在天國能有更多的豔遇嗎?
江邊,酒吧裏的燈光依舊曖昧,異域音樂還在呻吟。
果然,江心跳岩上傳來隱約的哭泣聲,兩個身影蹲在那裏,不斷有一盞盞河燈從她們手心落進沱江。
陳老伯從黑暗中站起來,拉著祝童仔細看看,才說:“就說你不會那麽容易死的,我活這把年紀了,這點眼力還是有的。你是不是大夫我不知道,但你是人精。年輕人,對蘇姑娘好些,這樣的姑娘如今很少了。她真正喜歡的是你,也不知是福是禍,你們這些年輕人啊。”
祝童點點頭:“陳阿伯,我會的,你和阿婆都是好人,能活一百歲。”
“不用你奉承,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把她們叫回來。都放了三籃子了,你這時出現在她們眼前,會把蘇姑娘嚇到的;掉進江裏就更作孽了。”
陳老伯才是個人精,世間的一切都看在他眼裏,所以祝童沒有辯解;在如此善良的老人麵前,語言是蒼白的。
還是老人有智慧,陳老伯把葉兒拉到岸邊後,才指著祝童:“李大夫回來了,沒死,也不是鬼,我檢驗過了。”
“啊!”葉兒凝視著一步步走近的祝童,臉色又白轉紅,又轉白。
葉兒搖擺兩下,虛弱的身體承受不住這樣的刺激;祝童快步上起,抽出銀針在她胸前、項下、耳後點刺一圈,總算穩定住葉兒的情緒,沒讓她攤倒在沱江邊。
梅蘭亭也走過來,攙住葉兒笑道:“我就說李醫生是死不了的,別說出車禍了,也許飛機掉下來他都死不了。葉兒,這下放心了?李醫生,我們放了六百六十盞河燈,手都要凍掉了;你還不如真死了呢,一定能步步蓮花,直入天堂。”
葉兒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即沒辯白也沒有掩飾,祝童拉住葉兒的手,觸手冰冷。
“進去喝杯熱茶暖暖。”祝童再沒心肝,也會有感動的時候,況且本來就存心不良,指著旁邊的酒吧邀請道。
陳老伯回去了,他是不進這樣的地方的。
酒吧裏沒幾個客人,快樂的侍者很快送上一壺鐵觀音,梅蘭亭點著櫃台上的紅酒:“把你們最貴的酒開一瓶,放心,今天有人死而複生,花多少錢都高興。”
葉兒一直在顫抖著,緊纂著祝童的手,好似在纂緊救命稻草。
祝童點點頭:“給我半打啤酒。”輕輕掰開葉兒的手,右手第二骨節在她柔軟的手心按壓著:“你不能太激動,蘇——葉兒,我很好,很高興。”
喝下大半杯鐵觀音後,葉兒總算完全恢複了,兩片紅霞飛出,白皙的臉上滿是羞澀,卻沒收回手,頭低到胸口,輕輕的說:“我還真以為你出事了呢,那麽大的雪,我的病沒什麽的,用不著冒這樣的險。”
正經的談情說愛或虛假的***,對於久涉情場的小騙子來說都差不多,在他的字典裏沒有臉紅二字;但是如今他也如黃海一樣,口幹舌燥,不知道說什麽好。
梅蘭亭舉著瓶寫滿洋文的酒走過來:“最貴的才兩千八,便宜你了,可憐我們為一個該死不死的壞蛋,放了半夜河燈;你要也和混蛋黃海一樣做對不起葉兒的事,就想想對不對的起那六百六十盞河燈。”
“別說了。”葉兒終於抽回手,拿起啤酒瓶為祝童倒酒。
纖長的手指溫柔地撫摸著褐色的瓶體,傾斜,金黃色的**流注,細小的氣泡如千軍萬馬直衝杯底,然後又扶搖而上,溢出酒杯。
很少能看到這種細膩的女性動作了,梅蘭亭伶俐潑辣,無論性格動態都似乎與時代合拍。葉兒這樣古典的文雅和嬌柔卻極為罕見了。
“你喝吧。”葉兒把酒杯推過來,一顆晶瑩的淚珠滲出她美麗的眼角。
祝童端起來一飲而盡,啤酒清涼,微苦,平滑,沁人肺腑。
葉兒又倒上一杯,祝童再喝下。
半打啤酒就這麽消失在酒杯的來回中,葉兒早已經淚流滿麵。
祝童和梅蘭亭都沒勸她,也不知道此時說些什麽為好;她一直是溫室裏的花朵,驕傲且自信,正是最美麗的時光。
黃海的背叛對於她來說,無異與在把她的自信從雲端裏拋進冰冷的沱江。而祝童的死,也許意味著更大的打擊;兩人間朦朧的曖昧使她認為:李想這個文弱的醫生,是為她才冒雪進山尋找治病靈藥。
但祝童又一次出現的太突然,葉兒積蓄到頂點的情緒需要有發泄的缺口,隻是這發泄的方法有些變態;祝童已經無聲的喝下一打啤酒,葉兒沒摸到新酒瓶,竟抓住梅蘭亭要的烈性洋酒酒給祝童滿滿倒上一杯。
“葉兒。”祝童試著抗議。
“你喝啊,我給你倒。”葉兒把酒杯送到祝童手中,眼裏的淚已幹,臉上的紅潤消失,隻神情還有些呆滯。
祝童隻有喝下這杯紅酒,幸好一瓶酒已被梅蘭亭幹掉大半,留給葉兒折騰的隻有兩杯。
梅蘭亭舉著酒杯笑著,飲下:“我困死了先走一步,你們快點,別耽擱陳阿婆休息。”
酒吧裏已沒有別的客人,梅蘭亭剛走,侍者就走過來,手裏拿著帳單。
祝童付帳,拉起葉兒走出酒吧。
雪越來越大了,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到臉上,使兩人精神一爽。
江邊隻他們兩個緩步漫行,葉兒靜靜的依偎著祝童,手伸進他外套口袋裏,與祝童的手緊握在一起。
“李想,你不會討厭我吧?”
虹橋下是雪落不到地方,兩側街道上紅燈籠的光,到這裏是溫柔的暈黃。
“怎麽會呢?我。”祝童看著葉兒逐漸恢複光彩的眼睛,心疼的說:“上天生下你本是個誤會,葉兒,你一哭就是災難了,我何等作孽,讓你哭了那麽久。”
“你說的真好聽,李想。”
葉兒舉起手,手指輕輕劃過祝童的臉部肌膚,指尖的溫度燎原之火一樣燃燒起所過之處,直燒至周身,祝童下意識地覺得自己該幹點什麽,卻不知該到底做些什麽。
“葉兒,你不用如此,黃海其實也很矛盾,他說害怕麵對你的眼睛,但內心裏又一直在惦記你;也許是你的美對他的壓力太大了。我聽人這樣說過:美麗如刀。”
“美麗如刀?”葉兒夢樣眼睛淒迷疑惑;“我算得上美麗嗎?他還是離開我了,因為一個女人,你見過她,她美嗎?”
“你們是不一樣的,朵花是山野荷花,你是幽穀蕙蘭;黃海既幸運也是不幸的,他承受不了你這把刀,隻能說他福薄。”難得小騙子也會說出肺腑之言,他確實羨慕黃海的豔福,葉兒和朵花都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卻幾乎在同時為他流淚。
“我不是因為他的背叛才哭。”葉兒垂下眼睛,低低的說著:“他開始說起——朵花的時候我不感到突然,你相信嗎,我那時很平靜;我們之間的感覺更象兄妹,以前我就對黃海說過,他一直在照顧我,一直在忍受我。李想,無論他做什麽,我都不會恨他的。但是,當他說你——,說你可能出車禍了,說有人看見你們的車翻到山下時,我哭了,黃海也哭了。他說,他說,你喜歡我。”
“抱緊我,吻我。”葉兒的手臂終於在祝童頸後合攏;“對我好些啊;你就是個騙子,我也認命了。”
這是怎樣一個冰清玉潔的絕美佳人,眼睛裏的驚喜和深情,重重擊打在小騙子的心田,堅實的壁壘瞬間消退於無形。
兩張嘴便迎在了一起,他們都有些慌亂,隻是緊緊擁抱著,甜美地撕咬,吸吮。葉兒的眼睛緊閉著,這很正常,難得祝童的眼睛也沒睜開,這在他以往的接吻經曆裏,不能說絕無僅有,也是極其罕見的。
祝童感動於葉兒的每一句話,世界好像一下子安靜下來,隻聽到彼此心跳的聲音,還有就是來自唇間的溫暖。
口齒間有鹹腥的味道,祝童才感覺到自己的嘴唇被咬破了,至於是被誰的牙齒咬破的,注定是個無解的疑案;也許是兩人共同作用的結果。
“你是那麽優秀,那麽有愛心,李想,我不能給你我的初吻,你介意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兩人恢複理智時,葉兒伏在祝童胸前低語著。
祝童有些嫉妒,不是對黃海,而是自己虛構出來的李想;他知道,葉兒愛上的是自己刻意扮演出的這個人,溫文而雅富有愛心的中醫師李想,如果真對她說明自己的真實身份是個行騙江湖的高級騙子,這段感情九成九會立即煙消雲散。
“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什麽事?”葉兒抬起頭看著祝童的眼睛,伸出手摘下他的眼鏡;“我答應你,無論你要什麽?”
葉兒紅著臉凝視著祝童的眼睛,似乎在探詢著裏麵的秘密,似乎在期待一個陌生的邀請。
祝童的雙唇開始在葉兒的臉龐上溫柔移動,充滿著憐愛的氣息。當它滑行到葉兒閉上的眼睛時,感受到她那馨香如蘭的氣息,不知為什麽,祝童忽然流淚了。
“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隻要你答應就好,我會給你個驚喜。”祝童說。
“好啊。”葉兒牽著祝童的手走出橋洞,順潮濕的石階走上虹橋;“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麽美的雪呢,早晨起來時梅姐就說我瘋了,我在雪地上打滾呢。”
葉兒伸出手,接起幾朵雪花送到唇邊,軟軟的舌尖俏皮的滑出,沾起雪花消失在紅唇中。
祝童又把葉兒攬進懷裏,小騙子以往所有的算計都成為細微的灰塵,被紛落的雪花梳離,心靈如雪中純淨的空氣般,隻感動於突然降臨的幸福。
“我想去放河燈,我不要睡覺。”葉兒不願回去,祝童隻有陪著。
鳳凰城其實是很小的的,承載不下他們的歡樂。
雪夜,賣河燈的孩子在睡夢裏微笑,他們就象孩子一樣,沿著沱江邊的石板路漫步。
葉兒說著自己的歡樂,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幸運;祝童隻能傾聽,隨時親吻雪中的精靈。對於過去與童年,他實在是沒什麽可說的。
時間在幸福中輕快的移動,兩人竟就這樣在外麵轉了一夜。
當兩人第五次走過陳阿婆的客棧時,雪停了;當他們第五次走上虹橋時,天邊映出亮光。
愛情可能使人迷糊,卻少不了麵包的營養。
虹橋邊有米粉店,慈祥的大嫂看著兩個幸福的年輕人。
熱騰騰的米粉,蓋上兩勺紅紅的燉牛肉,兩個人吃了五大碗。
葉兒的眼睛都在祝童身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吃了多少;祝童隻比她好一點,能覺察到成風帶著幾個走進米粉店,忙打出個手勢,禁止成風乖上前打攪自己。
乖巧聰明的成風明白的很,馬上製止住身邊的師兄弟,但他還是比畫個手勢給師叔:師父找你有事,打不通你的電話。
祝童這才想起手機報廢了,拉著葉兒走出米粉店,順路向鳳凰新城走去,他需要盡快買隻手機。
開米粉店的大嫂叫一聲:“吃好了?”
祝童與葉兒隻顧甜蜜的牽手,沒理會她;五碗還沒吃飽?問的不是廢話嗎。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完全忘了,吃飯是要付帳的。
成風攔住她:“他們的帳我來算。”心裏在嘀咕:師叔啊師叔,你是裝傻還是真傻?這點錢也要賴帳,有損形象。
鳳凰新城的生活節奏比老城要快,九點正,移動公司的營業部準時開門。
“我要買手機,昨天就是因為手機點水裏了,黃海才以為我出事了。”祝童與葉兒走進去。
女人天生喜歡挑選與被挑選,容易被外象欺騙也會用美麗的外表欺騙,這是小騙子自己的經驗。
移動公司的營業小姐擺上四款高檔手機,葉兒隻喜歡那隻漂亮的黑色三星,說男人就該用這樣“深沉”的手機。
祝童被迫第一次以外觀來作為選擇通訊工具的唯一標準,既然葉兒喜歡,馬上痛快的付錢。
他需要馬上恢複與外界的聯係,要求提供快速充電服務。
“你們去對麵商場轉一圈,半小時就好了。”營業小姐剛開門做作成這樣的生意,兩位顧客的幸福也感染著她,心情愉快的答應了。
商場裏的顧客也不多,他們漫無目的巡遊,在經過鍾表廳時,幾乎同時停下腳步。
“TAKEYOURTIME”擁有了你的時間,就擁有了彼此。
瑞士名表CK的廣告在燈箱上,看著這條廣告的兩個人回味著,即使這是最為虛假的商業誘惑,也能打動兩顆被愛情蒙蔽的心。
“愛情與手表都要防水與防震。”漂亮的促銷小姐的一句話,決定了祝童那隻雷達表的命運,而葉兒手上的表,遲早要還給黃海的。
祝童拿出卡要付帳,葉兒卻堅持要用自己的卡;“這次我來,因為是我先對你表白。你隻要知道珍惜就足夠了。”
這是什麽理由?祝童知道,CK表的價錢不是一般的貴,他很懷疑葉兒那張卡裏有沒有足夠的錢。
但當小姐送上一對精美的情侶表,歸還了葉兒的信用卡時,祝童才發現,葉兒持有的是一張真正的信用卡,可以透支不小的額度。
這說明,葉兒或許擁有足夠的信用曆史,或許有一份值得信任的職業;不然以她這樣剛出校門的小姑娘,很少能被勢利的銀行允許透支這樣的額度。
但這個念頭隻在小騙子的腦海裏一閃,葉兒把湛藍的男表扣上他的手腕,低聲道:“可不許丟了啊。”
“就是把我自己丟了,也不會把它丟掉。你放心,我從沒丟過東西的。”祝童的話把葉兒與促銷小姐都逗笑了,自己也忘了剛才在想什麽,他確實沒丟過東西;小時候是沒什麽可丟了,長大後,沒有哪個小偷能從他這裏有收獲。
美麗如刀,刺進祝童的冰心,他甘願承受這樣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