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我與人生

朱光潛

我有兩種看待人生的方法。在第一種方法裏,我把我自己擺在前台,和世界一切人和物在一塊玩把戲;在第二種方法裏,我把我自己擺在後台,袖手看旁人在那兒裝腔作勢。

站在前台時,我把我自己看得和旁人一樣,不但和旁人一樣。而且和鳥獸蟲魚諸物類也都一樣。人類比其他物類痛苦就因為人類把自己看得比其他物類重要。人類中有一部分人比其他的人苦痛,就因為這一部分人把自己比其餘的人看得重要。比方穿衣吃飯是多麽簡單的事,然而在這個世界裏居然成為一個極重要的問題。就因為有一部分人要虧人自肥。再比方生死,這又是多麽簡單的事,無量數人和無量數物都已生過來死過去了。一個小蟲讓車輪壓死了,或者一朵鮮花讓狂風吹落了,在蟲和花自己都決不值得計較或留戀,而在人類則生老病死以後偏要加上一個苦字。這無非是因為人們希望造物真宰待他們自己應該比草木蟲魚特別優厚。

因為如此著想,我把自己看作草木蟲魚的傷輩,草木蟲魚在和風甘露中是那樣活著,在嚴暑寒冬中也還有那樣活著。像在子所說的,它們“誘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它們時而戾天躍淵,欣欣向榮,時而含葩斂翅,晏然蟄處,都順著自然所賦予的那一副本性。它們決不計較生活應該是如何;決不追究生活是為著什麽,也決不埋怨上天待它們特薄,把它們供人類宰割淩虐。在它們說,生活自身就是方法,生活自身也就是目的。

從草木蟲魚的生活,我學得一個經驗。我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方法,不在生活以外別求生活目的。世間少我一個,多我一個,或者找時而幸運,時而受災禍侵通,我以為這都無傷天地之和。你如果問我,人們應該如何生活才好呢?我說,就順著自然所給的本*著,像草木蟲魚一樣。你如果問我,人們生活在這幻變無常的世相中究竟為著什麽?我說,生活就是為著生活,別無其他目的。你如果向我埋怨天公說,人生是多麽苦惱啊!我說,人們並非生在這個世界來享幸福的,所以那並不算奇怪。

這並不是一種頹廢的人生觀。你如果說我的話帶有頹廢的色彩,我請你在春天到百花齊放的園子裏去,看看蝴蝶飛,聽聽鳥兒鳴,然後再回到十字街頭,仔細瞧瞧人們的麵孔,你看誰是活潑,誰是頹廢?請你在冬天積雪凝寒的時候,看看雪壓的鬆樹,看著站在冰上的鷗和遊在冰下的魚,然後再回頭看看遇苦便叫的那“萬物之靈”,你以為誰比較能耐苦持恒呢?

我拿人比*,有人也許目為異端邪說。其實我如果要援引經典,稱道孔孟以辯護我的見解,也並不是難事。孔子所謂“知命”,孟子所謂“盡性”,莊子所謂“齊物”,宋儒所謂“擴然大公,物來順應”,和希臘廊下派哲學,我都可以引申成一篇論義,做我的護身符。然而我覺得這大可不必。我雖不把自己比分人看得重要,我也不把自己看得比旁人分外低能,如果我的理由是理由。就不用仗先聖先賢的聲威。

以上是我站在前台對人生的態度。但是我平時很喜歡站在後台看人生。許多人把人生看作隻有善惡分別的,所以他們的態度不是留戀就是厭惡。我站在後台時把人和物也一律看待,我看西施,姨母,秦檜,嶽飛也和我看八哥,鸚鵡,甘草,黃連一樣,我看匠人蓋屋也和我看鳥鵲營巢。螞蟻打洞一樣,我看戰爭也和我看鬥雞一樣,我看戀愛也和我看雄蜻蜒追雌蜻蜒一樣。因此,是非善惡對我都無意義,我隻覺得對著這些紛法擾攘的人和物,好比看圖畫、好比看小說,件件都很有趣味。

這些有趣的人和物之中自然也有一個分別。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濃厚的喜劇成分:有些有趣味,是因為它們帶有很深刻的悲劇成分。

我有時看到人生的喜劇。前天遇見一個小外官,他的上下巴都光光如也,和人說話時卻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腮邊撚一撚,像有胡須似的。他們說道是官氣,我看到這種舉動比看詼諧畫還更有趣味。許多年前一位同事常常很氣忿地向人說,“如果我是一個女子,我至少已接得一尺厚的求婚書了”偏偏他不是女子,這已經是喜劇;何況他又麻又醜,縱然他幸而為女子,也決不會有求婚書的麻煩,而他卻以此沾沾自喜,這總算得喜劇之喜劇了。這件事和英國高爾司密的一段逸事一樣有趣。他有一次陪幾個女子在荷蘭某一個橋上散步,看見橋上行人個個都注意他同行的女子,而沒有一個人睬他自己,便板起麵孔很氣忿的說,哼,在別的地方也有人這樣看我咧!如此等類的事,我天天都見得著。在閑靜寂寞的時候,找把這一類的小事件從記憶中召回來,尋思玩味,覺得比抽煙飲茶還更有味。老實說,假如這個世界中沒有曹雪芹所描寫的劉姥姥,沒有吳敬梓所描寫的嚴貢生,沒有莫裏哀所描寫的達杜夫和夏日貢。生命更不值得留戀了。我感謝劉姥姥嚴貢生一流人物,更甚於我感謝錢塘的潮和匡廬的瀑。

其次,人生的悲劇尤其能使我驚心動魄;許多人因為人生多悲劇而悲觀厭世,我卻以為人生有價值正因其有悲劇。我在幾年前做的《無言之美》裏曾說明這個道理,現在引一段來:

“我們所居的世界是最完美的,就因為它是最不完美的。這話表麵看去,不通已極,但是實含有至理。假如世界是完美的,人類所過的生活比好一點是神仙的生活,比壞一點是豬的生活,——便必呆板單調已極。因為倘若件件事都盡美盡善了,自然沒有希望發生,更沒有努力奮鬥的必要。人生最可樂的就是活動所生的感覺,就是奮鬥成功而得的快慰。世界既完美,我們如何能嚐創造成功的快慰?這個世界之所以美滿就在有缺陷,就在有希望的機會,有想象的田地。換句話說,世界有缺陷,可能性才大。”

這個道理李石岑先生在《一般》三卷三號所發的缺陷論裏也說得很透辟。悲劇也就是人生一種缺陷。它好比共濤巨浪,令人在平凡中見出莊嚴,在黑暗中見出光彩。假如荊軻真正刺中秦始皇,林黛玉真正嫁了賈寶玉,也不過鬧個平凡收場,哪得叫千載以後的人唏噓讚歎?以李太白那樣天才,偏要和江淹戲弄筆墨,做了一篇《反恨賦》;和《上韓荊州書》一樣庸俗無味。毛聲山評《琵琶記》,說他有意要做《補天石》傳奇十種,把古今幾件悲劇都改個快活收場,他沒有實行,總算是一件幸事。人生本來要有悲劇才能算人生,你偏想把它一筆勾銷,不說你勾銷不去,就是勾銷去了,人生反而索然寡趣。所以我無論站在前台或站在後台時,對於失敗,對於罪孽,對於殃咎,都是用一副冷眼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