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痛苦

第一章 痛苦

天空的雲好像一片連綿的棉白森林,隻有偶爾露出幾個小小的不規則空洞,風中票卷而下的,細微的水滴或者無須在意,甚至是一種令人精神一振的清爽,然而加大了千百倍之後,即使是清潔的純水,也足以讓人厭惡……更何況這些沙沙降下的水分,將腳下的泥土進一步的浸泡。

地麵已經不是泥濘不堪能夠形容的,齊膝深的汙水和其下混雜了腐土,枯葉以及不知道什麽動物屍骸的爛泥混合在一起,變成粘稠的濃湯,不但冰寒刺骨,而且隨時隨地都在與摩擦力爭奪著鞋子,試圖將任何東西留在自己之中。

不過愛德華還是微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慶幸的笑容。

——在過去的兩天裏,天空都很少有放晴的時候,陰沉沉的好象豁開了一道灰沉沉的巨大口子,瓢潑大雨從中傾倒下來,在墨綠的葉梢上匯聚成粗粗細細水流,像是無數線條一樣將空間割裂……隻有在午後才會有幾個小時的陰天,然後積蓄了足夠力量的雲層又會將瓢潑般的雨水灑向地麵……如此往複,仿佛也永遠不會有一個休止。

但現在,倒黴的時間總算是即將遠去了。白雲與細雨,正是雨雲到達邊緣的前兆。

抹了一把臉上滑下的雨水,獵人再掃視了一眼周圍。

叢林中生滿了那種從水沼裏拔地而起,帶著長長的氣生根的樹木……天紅樹,搭林樹或者是一些在喀什科爾地區根本就無從得見的,溫暖地帶才特有的樹種。樹幹上或是層層疊疊的樹冠之中,蜥蜴或者水蛇這樣的喜歡溫暖地域的爬行生物似乎足以證明,這裏已經不是低語之森那個中心區域……

事實上,經曆過兩天的跋涉之後,愛德華已經第一百二十九次確定,自己所在的位置根本就已經不再屬於低語之森,甚至不屬於王國西疆的範圍。

“那個婆娘,幸好老子沒變成她的學徒,不然估計有多少命也不夠這種隱形的天然呆折騰的!”

他咬了咬牙,喃喃地腹誹著那個給他帶來了這一切厄運的源頭——當那個女法師的傳送結束的時候,他便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見鬼地方!

然後就是一路恐怖的撞擊和墜落,要不是那一連串的樹枝下是一灘鬆軟的爛泥,他恐怕就得當場交代在這陌生的土地上!

實際上唯一一點值得慶幸的地方,就是至少那個失敗的傳送隻是將他扔到了樹梢的高度,而沒有送到一團泥土,或者一棵樹的中間。否則就真的是絕對的失蹤了!

當然,咒罵解決不了什麽問題,當前最關鍵的事情,還是趕快離開這個見鬼的地方。

或者還比較值得慶幸的,就是這一路上他們沒有碰上什麽棘手的大型怪物,魔法生物,甚至是狗頭人或者地精這樣的類人生物都很少有——這也是巴洛克·夜雨能夠保持心情的原因之一。

“……那個地精俘虜就交代說,他那裏有他的父親母親和幾個哥哥……於是那幫灌了一肚子酒的白癡就興高采烈的衝過去了。結果,他們馬上就被釘上了至少五十支箭!”矮人抓住一大把自己火紅色的胡子,像是要扯掉它們一樣向下擼擠出來一大股髒水,聲音更加洪亮了一點兒,在雨幕之中傳出去老遠:“那群傻瓜,他們難道就不知道,地精比耗子還要能生,而且從來就不會數數的嗎?”

這笑話並不好笑,愛德華想著,將一隻腳從鬆軟的淤泥之中拔出來,可就在踏上一刻樹木的根係時,獵人的身體搖晃了一下,一陣可怕的眩暈衝進了他的腦海,讓他幾乎發出了一個哀鳴……幸好矮人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才免去了他一頭紮進麵前的泥水的厄運。

“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走出樹林是不錯,不過你的樣子……”

矮人粗豪的聲音中帶著憂慮,不過愛德華卻搖了搖頭——並不是拒絕這個提議,而是那語聲似乎變成了一種地沉的嗡鳴,和周圍的雨聲混合在一起,讓他幾乎難以分清。而眼前的光線也翻卷成了一片黑白交替,夾雜著金線的光暈,一切都因此而模糊起來。

或者是因為流血過多的原因,或者是感冒,但也許還有別的,不明所以的傷害存在?

眩暈的感覺僅僅持續了幾個呼吸,但隨之而來的惡心反胃的無力感,讓愛德華幾乎虛脫,甚至已經陷入到了一種暈厥的前兆之中——像是冷冽的鈍刀子挫著額頭,讓人在冰冷中頭暈腦脹、渾身發熱。身體在不住的打顫,即使身上已經包裹了三層以上的棉布,又用一大塊防水氈布遮蔽起來,但冷氣還是不斷的從腳下,衣袍間以及各種縫隙鑽進防禦,像是一把冰刀直刺入背心,緩慢卻無情的剝奪著人類身上,唯一的一點體溫。

實際上,這感覺並不陌生——從兩天前的偶爾發作,到現在似乎已經變成了常態。

愛德華心中詛咒,但卻又毫無辦法……本來,在這種時候,一個驅逐疾病的簡單神術,可能就可以完全驅散這種可怕的感覺,可惜,現在的愛德華隻能夠依靠意誌和眩暈進行搏鬥。

而這種搏鬥是如此的艱難——兩天來穿過叢林的連續步行,以及與大雨的對抗,已經完全消耗了他最後的精力;暴雨之中的叢林幾乎是冒險者們最為頭痛的環境之一,如果不是巴洛克的背囊之中不但有著有著足量足夠的糧食,還有幾件可以更換的衣服和防水的鬥篷、而健壯的矮人又能夠分擔不少麻煩的話,少年懷疑自己這條幸運地逃出了怪物巢穴的性命說不定會交代在這沼澤化的林地之中。

但幾乎已經是極限了——愛德華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潮濕的空氣,感覺這種搏鬥幾乎成為了一種掙紮。

“愛德華小子,我說我們還是找個地方宿營的好,不然的話……呀?”

矮人的聲音逐漸清晰起來,然後忽然變成一個欣喜的高音——愛德華虛弱的抬起頭,發現前方視野一片開闊……

看來兩天來的跋涉總算不是毫無價值,因為周圍的林木已經以一種緩慢的方式變得稀疏了。然後,麵前一叢樹枝被分開之後,令人欣喜的,文明的痕跡便出現在眼前……那是一道貫穿了淤泥和水塘、長長的、陳舊的棧道,由打入沼澤之中的木樁、布滿青苔的木板構成。整個兒呈現出一種淡青色。但在黑暗的森林中卻變成灰蒙蒙的顏色。

隻不過,欣喜的感覺剛剛出現,一個尖利的聲響便將之打散了!

一道黑影沒入他的身旁的樹幹,還原成為箭矢的外形,尾羽微微顫動出嚶嚶地低鳴!

愛德華一驚!勉強的轉過視線,注意到遠處的樹叢陰影之中站起一個人影,正把第二支羽箭扣到弦上——顯然是在進行一種警告,否則的話,他大可不必從隱藏的地方露出身形。但能在頗多障礙的樹叢中,從那麽遠的距離把箭射的這麽準——隻有很優秀的箭手才能辦到。

“鬼鬼祟祟!”矮人顯然並不欣賞這個技術含量很高的警告,不滿的吼了一聲,他一把從身後扯下他的大斧。

“站住!放下武器!我們沒有惡意,但不要讓我們改變主意!”

遠處的弓箭手再一次張滿弓,大聲喊道。繼而吹出幾聲長短不一的哨音。而隨著聲音,更多的哨兵也都從森林之中的各個角落中顯露出來,聚攏成半圓形,將兩人包裹在圓心之中!

“你們是什麽人?”

一個高挑的影子從包圍圈後麵走上來,他高舉起手中的長弓示意自己並無惡意,然後靈巧的趨前幾步,開口問道。

他的通用語裏帶著一點奇怪的口音,但出奇的並不難聽,那種清亮與那些貴族口音有點相似,但更加悅耳。

“我們隻是路過的旅人,但碰上了大雨,因此迷失了方向,而且還得了些小病……”

愛德華眯起眼睛,注意到對方年輕的麵孔——雨水在這位年輕人帽沿滾落幾乎構成一道水簾,但接近的距離讓愛德華能輕易注意到對方兜帽之中更多的一些細節——比如說蒼白細膩的皮膚,尖削的下巴,灰色的雙眼,以及從兜帽之中滑出一縷與眼睛同色的發絲。

一張很細致漂亮的麵孔。

愛德華想……不過接下來,眼前的景色忽然模糊起來,他搖了搖頭,卻發現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晃動——名符其實的天旋地轉、耳邊的一切聲音都轉化成了呼呼作響的風聲,而腦袋裏所有的思維,想法,感受,都變成了一種。

像是刀砍斧剁一般的疼痛。

不再一閃即逝,而是一波一波,潮汐一般的翻湧不休!而且一浪高過一浪——每一個浪頭都是從身體的末端奔流而來,高歌猛進,揪扯著每一寸,每一分,每一個的神經細胞!把那種火辣辣的轟轟亂響的歪歪扭扭或者能夠形容不能夠形容的古怪感覺推進脊椎,再一路向上,直衝腦髓,迸發在大腦之中的每一寸!

不,或者,一切都不過是錯覺,那疼痛就是從腦海之中爆發開來的,又或者,更向下一些,在延髓,在脖頸……

思索進行了不知多久的時間,或者是一瞬,或者是一刻,不過還沒有出現具體的結果,愛德華的意識已經轟地一聲分散,仿佛炸裂成為千片萬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