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紅色(2)

打倒觀點相左的對方,是任何一個組織的任務和目的。無論有沒有對方,沒有就尋找一個或者製造一個。革命和鬥爭都需要目標,沒有目標和對象,就沒法鬥爭和革命。最初,一個組織或者一個人打倒對方的方法是口號和文章,是偉人的語錄。於是天天有人遊行,口號震天;再不然就傳單滿天飛,大字報貼滿了每一個牆角;再就是各個組織的宣傳隊,扛著旗幟上街頭,用歌舞占領輿論的至高點,與敵方唱對台戲;或者索性與對方唇槍舌劍地展開辯論,甚至發生暴力衝突。人們的口才和思辨能力空前地提高,從飯桌上到廁所裏到單位上再到大街小巷,人們不停地辯論,為自己的觀點或者利益辯論。張學坤和彭華,是大媽家的兩個準女婿,都是內江機床廠技工校的畢業生,都在機床廠工作,但他們一個是保皇派另一個是造反派,到了大媽家的飯桌上,他們彼此都會尋機挖苦諷刺對方,或者大段大段地搬出語錄和對方辯論。

造反派和保皇派辯論,造反派和造反派、保皇派和保皇派也要辯論,為革命的真理和謬論無休止地辯論。每個人都是一個觀點,對每一種觀點都有一種理解;每個人都是一麵旗幟,都代表著一種力量,都試圖卻永遠沒有辦法辯倒對方,這就是人們不停地辯論的原因。辯論,是一種觀點和力量與另一種觀點和力量之間的遊戲,是文革時期的CS,是文革中的一大景觀,也是文革中“文鬥”的一個顯著特征。看起來,一切都更像是一場遊戲,但人們對此的態度卻異常地嚴肅認真,因此遊戲的背後積蓄著一種可怕的力量,讓人感到這個世界正處在一個由革命激情堆砌的火山口上。

每個人,每個組織,每一種觀點或力量,都把打倒對方視為革命;對立的每一方,都認為自己是最革命的。革命就是正義,就是一切。一篇文章、一張大字報、一場辯論、一次遊行,最終會指向一個具體目標,會把這個目標從某個革命隊伍裏、從某個工廠裏或者機關裏、甚至從某個家庭裏無情地“揪出來”,戴上塔一樣的高帽子,當眾示威、遊行、批判,甚至自己打著鑼鼓自報家門:我是地富反壞右,我是現行***分子,我是投敵叛國分子,我是資產階級的走狗,我是***修正主義分子……一時間,到處都是階級敵人,到處都有革命對象,於是人們用各種方式把從而把他們揪出來,然後把他們打倒。這種打倒包括精神上和上,甚至打倒以後還要“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最後可能致人死地。激奮的時候,人們不會僅僅滿足於口頭和文字的力量,“不會那樣雅致地革命”。那時候的中國,沒有什麽東西比輿論的力量更可怕。革命輿論可以導致革命行動,一種聲音、一種觀點,可能使成千上萬的紅衛兵和紅小兵瘋狂和喪失理智,就可能使無數的人在鬥爭中喪命。這就是革命,地地道道的革命,流血的革命。

從十多歲的學生到六十歲的老太太,每個人都是那麽激情、好鬥、愛憎分明和幼稚可笑。每一個平民,關心的都是國家大事;而國家大事,便是國家領導人的政治言論;大到國家領導,小到平民百姓,擁護某某人,打倒某某人,成了人們時時思索的問題和需要表明的態度。這就是當時最著名的所謂“路線問題”。路線是革命的生命,也是處於革命Lang尖上的革命者的生命。甚至一家人也會因此而四分五裂,反目為仇,因觀點不同而彼此成為政治上的敵人,也要相互打倒。每一個平民,研究的都是連專家也沒有弄明白的理論和哲學;每一個平民,都是一個政治細胞,都承擔著國家的重任,肩負著全人類的命運,同時又在饑寒交迫中掙紮。

千千萬萬的人隻穿一種服裝,隻唱一種歌,隻跳一種舞,隻對偉大領袖表忠心。早請示,晚匯報,吃飯以前也要喊口號、表忠心:祝他老人家萬壽無疆。生活已經紀律化、格式化、革命化,這就是革命的成果和最高境界。

這就是史無前例的**運動中的文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