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屈辱的童年

不用古英素說,哈小全也知道,自己必須努力工作,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一定要出人頭地。這種想法應該源於他所經曆過的屈辱的童年。

哈小全至今還模糊地記得,在他三、四歲時,他們一家人在這座城市裏過著幸福的生活,他天天由母親接送幼兒園,每天早晨喝瓶裝牛奶,他特別喜歡吃幼兒園的小肉包子。家裏有一大堆各式各樣的玩具,他能用積木搭一座漂亮的樓房,常常博得祖父的誇獎。禮拜天,他隨著祖父、父母到公園遊玩,一家人觀賞凶猛的獅子和老虎,拿麵包逗憨態可掬的狗熊作揖,哈小全玩得十分開心。然而,好景不長,在他四歲時,“文革”徹底改變了他們一家人的命運。

哈小全後來知道,當年,父母因為在運動中“站錯”了隊,貼了不該貼的大字報,所以被雙雙下放西北邊疆勞動改造,一去就是十幾年,杳無音信。祖父被打成“右派”多年,“文革”時也難逃厄運,帶著哈小全被遣送回了原籍,哈小全從此與父母天各一方。

原籍雖然是河北省一個非常落後貧窮的小鄉村,但村裏人卻緊跟形勢,緊繃階級鬥爭這根弦兒,造反派成天在大喇叭裏喧囂。祖父經常挨鬥遊街,他終日愁眉不展,唉聲歎氣。哈小全在街上玩耍,孩子們視他為異類,向他揮拳頭,大叫“右派崽子”“小***”,大一點的孩子們,一群一夥地圍過來對他拳腳相加,他徒勞地反抗著。他沒有多少朋友,因為周圍大多是冷冷的白眼,即使是另眼相看的人,也不敢接近這樣家庭出身的孩子。祖父白天下地勞動,晚上和四類分子一塊去學習,很晚才回來。所以哈小全十分地孤獨寂寞。晚上,他一個人在空曠而晦暗的屋子裏,趴在油燈下,百無聊賴地翻看著一本破爛的連環畫《列寧在一九一八》,那時,許許多多的書籍被禁了,就是連環畫也沒有幾本,他經常不知不覺地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有時夢見爸爸媽媽,有時夢見被大孩子們追打,驚醒了,一個人兀自抽咽,哭累了,便和衣睡了,等著祖父回來。

哈小全的祖父是家庭中唯一的勞動力,每年工分掙得不少,但是不值錢,況且隊裏不是按勞分配,而是按人分配,那些孩子多的家庭,糧食分得吃不了。再加上,他們家受歧視,哪個小隊窮,就分他們到哪個小隊。哈小全家常常在冬春兩季日子最難過,常常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祖孫倆晚上經常隻喝一碗稀粥,不吃幹糧,有時可以吃一小塊玉米餅子,最後一口,哈小全總是舍不得下咽,留在嘴裏反複咀嚼。

有一年春天,正是青黃不接的日子,家裏已經斷了糧,眼看著第二天就連粥都喝不上了,連紅薯幹都吃沒了,這是哈小全平日最好的零食。祖父已向鄰裏多次借糧,人家已無糧可借,鄉親們也很困難,隻有出村向親戚們借了。當時村裏規定,“四類分子”不得出村串親,祖父憤憤地說:“顧不了那麽多了,咱爺兒倆不能餓死。”說完,拿了口袋奔了鄰村親戚家去借糧。晚上回來,祖父扛了一口袋發了黴的癟棒子,祖孫兩人非常高興,總算能填飽肚子了。哈小全記得,那棒子麵,吃起來又苦又澀,但靠著它度過了難關。過年的時候,家裏沒有那麽多白麵,祖父就摻一些白玉米麵在白麵裏,蒸一鍋摻假的饅頭,用硫磺熏白。大年初一,包很少的白麵餃子,更多的是吃綠豆雜麵餃子,餃子餡裏沒有肉,隻有大白菜和大油碴子。

小全八歲時,天天背著書包,抱著小板凳去村南的小學校上學。教室破破爛爛的,窗玻璃大都碎了,用報紙糊著,課桌是用土坯砌成的,學生上完課弄得渾身是土。在這樣的教室裏上課,冬天最難過,哈小全手腳都凍了,好在,他早已脫去了城市的外殼,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村孩子,他苦慣了,無所謂了,他完全融入了小學校這個大集體。他聰明伶俐,各方麵都很優秀,就是因為家庭出身問題,總是戴不上紅領巾。盡管他從各方麵加倍努力,政治上積極要求進步,努力學習,遵守紀律,團結同學,熱愛勞動……但他始終未能如願。哈小全記得在批判祖父的大會上,他和同學一起拚命喊口號,表明自己和“反動家庭”決裂的決心。小學四年級時,正趕上大旱,學校組織學生支農抗旱栽種紅薯,他拚命表現,盡管身體很孱弱,但仍然晃晃悠悠地擔著滿滿兩桶水,和那些大孩子比賽。每次老師征求全班同學意見:“同意哈小全同學加入紅小兵組織的,請舉手!”同學們都齊刷刷地舉起手,可是每次都不行,始終沒有通過。私下裏,他和同學在家裏做功課,紅著臉,要了人家的紅領巾戴上過癮,同學回家吃飯時,也舍不得還人家,央求人家再戴半天。直到小學畢業,他也沒能戴上紅領巾,這件事成了哈小全的終生遺憾。

學校裏大搞批林批孔,要求四、五年級的學生每人必須寫一篇批判稿,且在班裏張貼上牆。小學生會寫什麽批判稿?隻是胡亂抄些報紙上的文章湊數,哈小全也不可例外地抄了一篇,馬馬虎虎應付了事。那些紙片貼在牆上大抵誰也不理會。可是就偏偏有這麽一位,上課時不注意聽講,閑極無聊,挨個閱讀身邊牆上的批判稿,他終於有了一個重大發現。課下,他叫了幾名同學圍在那麵牆下指指搓搓,哈小全向來不摻和事,所以就沒有太在意這些人的不尋常舉動。後來,老師把哈小全叫到辦公室,把一張紙摔到他麵前說:“你看看你都寫了些啥?”這張紙就是他的那篇批判稿,因為是應付差事,所以寫完了就根本沒看,看著老師那張鐵青的臉,他開始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便仔細地讀起來,當讀到文章最後一句話時,他的頭“嗡”地一下大了起來,“讓我們踏上一萬隻腳,讓永世不得翻身!”丟掉了一個關鍵字眼“不”。悔恨,恐懼,仿佛世界的末日就要來了,他抹著淚水,老師講了許多嚴厲的話,他大都沒有記住,隻模模糊糊記得,要寫一份深刻檢查,要和自己受反動家庭的影響聯係起來……。他沒敢告訴祖父,獨自默默忍受著這件事情對心靈的痛苦折磨。此後,每當寫批判文章,他都要逐字逐句檢查,反反複複,不厭其煩。直到現在,他已經參加工作十幾年了,他的這個習慣始終沒有改變!

讓哈小全一直耿耿於懷的還有這樣一件事。那大概是他在上小學五年級時,有一天中午放學,他獨自一人回家,快走到小胡同口時,一個三年級的小子從小胡同裏迎麵走出來,擋住了他的去路,哈小全知道他家就在附近,他比自己足足矮了一頭,但這小子卻揚著臉挑釁地看著他,他不想和一個低年級的小孩子糾纏惹麻煩,打算繞開挑釁者繼續走路,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小子突然跳起來,揮手在哈小全的臉上抽了一記響亮的耳光,真是猝不及防,哈小全隻覺眼前金星亂冒,左臉火辣辣地疼。

“哈小全,你個‘右派崽子’,讓我們左派好好教訓你一下!”

哈小全當時完全被打懵了,等他定下神來,見這小子居然沒有跑,仍然嬉皮笑臉地看著他,這更加激怒了哈小全。

“我打死你這個小兔崽子,你他媽也敢欺負我!”他一邊凶狠地叫著,一邊揮起手來。

“你敢打我?”這小子一邊迅速向後退了一步,一邊向左邊不遠的地方一指。“我叫我兩個哥哥滅了你!”

哈小全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他家門口,確實站著他兩個高大凶狠的哥哥,他們沒事人似的和幾個人在那裏說笑。哈小全一下子泄了氣,如果真動手打了這小子,他兩個哥哥決不會輕饒自己。再說,不能給爺爺惹麻煩,他狠狠地瞪了那小子一眼,隻好忍氣吞聲地離開了。身後傳來這小子得意的笑聲。

“嘻嘻,看你在我們左派麵前低不低頭?!”

哈小全當時就知道韓信受**之辱的故事,這個故事祖父曾經給他講過多次。祖父告訴他,成大事者必須像韓信那樣,能忍一時之憤,決不能感情用事,小不忍則亂大謀。但是,他今天實在是不甘心,小時挨欺負,都是一幫比自己年齡大的半大小子,而且是群起攻之,自己屬於寡不敵眾;而今天呢,我竟然被一個小孩子抽了一記耳光,被抽了耳光,卻不能動手反擊,真是窩囊透了,真是奇恥大辱!他感覺臉上一陣陣發燒,羞愧不已。他在回家的路上,心裏不斷地詛咒這個小兔崽子,想象自己將來怎麽收拾他。這件事,他一直埋藏在心底,沒跟任何人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