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夏侯孟起海東青

棲鳳村的村民們都知道,村中央的那座五進的四合院裏麵住的人,向來都是惹不起的怪物,從清末時期的多羅貝勒府,到民國時的那府,再到解放後的宋府,這個在百年間接連換了三次匾額的高深門第,一向被人高山仰止著且談之色變。

宋執鉞每天的作息規律規劃的很是嚴格,甚至嚴格到一個可怕的地步。這個執掌這西北黑道近二十年的彪悍男人,雖然每天所做的事情不盡相同,但清晨四點起床跟東跨院的那個神秘莫測的老師父練拳,卻是雷打不動的安排,即使是在他人生中僅有的兩次洞房花燭的夜晚,也未曾有過半點懈怠。

假如說有人此生有幸跨入過這個外人從未探訪過的神秘地界裏,那麽肯定會被眼前的青石磚地麵所吸引,凹凸不平的踏痕同少林寺達摩堂簡直如出一轍,彰顯著此間的主人的非同凡響。

宋執鉞一絲不苟的站著三體樁,幾近三個小時額角才劃過第一滴汗水,假如宋三貓那個‘火熱出爐’的新鮮江湖俠士見過此人的功力的話,那麽肯定就不會再對葉誌毅的功夫感到驚訝,因為這個從三歲紮馬練功,七歲就開始浸yin形意拳和劈掛掌,以致到一把近天命的年紀所積累的功力,雖出手的次數屈指可數,可次次均風行雷厲悉數斃敵,隱忍不為世人所盡知,即便是此生之年無法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可隻要是多活個幾年,把那些個不出世的老妖孽們都給熬死了,那他就是天下無敵。

“師父,許久都不曾跟您喂招了,咱爺倆走一個?”宋執鉞收了架子,在一旁吐納呼吸,抽冷子用餘光瞥見了還在打坐運功的老爺子,忍不住出聲說道。

“別想著占我便宜,拳怕少壯你忘了?再說,我比你厲害的時候你沒轍,可你比我厲害之後我不給你機會你也沒戲,哼哼。”老爺子仍舊副古井無波的姿態,可每當眼瞼開合間那四溢流轉的精光,卻足以嚇退許多習武之人的底氣。

“嗬嗬,師父。別以為你藏了幾招壓箱子底的功夫我不知道,雖然確有拳怕少壯這一說,可那指的隻是外功,別的不說,就單論您每天八小時以上的內功累積,恐怕就不是我這當徒兒可比的,而且您不得找個機會試驗下自己保命的絕活不是?!”宋執鉞連吹捧帶誘惑的試圖讓老爺子與自己交手,這個已經有將近一年時間都沒有出手的大猛人,每次跨進這個院子時就有些情不自禁的技癢起來,而且麵對自己這個看似不苟言笑,實則與時俱進的師父,他總是會感到由衷的放鬆與安逸,不似麵對自己那個姓氏幾乎同末代皇族一樣煊赫的母親那樣的拘謹。

“你就別挖坑讓我老頭子跳了,簡直是癡心妄想。”老爺子重重的呼出口濁氣,不無得意的道:“人愈老,爭鬥之心愈少。現在我老頭子隻想安度殘生,不想再動手動腳的了。你說的那幾招壓箱子底的,我早在三十年前就用過了,嗬嗬,可沒讓我失望。”

“啊?我怎麽沒聽您提及?”宋執鉞一聽老爺子這麽說,頓時大感驚訝:“師父,您不跟徒弟我喂招也就罷了,可總不能連當年是誰以身試招都藏著掖著吧!雖然我知道您有立約保密的習慣,可您別忘了,我可是您唯一的徒弟!”

“哎!你也就是我唯一的徒弟,要不然我非教訓教訓你這個不尊老愛老的小子!”老爺子一個蹁腿就下了樁子,動作幹淨利落至極,他看著一幅陰謀得逞樣子的宋執鉞,沒好氣的說:“那人叫周囂煬,現在你們好像都叫他周瘸子???”

宋執鉞驚呆了。按理說他這個威震陝甘青寧三省一區的‘西北虎王’什麽大陣仗沒見過,還用得著如此震驚?可宋執鉞自己卻再清楚不過。

他周囂煬是誰?可是盤踞在海南省四十年如一日,根基穩固如帝王的土霸王!

自己現在都不曾討得半點便宜的那個劇毒的海南銀環蛇,卻早在三十年前就被老爺子打斷了條腿,可想而知自己跟師父的差距,宋執鉞念及至此,就不由得汗顏。

“對了師父,再過兩個月就是母親的壽辰了,以前您不參加也就罷了,可這次是母親欽點的邀您去的,您可別再推辭了啊。”宋執鉞吐納完畢,順手拿起了汗巾,岔開話題道。

“哎,又是一年冬至到啊!”老爺子不無感慨:“年年相邀都未去,今年赴約又如何?”

“師父,這人及黃昏,便愈發念舊。這能跟母親談笑當年事的,可就剩您一個在身邊了,您說,您這若是不去,那還能開席麽?”宋執鉞一見母親親自交代自己務必要完成的任務要泡湯,也有點慌了神,最後連‘殺手鐧’都拋了出來:“老爺子,我特地托人把瑞蚨祥和內聯升的鎮店師傅都給請了來,手工刺繡的金盤扣、黃滾邊的清褂子和禦製百納千層底、錦麵武生靴可都等著您去沾身呐!您若連那兩位國寶級的大師的麵子都不給,可真就是糟蹋人家一番心意和那麽好的東西了!”

老爺子沉吟了起來,顯然是對瑞蚨祥的褂子和內聯升的布鞋心儀了許久,他看著一幅諸葛神算模樣的宋執鉞,頓時主意上心來:“褂子和布鞋雖然好,可惜在我心裏卻比不上陳鳴遠的一捧紫砂???”

“哎呦喂,老爺子您可獅口輕張呦,石霞山人的壺不是供在博物館,就是收藏在大家!可私藏的那些人都不是省油的主,我就是要搶他們的心頭好,可也得看人家瞧不瞧我宋執鉞的薄麵呐!”宋執鉞一聽老爺子這麽講,頓時叫苦連天。

“哼哼,連你堂堂‘西北虎王’的麵子都看不上,估計你說的是住在‘中南hai’裏麵的那幾位吧!”老爺子見宋執鉞這麽說,便知道他掉到自己的套兒裏了,壞笑著說:“不用陳鳴遠來請我也行,那三貓總得回來吧?!”

宋執鉞本來正跟老爺子有說有笑,可一聽到這,立馬就不做聲了,表情凝重心生抑鬱。

老爺子看此情形,自歎一聲‘奢望’,自己這個風燭殘年的老朽,還敢要求許多?不禁慚愧,但每每想及至此,便不無惋惜的道:“小鉞,若論及智謀武功你可算得上夏侯惇那種獨當一麵的虎將,可在老頭子我看來,就單論習武的天賦,你卻隻是第二,有一人在你之上???”

宋執鉞對老爺子的話頗感好奇,他將手中老爺子心愛的,那把顧景舟先生親製的那款朱泥西施壺放下,疑聲問這人是誰?!不料得知答案後卻自討了個沒趣,隻得悻悻然的默不作聲。

這或許再外人眼中看來顯得那麽的不可思議,可這頭叱吒西北的猛虎,也隻有在麵對這頭極北海東青時,才會展現出這無可奈何的一麵。

羽蟲三百有六十,神俊最屬海東青,性秉金靈含火德,異才上映瑤光星。

康熙爺的盛讚當真是千古一絕!

這頭遼東極犀利的神鷹,就在剛出師的那一天,隻身闖進匪巢,隻憑得手中一把清順刀,屠盡山匪五十餘人,事中雖挨了一槍三刀,且幾近搖搖欲墜,但經過此役也一下打響了他的名號。

極北海東青,一時響徹當時的黑白兩道。

可就在這彪悍的猶如伏虎羅漢的男子做出這等驚天動地的大事後,任誰也沒想到這個如彗星般帶著耀眼光芒劃過夜空的江湖新貴,卻隻是像流星一樣曇花一現,匆匆消失在人們的視野裏,隻此一役,別無蹤跡。

有人說他歸隱了,也有人說他殘疾了,更有人說他傷重身亡了,什麽被仇殺,被毒殺不一而止,眾說紛紜。可又有誰能想到這個清瘦佝僂的小老頭在這間五進的大宅院裏,一窩就是近一甲子年呢?

六十年諸佛龍象,三十年眾生牛馬。

六十年前的伏虎羅漢,三十年前的肉身菩提。

六十年前單騎屠戮虎狼窩,三十年前獨身打殘周囂煬。

就差這最後時刻的厚積薄發,不知誰有幸能成為他最後博弈的籌碼。

這前兩個的做牛做馬隻是鋪墊,重要的是一甲子的功德圓滿成就諸佛龍象!這個猶如地藏王菩薩般,安忍不動如大地,靜慮深密如秘藏的人間肉身大菩薩,即將成佛了!

“哎,小鉞,不是師父說你,你說三貓那孩子底子多好,本來我都調教了他好幾年,就等著入門拜過了祖師爺,再鍛打個把年頭就是個西涼錦馬超的角色,可是卻被你連老爹帶媳婦兒子都扔到了東北邊境那塊窮鄉僻壤的地方,你說你不是作孽呢麽????”

“我那是曆練。”宋執鉞爭辯道:“一個在動物園裏被調教的再威猛、再強壯、捕獵技能再高超的肉食者,如果沒有經過森林的血腥角逐,沒有體驗過被捕食者的迅捷狡詐,沒有遇到過同類的生死搏殺,那麽他隻會是一個嚇唬人的紙老虎,注定無法站在長白山巔仰天長嘯!而我,則給他這麽一個機會,如果他有朝一日能正大光明的接掌這個門戶,那我宋執鉞毫不介意向他臣服,假如在外麵不幸被人咬死了,就別怪我這個父親狠辣。”

“要麽生存下來咬死老虎成為森林之王,要麽永遠腐爛在懸崖之下。”宋執鉞看了下默不作聲的師父,不禁又接了一句。

“你這是在牝虎銜子!”老爺子聽了宋執鉞這一段絕情而又無奈的言論,把茶幾拍得山響。

“我這也是沒辦法,如果不把他鍛煉成原始森林裏的那頭野彪,如果我倒下了,又有誰來撐起這個家?我寧願用他二十年的苦澀,來換取宋家四十年的榮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