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武鬥(4)
大人都出工了。大孃家住在生產隊的東頭,若是到呈帶狀的最西邊幹活,得爬坡上坎地走上幾裏地。雖然幹活也是磨洋工,但常常還得早出晚歸。在家的孩子,便自己安排自己的活動。
到鄉下二十多天了,上山撿柴禾、打豬草,成為了葉明他們份內的工作。大媽家的大姐,與共和國同年,已經出落成了大姑娘,理所應當地肩負起了孩子們的監護人。通常情況下,孩子們在曬壩裏集合,然後由大姐清點人數,再發布出發的指令,孩子們便打打鬧鬧地結伴而出。
這天,臨到出發時,大姐才發現葉明不在孩子們中間。
“葉亮,去看你二哥在做啥子,叫他快點。”
“他在床上。他說不想起來。”
大姐這才想起,吃早飯的時候,就沒有見到葉明。
“你們見到明明起來吃早飯沒有?”
孩子們都搖頭。
大姐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於是趕緊返回屋子。
屋裏光線很暗。葉明蜷縮在床上,看上去似有似無,一個小不點兒。
“明明,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葉明聽見叫聲,有氣無力地坐起來,腦袋來回搖了搖,然後垂在胸前。
“快下床吃飯,吃了上山了。”說完,大姐轉身去了廚房。
對鄉下的新鮮感過去以後,葉明什麽也不想幹了。他不喜歡茅草接觸到皮膚的感覺,不喜歡草叢中的蟲子,不喜歡雨後的泥濘,甚至不喜歡綠葉上的露水……可是,他又不能獨自一人閑在家裏。許多天以來,他隻是極其不情願地跟著大家滿山跑。
不一會兒,大姐給葉明端來了一大碗玉米粥。
葉明捧著碗,半天沒有下口。
正是青黃不接的季節,上季的糧食已經吃光了,地裏的麥子還是青的,早玉米還才剛剛破土發芽。這樣的季節裏,鄉下的一日三餐,都是一鍋菜幫子就著幾把玉米粉,連湯帶水地用以填飽肚子。說是玉米粥,但菜葉子占的比例更大一些。鍋裏碗裏,清湯寡水,見不到一顆油珠子。無論當時吃得多麽飽,可是不到吃飯的時間,孩子們的肚子早就餓得哇哇叫了。精神和物質,有時也會成為難以調和的矛盾的兩個麵;**的升級,使得整個國家的物質水平急劇下降。在城裏,配給製涉及的範圍越來越大,生活必須品的種類和數量卻越來越少;在農村,地裏有什麽吃什麽,隻要有東西填飽肚子,就已經不錯了。最近一段時間,和著玉米麵煮的是蓮花白的老葉子,那葉子又青又老,質地粗糙,連豬都不愛吃。饑餓中的孩子們,沒有功夫在意自己吃的是什麽。但多吃上幾頓,即使肚子再空,也覺得這樣的食物難以下咽。
“快吃呀,大家都等著你的。”
葉明喝了一小口玉米粥。然後閉上眼,喝了一大口,可還沒有完全吞下去,就突然地嘔吐。
葉明抱歉地望著大姐。過了好大一陣,他哭腔哭調地說,“大姐,我要回去……”說著,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這時,葉明的大姐上前摸了摸葉明的額頭,發現他額頭很燙。
葉明病了。其實,到鄉下不久以後,葉明動不動就感冒,一感冒就發燒,扁桃也跟著發炎,嚴重的時候咽口水都非常困難。不論病得輕重,他都不能告訴任何人。即使在城裏,感冒這種小毛病從來也不用進醫院。在他的印象中,生病用不著進醫院,生病就讓它生好了。感冒了就喝一大碗泡薑泡海椒熬的湯,然後捂著被子睡上一覺就好了。晚上葉明經常感到肚子脹,便坐起來,用雙手壓迫肚子,或者告訴大媽,然後用熱毛巾熱敷一下就好了。醫院是享有公費醫療的人去的地方,一般人,除非快要死了,才會進醫院。人們差不多都處在自生自滅的生活狀態中。而在鄉下,沒有地方看病,沒有藥吃,告訴另人也沒有用。
而且,葉明身長的好多疙瘩已經潰爛。由於營養不良和睡眠不足,他已瘦成了皮包骨。他自己也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已經變得越來越脆弱,而且他相信自己在鄉下是活不出來的。
“我要回去。就是死,我也在回去。”
看著葉明一臉的可憐像,大姐感到心裏酸酸的,情不自禁地把葉明的頭攬進懷裏,以示安慰。這舉動,令葉明格外感動,於是任憑淚水流了出來。
葉明回城的決心已定,又念他在鄉下呆得太苦,親戚也擔心他在鄉下會有什麽三長兩短,便把他一人送回到城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