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二)枯骨柔情
出了門,李莉說:“我的電腦還在後院兒西廂房裏!”
那小媳婦停住腳步,回頭,衝屋裏的丈夫大聲喊:“寶強!一會兒把記者的電腦帶回來!在西廂房裏”
“得嘞!”屋裏的寶強答應了一句。
李莉跟著那小媳婦,橫穿過馬路,拐進一條南北胡同,來到了第一排第一家,這就是他們小兩口的住房,隻與她父親的門市,隔了一條馬路。怪不得自己剛才的喊叫,會驚動這小兩口哪?李莉想。
那小媳婦,推開大鐵門邊上的一扇小門,引著李莉進了院子。又先行進屋,把院裏和屋裏的燈,全都打亮,這才請李莉進屋。並又拿出一些餅幹點心之類,放在堂屋的茶幾上,又去泡了一壺茶,這才挨著李莉坐下來。
她自我介紹說:“我叫宋曉花,七八年出生的,你就叫我小花兒吧!記者女士,你怎麽稱呼?”
李莉放下茶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好像剛剛才緩過勁兒來,回答道:“我叫李莉,是七四年出生的,比你大四歲,你就叫我李姐或莉姐都行!”
“那當然,有你這麽個姐,可是我的福分!我們這兒常來一些畫畫兒的,攝影的,要麽就是旅遊觀光的,記者倒是很少見?”小花說道。
李莉見小花這麽一說,忙解釋道:“是這樣的,今年是抗日戰爭六十周年,我正寫一篇,有關抗日戰爭的文章,聽說你們這地方兒曾經發生過慘案,因此,我就來了解一下情況,這不?恰好碰見了你父親,我們就聊了起來,天晚了,你父親就留我住下,誰想出了後麵的事兒!”李莉仍顯驚魂未定。
“原來是這樣啊?抗日戰爭的事兒,我可不清楚,不過,小時候兒我常上北山去玩兒,見過一個石碑,知道是王家山慘案紀念碑,但我害怕,沒有到跟前兒去過,我還是給你說說我們家的事吧!”
“那好!到現在我還沒弄明白,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哪!”李莉巴巴地說道。
宋小花,給李莉續上水,這才講起了自己的家世。
原來,宋小花的爺爺宋大富,在抗日時期,當過漢奸,雖然莫名其妙地瘋了,但在一九五零年,還是被人民政府執行了槍決。
據說這宋大富,在王家山慘案發生的時候,就是他給日偽軍帶的路,還把滾燙的熱粥,澆到無辜的村民身上,逼他們交出糧食。後來,在一次給日本人上山采藥時,不知什麽原因的瘋了。人們都說這是上天的報應,人就是不能幹壞事,幹壞事準沒好下場!
宋大富死後,他老婆也就是宋小花的奶奶,無顏苟活人世,一碗毒藥喝下去,撇下兒子天宇,也隨丈夫去了。
這宋天宇就是宋小花的父親宋大爺,當時也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孩子,一下子成了孤兒,不僅要承受失去雙親的痛苦,而且要背負上諸如:狗腿子、小漢奸、賣國賊等罵名!他所麵對的白眼和歧視,是常人難以想象和體會的到的。
畸形的人生軌跡,盡管有政府的照顧,可卻難以撫平心靈深處的創傷。可屋漏又偏逢連陰雨,文革開始了!就連一向關照他的政府官員們,也都相繼被打倒了,誰還敢沾他的光兒?唯恐避之不及。
然而,有一位好心的姑娘王蘭芝,卻走進了他的生活。這王蘭芝就是宋小花的母親,她也是個孤兒,是王家山慘案的幸存者,全家人都被鬼子燒死了,隻有她被父母摁在水缸裏,才幸免於難。
王蘭芝的不幸是日本鬼子帶給她的,而從某種意義上講,宋天宇的不幸也是日本鬼子造成的。
同樣的命運,使這兩個人相依為命,度過了一段兒短暫而溫馨的甜蜜歲月。然而,厄運才剛剛開始,正當王蘭芝懷上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宋天宇被抓了起來,罪名是叛徒、漢奸、狗腿子、黑五類等等,他被拉出去批鬥時,王蘭芝就在後麵追;他被打挨鬥時,王蘭芝就拚命地撲上去,用身體保護丈夫,結果她的腿被打斷了,孩子也流產了,落下了終生殘疾。可總算熬過來了,雖然,後來日子慢慢好過了,也懷了幾個,但都不幸夭折。
這時,夫婦倆都已四十多歲時,也就有了宋小花,不成想,這個不幸的女人在生下宋小花後,產後大出血,撇下丈夫和女兒,撒手人寰!
宋小花講到這兒時,滿臉是淚,再也講不下去了!
李莉的眼睛也有些濕潤,她從宋小花的言語中,體會著、拚接著,她的父親母親,一起度過的那些,艱難而淒苦的歲月。但她仍有許多不解,待宋小花適應一會兒之後,李莉又問:“那後來哪?”
宋小花看了李莉一眼,沒有繼續說,而是起身來到院兒裏,洗了一把臉,又把毛巾洗幹淨,回屋遞給李莉,這才繼續說道:“接下來,你肯定會問我,西屋炕上躺著的,究竟是不是我母親?為什麽不下葬?對吧?”
李莉點點頭宋小花又接著說道:“我隻能告訴你,那就是我母親,打我一記事兒,她就躺在那兒,至於為什麽不下葬,你得問我父親去!”
“不不,不用了!你這麽一說,我就能夠理解了!”李莉雖然這麽說,但她心裏仍存疑惑。
宋小花又給她續了水,繼續解釋道:“其實,這隻能說明,我父親不能沒有我母親,他們生不能分死不能離!我們兩口子一直勸我父親,早點讓母親入土為安,怎麽說?這也不叫個事兒!可我父親就是不肯,他離不開我母親,他說人世間除了我母親,再也沒有親人了!要不是為了我這小丫頭片子,他早就隨我母親去了!”
“是的!你的父親,是個好父親!”李莉插嘴道,她也找不出更合適的詞匯來。
宋小花又說:“我父親一個人,把我養大,也實在不容易,我母親雖然再也站不起來了,可她躺在那兒,我們就像有個家,我父親就有了精神支柱,也隻能說:我父親太愛我母親了;他不能沒有我母親;他不想把我母親下葬;他要天天看著她;他要跟她說說話兒……您可別見笑哇!”宋小花說完,眼淚又湧了出來。
李莉這一次,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兒了,她不得不用毛巾使勁兒擦了擦臉,卻沒有說話。她想:如今我們這些做晚輩的;特別是我們這些所謂的現代人,對我們的父輩們,知之太少,理解太少,在他們麵前,無論是做人還是做事,我們都自愧不如!
宋小花見李莉沒有說話,又道:“我就是為了照顧我父親,他這輩子實在不容易,要不,我們也早就搬走了,這鬼地方兒!已經沒有多少年輕人了!”
李莉沒有接她的話茬兒,而是起身,也到外麵洗了一把臉,抬起頭,望著繁星點點的夜空,心裏歎道:漫說這浩渺的宇宙,就是人類的本身,我們究竟才知道多少?還能知道多少?
宋小花也走了出來,輕聲道:“莉姐!洗完了,就早點兒睡吧!你不是說,明天還要上山去嗎?
李莉點點頭。
於是,二人很快就上了炕,又說了會兒悄悄話兒,便進入了夢鄉。
李莉這一覺睡得很踏實,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八點多鍾了。她的筆記本電腦、小錄音機、洗漱用品等都放在炕沿上,上麵還壓著一張字條兒,李莉伸手拿起字條兒,見上麵寫著:
“莉莉姐:你多睡會兒,我們先走了,今兒要給我媽去入殮,不舉行儀式,也不找人,隻是簡單地埋葬了事,不然我就陪你一起上山去了!早飯在外屋桌上,幹糧和水也給你準備好了,你吃了就忙你的去吧!山上早沒人煙了,你一定要早去早回,晚飯我們等你回來一起吃。
切忌,早去早回,山上不幹淨!
妹妹:小花!”
李莉看完字條,心裏反複掂量著那句:
山上不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