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談時間

梁實秋

“人生不滿百”大致是不錯的。當然,老而不死的人,不是沒有,不過期頤以上不是一般人所敢想望的。數十寒暑當中,睡眠去了很大一部分。蘇東坡所謂“睡眠去其半”,稍嫌行點誇張,大約三分之一左右總是有的。童蒙一段時期,說它是天真末鑿也好,說它是昏昧無知也好,反正是渾渾噩噩、不知不覺;乃至壽登毫變,老悖聾限,甚至“佳麗當前,未能夠綣”,比死人多一口氣,也沒有多少生趣可言。構頭去尾,人生所餘無幾。就是這短暫的一生,時間亦不見得能由我們自己支配。約翰孫博土所抱怨的那些不速之客,動輒登門拜訪,不管你正在怎樣忙碌,他覺得賓至如歸,這種情況固然令人啼笑皆非,我覺得究竟不能算是怎樣嚴重的“時間之賊”。他隻是在我們的有限的資本上抽取一點捐稅而已。我們的時間之大宗的消耗,怕還是要由我們自己負貿。

有人說;“時間即生命”。也有人說:“時間即金錢”。二句均是,因為有人根本認為金錢即生命。不過細想一下,有命斯有財,命之不存,財於何有?要錢不要命者,固然實繁有徒,但是舍財不舍命,仍然是較聰明的辦法。所以《淮南子》說:“聖人不貴尺之壁而重寸之陰,時難得而易失也。”我們幼時,誰沒有作過“惜陰說”之類的課藝?可是誰又能趁早體會到時間之“難得而易失”?我小的時候,家裏請了一位教師,書房桌上有一座鍾,我和我的姊姊常乘教師不注意的時候把時針往前撥快半個鍾頭,以便提早放學,後來被老師覺察了;他用珠筆在窗戶紙上的太陽陰影劃一痕記,作為放學的時刻,這才息了逃學的念頭。

時光不斷的在流轉,任誰也不能攀住它停留片刻。“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們每天撕一張日曆,日曆越來越薄,快要撕完的時候便不免矍然以驚,驚的是以防歲晚,假使我們把幾十冊日曆裝為合訂本,那便象征我們的全部的生命,我們一頁一頁的往下扯。該是什麽樣的滋味呢?“冬天一到,春天還會遠嗎?”可是你一共能看見幾次冬盡春來呢?

不可挽住的就讓它會罷!問題在,我們所能掌握的尚未逝去的時間,如何去打發它。梁任公先生最惡聞“消遣”二字,隻有活得不耐煩的人才忍心的去“殺時間”。他認為一個人要作的事太多,時間根本不夠用,那裏還有時間可供消遣?不過打發時間的方法,各人亦不同,士各有誌。乾隆皇帝下江南,看見運河上舟輯往來,熙熙攘攘,顧問左右:“他們都在忙些什麽?”和侍衛在側,脫口而出:“無非名利二字。”這答案相當正確,我們不可以人廢言。不過三代以下唯恐其不好名,大概名利二字當中還是有利的成份大些。“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時間即金錢之說仍屬不誣。詩人提資華斯有句:

塵世耗用我們的時間太多了,鳳興夜寐,賺錢揮霍,把我們的精力都浪費掉了。

所以有人寧可遁跡山林,享受那清風www.Qingfo.Cc明月,“侶魚蝦而友麝鹿”,過那高蹈隱逸的生活。詩人濟慈寧願長時間的守著一株花,看那花苞徐徐展瓣,以為那是人間至樂。穩康在大樹底下場相打鐵,“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劉傳“止則*厄執觚,動則摯梢提壺”,一生中無思無慮其樂陶陶。這又是一種頗不尋常的方式。最澈底的超然的例子是“傳燈錄”所記錄的:“南泉和尚問陸旦口:‘大夫十二時中作麽生?’陸雲:‘寸絲不掛’。”寸絲不掛即是了無掛礙之謂,“原采無一物,何處染塵埃?”這境界高超極了,可以說是“以天地為一朝,萬朝為須臾”,根本不發生什麽時間問題。

人,誠如波斯詩人莪謨伽耶瑪所說,來不知從何時來,去不知向何處去,來時並非本願,去時亦未征得同意,胡裏胡塗的在世間逗留一段時間。在此期間內,我們是以心為荊役呢,還是立德立功立言以求不朽呢,還是參究生死直超三界呢?這大主意需要自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