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生

勞倫斯

在世界的開端和末日之間出現了人。人既不是創世者又不是被創者。但他是創造的核心。一方麵,他擁有產生一切創造物的根本未知數。另一方麵,又擁有整個已創造的宇宙,甚至擁有那個有極限的精神世界。但在兩者之間,人是十分獨特的。人就是最完美的創造本身。

人在喧鬧、不完美和未雕琢的狀態下誕生,是個嬰兒,幼孩,一個既不成熟,又未定型的產物。他生來的目的是要變得完美,以致最後臻於完善,成為純潔而不能緩解的生靈,就像白天和晝夜之間的星星,披露著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起源亦沒有末日的世界。那兒的創造物純乎其純,完美得超過造物主,勝過任何已創造出來的物質。生超越生,死超越死,生死交融,又超越生死。

人一旦*自我,便超越了生,超越了死,兩者都達到完美的地步。這時候,他便能聽懂鳥的歌唱,蛇的靜寂。

然而,人無法創造自己,也達不到被創之物的頂峰。他始終徘徊於無處,直至能*另一個完美的世界;但他不是不能創造自己,也無法達到被創之物完美的恒止狀態。為什麽非要達到不可呢?既然他已經超越了創造和被創造的狀態。

人處於開端和末日之間,創世者和被創造者之間。人介於這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之中途,既兼而有之,又超越各自。

人始終被往回拖。他不可能創造自己,任何時候也不可能。他隻能委身於創世主,屈從於創造一切的根本未知數。每時每刻,我們都像一種均衡的火焰從這個根本的未知數中釋放出來;我們不能自我容納,也不能自我完成,每時每刻我們都從未知中衍生出來。

這就是我們人類的最高真理。我們的一切知識都基於這個根本的真理。我們是從基本的未知中衍生出來的。看我的手和腳:在這個已創造的宇宙中,我就止於這些肢體。但誰能看見我的內核,我的源泉,我從原始創造力中脫穎出來的內核和源泉?然而,每時每刻我在我心靈的燭芯上燃燒,純潔而超然,就像那在蠟燭上閃耀的火苗,均衡而穩健,猶如**被點燃,燃燒於初始未知的冥冥黑暗與來世最後的黑暗之間。其間,便是被創造和完成的一切物質。

我們像火焰一樣,在兩種黑暗之間閃爍,即開端的黑暗和末日的黑暗。我們從未知中來,複又歸入未知。但是,對我們來說,開端並不是結束,兩者是根本不同的。

我們的任務就是在兩種未知之間如純火一般地燃燒。我們命中注定要在完美的世界,即純創造的世界裏得到滿足。我們必須在完美的另一個超驗的世界裏誕生,在生與死的結合中達到盡善盡美。

我轉過臉,這是一張雙目失明但仍能感知的臉。猶如一個瞎子把臉朝向太陽,我把臉朝向未知——起源的未知。就像一個盲人抬頭仰望太陽,我感到從創造源中冒出的一股甘甜,流入我的心田。眼不能見,永遠瞎著,但卻能感知。我接受了這件禮物。我知道,我是具有創造力的未知的入口處。就像一顆在不知不覺中接受陽光,並在陽光下成長的種子,我敞開心扉,迎來偉大的原始創造力的無形溫暖,並開始完成自己的使命。

這便是人生的法則。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什麽是起源,永遠不會知道我們怎樣才具有目前的形狀和存在。但我們可能知道那生動的未知,讓我們感受到的未知是怎樣通過精神和**的通道*我們體內的。誰來了?我們半夜聽見在門外的是什麽?誰敲門了?誰又敲了一下?誰打開了那令人痛苦的大門?

然後,注意,在我們體內出現了新的東西,我們眨眨眼睛,卻看不見。我們高舉以往理喻之燈,用我們已有的知識之光照亮了這個陌生人。然後,我們終於接受了這個新來者,他成了我們當中的一員。

人生就是如此。我們怎麽會成為新人?我們怎麽會變化、發展?這種新意和未來的存在又是從何處*我們體內的?我們身上增添了些什麽新成分,它又是怎樣才獲得通過的?

從未知中,從一切創造的產生地——根本的未知那兒來了一位客人。是我們叫它來的嗎?召喚過這新的存在嗎?我們命令過要重新創造自己,以達到新的完美嗎?沒有。沒有,那命令不是我們下的。我們不是由自己創造的。但是,從那未知,從那外部世界的冥冥黑暗,這陌生而新奇的人物跨過我們的門檻,在我們身上安頓下來。它不來自我們自身,不是的,而是來自外部世界的未知。

這就是人存在的第一個偉大的真理。我們怎麽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不靠我們自己。誰能說,我將從我那裏帶來新的我?不是我自己,而是那在我體內有通道的未知。

那麽,未知又是怎麽*我的呢?未知所以能*,就因為在我活著時,我從來不封閉自己,從不把自己孤立起來。我隻不過是通過創造的輝煌轉換,把一種未知傳導為另一種未知的火焰。我隻不過是通過完美存在的變形,把我起源的未知傳遞給我末日的未知罷了。那麽,什麽是起源的未知,什麽又是末日的未知呢?這我說不出來,我隻知道,當我完整體現這兩個未知時,它們便融為一體,達到極點,——一種完美解釋的玫瑰。

我起源的未知是通過精神*我身的。起先,我的精神惴惴不安,坐臥不寧。深更半夜時,它聽到了從遠處傳來的腳步聲。誰來了?嗬,讓新來者進來吧,讓他進來吧。在精神方麵,我一直很孤獨,沒有活力。我等待新來者。我的精神卻悲傷得要命,十分懼怕新來的那個人。但同時,也有一種緊張的期待。我期待一次訪問,一個新來者。因為,嗬!我很自負,孤獨,乏味。然而,我的精神仍然很警覺,十分微妙地盼望著,等待新來者的訪問。事情總會發生,陌生人總會來的。

我聆聽著,我在精神裏聆聽著。從未知那邊傳來許多紛雜的聲音。能肯定那一定是腳步聲嗎?我匆忙打開門。啊哈,門外沒有人。我必須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那個陌生人。一切都由不得我,一切都不會自己發生。想到此,我抑製住自己的不耐煩,學著去等待,去觀察。

終於,在我的渴望和困乏之中,門開了,門外站著那個陌生人。啊,到底來了!啊,多快活!我身上有了新的創造,啊,多美啊!啊,快樂中的快樂!我從未知中產生,又增加了新的未知。我心裏充滿了快樂和力量的源泉。我成了存在的一種新的成就,創造的一種新的滿足,一種新的玫瑰,地球上新的天堂。

這就是我們誕生的故事,除此之外,別無他路。我的靈魂必須有耐心,去忍耐,去等待。最重要的,我必須在靈魂中說,我在等待未知,因為我不能利用自己的任何東西;我等待未知,從未知中將產生我新的開端。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我那不可戰勝的信念,我的等待。我就像森林邊上的一座小房子。從森林的未知的黑暗之中,在起源的永恒的黑夜裏,那創造的幽靈正悄悄地朝我走來。我必須保持自己窗前的光閃閃發亮,否則那精神又怎麽看得見我的屋子?如果我的屋子處在睡眠或害怕的黑暗中,天使便會從房子邊上走過。最主要的,我不能害怕,必須觀察和等待。就像一個尋找太陽的盲人,我必須抬起頭,麵對太空未知的黑暗,等待太陽光照耀在我的身上。這是創造性勇氣的問題。如果我蹲伏在一堆煤火前麵,那是於事無補的。這決不會使我通過。

一旦新事物從源泉中*我的精神,我就會高興起來。沒有人,沒有什麽東西能讓我再度陷入痛苦。因為我注定將獲得新的滿足,我因為一種新的、剛剛出現的完善而變得更豐富。如今,我不再無精打采地在門口徘徊,尋找能拚湊我生命的材料。配額已經分下在我體內。我可以開始了,滿足的玫瑰已經紮根在我的心裏,它最終將在絕對的天空中放射出奇異的光輝。隻要它在我體內孕育,一切艱辛都是快樂。如果我已在那看不見的創造的玫瑰裏發芽,那麽,陣痛、生育對我又算得了什麽?那不過是陣陣新的、奇特的歡樂。我的心隻會像星星一樣,永遠快樂無比。我的心是一顆生動的、顫抖的星星,它終將慢慢地煽起火焰,獲得創造,產生玫瑰中的玫瑰。

我應該去何處朝拜,投靠何處?投靠未知,隻能投靠未知——那神聖之靈。我等待開端的到來,等待那偉大而富有創造力的未知來注意我,通知我。這就是我的快樂,我的欣慰。同時,我將再度尋找末日的未知,那最後的、將我納入終端的黑暗。

我害怕那朝我走來、富有創造力的陌生的未知嗎?我怕,但隻是以一種痛苦和無言的快樂而害怕。我怕那死神無形的黑手把我拖進黑暗,一朵朵地摘取我生命之樹上的花朵,使之*我來世的未知之中嗎?我怕,但隻是以一種報複和奇特的滿足而害怕。因為這是我最後的滿足,一朵朵地被摘取,一生都是如此,直至最終納入未知的終端——我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