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弱

皇後算計著皇帝會來。果不其然,這一國之君還真來了。

皇帝一個侍從沒帶,自己孤身一個到了正宮。從半開著的宮門向裏望,看不到宮女、太監來來回回的身影。心中有些疑惑,這是怎麽了?正忙著傳膳的時辰,為什麽如此的安靜?

進了宮門更覺奇怪,偌大宮院,連個當班的也沒有。心想:十幾年了,未曾踏入一步,想不到已經與冷宮沒有兩樣了,不對,那冷宮還有個看門的呢,這裏還不如冷宮!朕的皇後啊,你就是這樣丟盡朕的臉嗎?我一日沒有廢你,你依然還是皇後,該有的講究,該有的排場,一點也不能少!

皇帝邊想邊走,不知不覺已經進了寢殿。抬頭一看,不由一楞,好奢華的內室!擺在這裏的,隻怕是整個威國都獨一無二的稀世奇珍。它們那麽安靜地呆著,每一樣都是一塵不染,每一樣都是了無生氣。

大殿內迷迭香的味道若有似無,當鼻子習慣這種味道,就快感覺不到它存在時,恰恰會再有一股它的味道襲來,讓人揮之不去。等你想仔細聞聞,卻又再找不到了。

環視一周後,皇帝終於看到皇後了。

元君正躺在床上。

眼睛閉著。身體僵直。

皇帝走到她的身邊,輕聲呼喊:“元君,朕來看你了。”

元君象沒聽到一樣,還是閉著眼睛一動不動。要不是還有微弱的呼吸,簡直與死屍沒區別了。皇帝歎道:“哎,怎麽病成了這般模樣!看你麵白如紙,唇色烏黑,呼吸微弱,怎麽不傳太醫呢?”

直到此時院內才有兩三個宮人走動的聲音。皇帝聞聲大叫:“來人!”

有兩個宮人應聲進來,見了皇帝急忙跪倒,口稱:“萬歲,萬萬歲。”

皇帝問:“皇後平常這個時辰也不傳膳嗎?也一樣這般躺著嗎?”

其中一個宮人回道:“近三個月來,皇後一直這樣。前幾天請了太醫們會診,沒一個說得出究竟得的什麽病,眾口一詞,都請皇後多多調養。娘娘千歲喜靜怕吵,這宮內不許喧嘩,奴婢們現在一般都用手勢溝通,實在是非說不可的事,也是耳語的音量,決不敢高聲。”

皇帝吩咐:“誰是皇後最貼心的侍婢?把她叫來,我有話問。”

宮人答:“畫扇是皇後最喜歡的。奴婢這就去叫她來。”

兩個宮人一齊退下,殿內又隻剩皇帝與皇後兩人。

看到元君現在這種情形,皇帝心理十分的難受。他想起他們初婚之時。

那時候,他們都十八歲。

正年少好芳華。

那時候,元君的眼睛清澈如水。燭光下,柔情蜜意。盈盈一笑,輕啟朱唇道:“夜是黑黑的,眼睛是黑黑的,黑眼睛拚命追尋的是這燭光,燭光裏我們的心都在蕩漾,就在這黑黑的夜裏,這一生盡付與你,願與君共舞!”

要不是為了尊太後的事,帝後也不至於失和至今。展眼間,將近二十年了。再相見時,已是物是人非。看她躺在床上,形如枯木,再不來見,也許就陰陽相隔了。又是一聲輕歎,熱淚盈眶。

此時皇後元君,微微睜開雙眼,緩緩地說了一句:“什麽人?敢在這裏歎氣?不知道哀家喜歡輕靜嗎?還不退下。”

皇帝一驚,伸手拉住元君道:“是我!”

元君用手揉了揉眼睛,看到自己麵前是一個中年男人。眉眼間依稀有當年的模樣。她苦笑了一下,說:“夢?”

偏此時畫扇走了進來。

她高聲大笑道:“皇後娘娘千歲,這可是千真萬確的,皇上來了,就在您身邊呢!”

皇帝皺了一下眉,心道,這必定就是那個畫扇了,來得真不是時候。

元君看了一眼畫扇,吩咐:“又沒你的事,來做什麽?下去吧。”

畫扇卻不領情,繼續高聲道:“娘娘千歲,聽翠兒說,萬歲傳我,有話要問。怎敢不來呢?也不知萬歲爺想知道什麽?”

元君劈手就是一巴掌,打得畫扇嘴角滲出了血。又不敢哭,不敢叫,委屈地看著皇後,滿腦袋都是問號。元君怒道:“下去!”

皇帝心一酸,又歎了一聲:“哎,一國之母,身邊連個得用的人都沒有。”拉了畫扇走到門口,輕聲道:“得空,我再問你吧,別惹皇後生氣上火了。下去吧。”

元君待畫扇走遠才道:“那是個癡婢,頑心又重,我這宮裏隻剩她一個會笑了,平日裏難免就寵壞了,慣得不象樣,在萬歲麵前也敢造次……”

元君抬了抬手,好象還要說什麽,半天也沒下文。

皇帝本是來與皇後商議青妃的事,太後的事。到了這裏,看到如此光景,先就沒了那心思。再看元君病得不輕,心中不忍。正搖頭間,看到元君的手又是一抬,好象是有所指,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疊厚厚的文書。他走過去,看到上麵已積了一層土。撣了撣,拿起放在最上麵的翻開瞟了幾眼,又放下了。

皇帝笑著安慰:“別想那些事了,身體重要。要是好了,怎麽管都不攔你。再說你急著把這些處理了,又會送來新的。再說幾個女人,報上來的能有幾件事,是非要做的?能省則省,憑她們抱怨去,還能翻了天不成?”

元君的臉了有了些笑意,她深情地看著眼前這位君王。曾幾何時,他也是這樣心疼她的。

元君笑了,她慢慢地念道:“我這一生盡付於你,願與君共舞。當年情景猶是曆曆在目,剛剛進貢來的果子,一定是一人一半,那一回,也沒細看,分吃了後才知道原來是梨。果然咫尺天涯,分離了好久。那日畫竹,本是無心。回想起來,忍俊不禁。今日萬歲能再親臨,我這寢殿生色不少。然卻是要托身後事了。”

皇帝聽她這樣說,更是動情。想起新婚燕爾,兩情相悅之時。

元君一襲紅衣,巧笑嫣然。她的舞姿很美,魅力四射。

現在躺在床上,麵色慘白,嘴唇紫得發黑,與先前判若兩人。

她悠悠道:“今生能與萬歲夫妻掛名,是元君之福了。我的家人,位高爵顯,若我去後,恐生事端。不如趁我在日,早早的將他們的爵位削去。家兄掌管全國的米糧,責任眾大,疏忽不得,常聽人言,行事太過。請陛下盡早詳查,若是有作奸犯科的事實,決不能姑息養奸。臣妾雖為一國之母,但德行有虧,二十年的夫妻,沒為您添個一子半女,治下的宮妃們,也沒一個爭氣。好不容易得了喜訊,卻是外邦進貢來的女子。哎,不說這些了。我自己的身子,自己心理有數,恐怕挨不過幾日了,與臣妾有關的外臣,陛下若是不處理,臣妾身後,怕不得陛下了。思慮多時,臣妾自請廢後,以嬪妃之禮葬之!召書都替萬歲您擬好了,您過下目,沒有問題的話就請用印吧!活著,我已經占了皇後之位,死後,不想繼續了。您就由著我吧!也不枉你、我夫妻一場。”

皇帝泣道:“你這是說的什麽話?好好的,離死遠著呢!”

元君一下子說了這一大篇的話,精神上有些疲憊。人懶懶地歪著,臉上卻是紅潤了許多。她伸手想拉住皇上,手是伸出去了,可一直在抖。

皇帝見了,問:“梓童,你想要什麽,我拿給你!”

元君笑了笑,說:“我想拉你的手,就象我們以前一起走在竹林時一樣。好多年了,跟做夢似的,不會真是在夢裏吧?萬歲爺,您怎麽哭了?”

這威國之主本來重情。心性又軟,所以先帝斷言,他做不了大事。隻此一子,不傳位給他,又傳給誰去?所幸他登基這些年,外有賢臣,內有賢妻。雖是帝後失和多年,但他仍遵從了先帝的遺詔。不說事事倚仗元君,也是十件事中,倒有七八件是聽皇後的。

這萬歲心理想什麽,元君是非常的清楚。眼見自己逞了一輩子強,臨到最後卻還是放不下這位夫君。在心內笑自己,這位夫君幾時為自己想過呢?尊太後,給我找了個婆婆不說,這位婆婆,還三天兩頭的出來鬧事。今天玉妃好,明天夢妃好,後天又換了個什麽怒妃好。挑唆著後宮的女人們沒事打架玩。這些都好說,誰讓她有此一好呢,玩就玩吧,反正三個女人一台戲,不調撥也一樣安生不了的。加點佐料進去,還能看得出彩。這都不夠,在他養子麵前,偏又說起我的閑話,有的沒的,隻要她想起來,就說一句,日久天長,也不知哪一句讓這自己心理沒思忖的皇帝當了真。帝後失和,這也是拜太後所賜。

想起太後,元君大笑,心道,怎麽也不能死在你前麵!就是熬,也得在你後邊。

皇帝心理難過,正用衣襟擦眼淚,忽然聽到元君大笑。以為是她大限將至,顧不上別的,一把抱住她,痛哭失聲。

半天才回過神來,向外喊道:“快來人啊!皇後不行了!傳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