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塵世乃唯一的天堂

林語堂

我們的生命是會死的生命,這種覺悟使深愛人生的感覺添上了悲哀的,詩意的情調。這種不免不死的悲感反使中國學者更熱切更深刻地領略人生的樂趣:這是很奇怪的。因為如果我們所有的隻是這個塵世的人生,那麽我們必須趁人生還未逝的時候,更盡情地享受它。如果我們有種人生的渺茫希望,我們便不能盡情領略這塵世生活的樂趣。克特爵士(SirAldNrkeith)說過一句話,頗能表現中國人的情感:“如果人們的信念和我一樣,認為這塵世是唯一的天堂,那麽他們必將更盡力把這個世界造成天堂。”蘇東坡說:“事如春夢了無痕”,惟其這樣,所以他會那麽深刻那麽堅決地愛上人生。我們在中國文學作品中,常常發見這種“人生不再”的感覺。中國的詩人和學者常常在歡娛宴樂的時候,給這種“人生不再”,“生命易逝”的感覺所侵襲,被這種悲哀的情調所侵襲,在花前月下,常有“花不常好,月不常圓”的悲傷。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園序》一賦裏,曾寫了兩句名言:“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王羲之和他的一些朋友歡宴的時候,寫了《蘭亭集序》這一篇不朽的文章,最能表達這種“人生不再”的感覺。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幕春之初,會於會稽出明之蘭亭,修楔事也。

眾賢畢至,少長成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筋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筋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朝氣清。惠風和暢。仰現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已,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依,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雲:“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會一契,未嚐不夠之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嗡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分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我們相信人不免一死,相信生命終究會像燭光那樣地熄滅了:我以為這種信念、這種感覺,是很好的。它使我們清醒;它使我們有點悲哀;它也使我們當中許多人感到一種詩意。可是還有一點最為重要:它使我們能夠立下決心,設法去過著一種合理的,真實的生活,始終感覺到我們自己的缺點。它也使我們獲得平安,因為一個人預備接受最惡劣的遭遇,心中才能夠獲得真平安。我想這由心理學的立場上說來,乃是一種發泄身上儲力的程序。

中國的詩人與平民在享受人生的樂趣時,下意識裏始終有一種歡樂不能*的感覺,像中國人在歡聚完畢的時候常常說:“千裏涼棚,沒有不散的日子。”人生的盛宴乃是尼布申尼撤(Nebuchadnezzar——係古代巴比倫王。以強猛,驕傲,奢侈著名)的盛宴。這個浮生若夢的感覺使不信仰宗教的人有一種神靈的意識。他看人生、像宋代山水畫家看山景一樣,是給一層神秘的薄霧包圍著。有時空氣中是含著潮濕的水分的。

我們把永生的觀念排除了之後,生活的問題便變成一個簡單的民間問題。我們人類在世界上的壽命是有限的,很少超過七十年,因此我們必須調整我們的生活,使我們在已定的環境之下、盡量過著最快樂的生活。這種觀念是儒家的觀念。這種觀念含著很濃厚的現世的氣處,屬於塵世的氣息;人類隨著一種固執的常識去工作,其精神乃是山達雅拿所稱的“動物的信念”,把人生當做人生看。我們根據這種動物的信念,對我們和動物的根本關係,可以作一個*的猜測,不必靠達爾文的幫助。所以,這種功物的信念使我們依戀著人生——本能的人生和感官的人生——因為我們相信:我們大家既然是動物,那麽,我們隻有在我們正常的本能獲得正常的滿足時,才能夠獲得真正的快樂。這是包括生活各方麵的享受的。

這麽說來,我們是唯物主義者嗎?中國人是幾乎不知道回答這個問題的。因為中國人的精神哲理是建築在物質的,屬於塵世的人生上麵,他是看不出精神和**的分別的。他無疑地愛物質上的享受,可是物質上的享受卻是屬於感官方麵的。人類隻有靠理智才能看清精神和**的分別,而我們在前麵已經說過,我們的感官便是精神和**的必經之道。音樂無疑地是我們各種藝術中最屬於心靈的藝術,能夠把人們舉高到精神的境界裏去,可是音樂是基於聽覺的,吃東西辨滋味的享受為什麽比交響曲更不屬於心靈呢?這是中國人所不明白的。我們隻有在這種實際的意義上,對我們所愛的女人才能夠有正確的感覺。我們要分別一個女人的靈魂和**是不可能的。因為如果我們愛一個女人,我們並不是愛她的幾何線條所造成的外表,而是她的舉止,她的儀態,她的眼波和她的微笑。可是一個女人的眼波和微笑是屬於**或精神方麵的呢?恐怕沒有人能說得出吧。

這種現實人生和精神人生的感覺,是得到中國人文主義的助力的,老實說,它是得到中國人全部思想方法和生活方法的助力的。簡括地講起來,中國的哲學可說是注重人生的知識,而不注重真理的知識的。中國哲學家把一切抽象的推論完全撇在一邊,認為這些東西和生活的問題不生關係,認為這些東西是我們的理智所產生的淺薄感想;他們把握住人生,僅提出一個萬世不易的問題:“我們要怎樣生活?”西洋的哲學在中國人的心口中是很無聊的;西洋的哲學以論理或邏輯為主點,注重獲得知識的方法,以認識論為主點,提出知識的可能性的問題,可是卻忘記得占探討關於生活本身的知識。那是很愚蠢,很瑣碎的事,像一個人戀愛求婚,而沒有結婚生子,又像天天在*練的軍隊不開到戰場上去。德國的哲學家是最無謂的東西;他們把真理當*人那樣地追求著,可是不想和她結婚。快樂的問題/林和樂我始終認為生活的目的就是生活的真享受。我用“目的”這個名詞時有點猶豫。人生這種生活的真享受的目的,大抵不是一種有意的目的,而是一種對人生的自然態度。“目的”這個名詞含著企圖和努力的意義。人生於世,所碰到的問題不是他應該以什麽做目的,應該怎樣實現這個目的,而是要怎麽利用此生,利用天賦給他的五六十年的光陰。他應該調整他的生活,使他能夠在生活中獲得最大的快樂,這種答案跟如何度周末的答案一樣地實際,不像形而上的問題,如人生在宇宙的計劃中有什麽神秘的目的之類,那目的隻可以作抽象而渺茫的答案。

反之,我覺得哲學家在企圖解決人生的目的這個問題時,是假定人生必有一種目的的。西方思想家之所以把這個問題看得那麽重要,無疑地是因為受了神學的影響。我想我們對於計劃和目的這一方麵假定得太過分了。人們企圖答複這個問題,為這個問題而爭論,給這個問題弄得迷惑不解,這正可以證明這種工夫是徒然的,不必要的。如果人生有目的或計劃的話,這種目的或計劃應該不會這麽令人困惑,這麽渺茫,這麽難於發見。

這問題可以分做兩個問題:第一是關於神靈的目的,是上帝替人類的決定的目的;第二是關於人類的目的,是人類自己所決定的目的。關於第一個問題,我不想加以討論,因為我們認為所謂上帝所想的東西,事實上都是我們自己心中的思想;那是我們想象會存在上帝心中的思想,然而要用人類的智能來猜測神靈的智能,確實是很困難的。我們這種推想的結果常常使上帝做我們軍中保衛旗幟的軍營,使他和我們一樣地充滿著愛國狂;我們認為上帝對世界像多情的少女,替我們畫了一幀將來快樂的景象,這是我們這些俗人所能了解的。如果神學家不把天堂的景象弄得更生動,更近情,那麽,我們真不想犧牲這個塵世的生活,而到天堂裏去。有人說:“今日一隻蠶比明日一隻雞更好。”至少當我們在計劃怎樣過暑假的生活的時候,我們也要花些工夫去探悉我們所要去的地方,如果旅行社對這問題答得非常含糊,我是不想去的;我在原來的地方過假期好了。我們在天堂裏要奮鬥嗎?要努力嗎?(我敢說那些相信進步和努力的人一定要奮鬥不息,努力不息的。)可是當我們已經十全十美的時候,我們要怎樣努力,怎樣進步呢?或者,我們在天堂裏可以過著遊手好閑,無所事事,無憂無慮的日子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在這塵世上學過遊手好閑的生活,以為將來永生生活作準備,豈不更好?

如果我們必須有一個宇宙觀的話,讓我們忘掉自己,不要把我們的宇宙觀限製於人類生活的範圍之內。讓我們把宇宙觀擴大一些,把整個世界石、村和動物——的目的都包括進去。宇宙間有一個計劃(“計劃”一詞,和“目的”一樣,也是我們所不歡喜的名詞)——我的意思是說,宇宙間有一個模型,我們對這整個宇宙,可以先有一種觀念——雖然這個觀念不是最後固定不移的觀念——然後在這個宇宙裏占據我們應占的地位。這種關於大自然的觀念,關於我們在大自然中的地位的觀念,必須很自然,因為我們生時是大自然的重要部分,死後也是回返到大自然去的。天文學、地質學、生物學和曆史都給我們許多良好的材料,使我們可以造成一個相當良好的觀念(如果我們不作草率的推斷)。如果在宇宙的目的這個更廣大的觀念中,人類所占據的地位稍微減少其重要性,那也是不要緊的。他占據著一個地位,那已經夠了,他隻要和周道自然的環境和諧相處,對於人生本身便能夠造成一個實用而合理的觀念。歐洲不會有什麽“神靈目的”或“定數”,隻有對我們的祖國才有“神靈目的”或“定數”。我相信德國的納粹黨人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帶著十字的臂章。這個上帝始終在我們這一邊、不會在他們那一邊。可是世界上抱著這種觀念的民族也不僅日耳曼人而已。

至於第二問題,爭點不是人生的目的是什麽,而是人生的目的應該是什麽,所以這是一個實際的而不是形而上的問題,對於“人生的目的應該是什麽”這個問題,人人都可以有他自己的觀念的價值標準。我們為這問題而爭論,便是這個緣故,因為我們彼此的價值標準都是不同的。以我自己而論,我的觀念是比較實際,而且不抽象的。我以為人生不一定有目的或意義。惠特曼說:“我這樣做一個人,已經夠了。”找現在活著——而且也許可以再活幾十年——人類的生命存在著,那也已經夠了。用這種眼光看起來,這個問題便變得非常簡單,答案也隻有一個了。人生的目的除了享受人生之外,還有什麽呢?

這個快樂的習題是一切無宗教的哲學家所注意的重大問題,可是*教的思想家卻完全置之不問,這是很奇怪的事情。神學家所煩慮的重大問題,並不是人類的快樂,而是人類的“拯救”——“拯救”真是一個悲慘的名詞。這個名詞在我聽來很覺刺耳,因為我在中閾天天聽見人家在談“救國”。大家都想要“救”中國。這種言論使人有一種在快要沉沒的船上感覺。一種入萬事俱休的感覺,大家都在想全生的最好方法。*教——有人稱之為“兩人沒落的世界(希臘和羅馬)的最後歎息”——今日還保存著這種物質,因為它還在為拯救的問題而煩慮著。人們為離此塵世而得救的問題煩慮著,結果把生活的問題也忘掉了。人類如果沒有瀕於滅亡的感覺,何必為得救的問題那麽憂心呢?神學家那麽注意拯救的問題,那麽不注意快樂的問題,所以他們對於將來,隻能告訴我們說有一個渺茫的天堂。當我們問道:我們在那邊要做什麽呢、我們在天堂要怎樣得到快樂呢,他們隻能給我們一些很渺茫的觀念,如唱詩,穿白衣裳之類。莫罕默德至少還用醇酒,多汁的水果,和黑發,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