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場) 入班
南熏坊的位置雖不若清遠坊那樣偏僻,也差不多靠近南邊的城牆根兒了,離正南麵的麗正門和東南麵的文明門都不遠,用腳走也隻需一炷香的工夫就出了城。
隻不過皇宮的位置本來就在大都的南半部,所以這裏比清遠坊熱鬧得多。在車上曹娥秀就告訴過秀兒了,站在芙蓉班寓所的門口,往右手走到巷子盡頭是南中書省,往左手走到巷子盡頭則是太乙神壇。太乙神壇的那邊,可就是皇宮大內了。
當時秀兒還問曹娥秀“姐姐不是說師傅鏗吝嗎?鏗吝還租這麽好地段的房子。”
曹娥秀笑指著窗外的一排排店鋪說“你以為那些人不想少付點錢租個便宜點的鋪子嗎?可是便宜的鋪子就不可能在這個路段,店麵也不可能裝修得那麽齊整,做生意的人,不管貨好不好,首先要有個看相,看都不中看了,又怎麽賣得起價?戲班租房也是一樣的道理,不能住得太差了,太差了自貶身價。你是沒看到其他的戲班子,像鳳仙班,住的是三進三出的大院子,稍微有點名氣的角都有單獨的套間,前麵會客後麵住人。我們班呢,除我有一間小臥室,其餘的均是幾人一間。所以這兩年,鳳仙班拉了好些名角進去,就今年還拉過我呢。”
“那姐姐怎麽沒去呢?”
曹娥秀淡淡地說“誰叫我是師傅養大的呢。”
就憑這句話,秀兒對她的好感又增添了幾分,有良心的女子,再壞也壞不到哪兒去。盡管她滿腹牢騷,對師傅、對戲班的評價都不高,幾乎盡揀不好聽的說。
這天吃過晚飯後,秀兒先跟著師傅上過香,拜過了神,再當著戲班所有人的麵,給師傅磕了三個響頭。師傅倒也沒多說什麽,隻是交代她有什麽疑難就跟師兄師姐說,秀兒聽了心裏還小小地難過了一下,因為師傅的言下之意,似乎是在告誡她,別有事沒事就去麻煩他老人家。
看師傅一副疲累不堪的樣子,徒弟們都勸師傅早點回房休息。師傅走後,又讓秀兒端茶過去,無非就是給她製造機會,讓她多跟師傅熟絡熟絡,好讓師傅教點東西。
秀兒端著茶,一麵走一麵借著微弱的燈光打量這個以後要長住的院子。芙蓉班租住的寓所要說也不算很小,加起來有十來間房子吧,隻是人口多了,連打雜的在內有幾十個,所以,住房顯得比較緊張。
進去後,師傅還是沒說什麽,隻是拿給她一張作息時間表,叫她回去就貼在床頭,以後就按表上的安排吊嗓練功。
住房緊張,秀兒隻能和另外四個姐妹合住一間房。裏麵也沒有床,沒有炕,隻是沿牆鋪了些木板草席打地鋪。
跪在草席上鋪床的時候秀兒還想,幸虧現在快到夏天了,要是冬天,那還不凍死了?難怪曹娥秀說師傅鏗吝,連床都舍不得買,讓女孩子直接睡在地上。
鋪好床,想著曹娥秀晚飯時候那木呆樣子,秀兒問明了曹娥秀住的屋子,自己找了過去。
曹娥秀果然又坐在屋裏發呆,看見秀兒進去,做了個手勢讓她坐,一邊問她“你都安頓好了?”
什麽好安頓的,就是鋪個床。
“差什麽就跟我說。”
“好的,大師姐,這月二十八,你會親自去左相府嗎?”這是秀兒剛才一直在心裏琢磨的問題。
“到時候再看吧。”說這話的時候,曹娥秀眉頭緊鎖,看得出她對這事也很矛盾,很糾結。
秀兒勸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凡事小心點沒壞處。依我看,這個窩闊台家,大師姐還是不去比較好。”
曹娥秀苦笑“人家權勢傾天,真要把我怎樣,我不去也一樣的,在哪裏不能對付我?犯不著特意找借口把我弄到家裏去吧。”
道理是這樣沒錯,左相家存心要對付的人,跑到天涯海角都逃不掉的。但有個前提,他家會對付曹娥秀,無非就是恨她勾搭阿塔海,如果沒有了這層關係,那也就沒動機了。
想到這裏秀兒問“大師姐跟那個誰,還在交往嗎?”
曹娥秀反倒笑了起來“這裏沒別人,你不用說‘那個誰’,直接說阿塔海的名字就行了。”
“嗯,那你們現在還在交往嗎?”
“沒了。”
“那就好,沒交往了,就不怕去她家了。”
曹娥秀卻歎了一口氣說“誰知道呢,我說分手了,也要人家肯分;我說沒交往了,也要人家肯信。算了,不說這個了,你剛去師傅那邊,師傅跟你說什麽?”
秀兒掏出衣兜裏的那張紙,借著燈光看了起來,口裏說“師傅就是給了我這個作息表。”
“咦,師傅現在越來越會省事了,以前來了新徒弟,還親口一項項叮囑,現在一張紙就打發了,我看看上麵寫的什麽。”曹娥秀也湊到油燈前一起看,隻見上麵寫著卯正起,吊嗓,唱曲運腔;辰時早飯,習功架,排場子……一天的時間排得滿滿的不說,單就這“卯正起”,就讓曹娥秀皺眉道“起那麽早幹嘛?”
秀兒不以為然地說“卯時起來還好啦,不算很早了,要是夏天,天都大亮了。”
曹娥秀搖著頭說“你不知道,我們跟別人不同的,別人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們剛好相反。你看哪個戲園子是大清早就開場唱戲的?多半是晚上才開始,最多也是下午場。除非出去唱堂會,人家連擺幾天酒席,或是逢年過節,大家都休息,才開日場,平時都隻有夜場的。”
“師姐的意思是,你們平時睡得很晚?”
“是啊,就算是日場的時候,同樣有夜場,也就是日夜連排,比平時還累。等夜裏散了戲,大家又累又餓,然後一起吃夜宵,再收拾東西回家,最起碼也到子時了,有時候甚至要到醜時。你想想,那時候才睡下,早上又卯正起來,偶爾這樣還算了,天天這樣,誰受得了?”
從醜時到卯時,中間隻隔了寅時,也就是一晚上隻有一兩個時辰的睡眠時間。但師傅既然這樣要求,秀兒也隻能說“多謝師姐關心,師傅大概也是心裏著急,才讓我起早一點的。他說我這個年紀才來戲班,本來就已經晚了,若不是看我識字,又有些唱功底子,他不會收的。因為這麽大了要帶出來不容易,首先,骨頭已經長好了,長硬了,連壓腿都壓不下去;其次,就算我悟性好,能帶出來,等費幾年工夫把我帶出來,我都老了,該要嫁人去了,還唱什麽戲啊。”
曹娥秀冷冷地說“他這是說我老了,該嫁人去了,難怪他最近都不搭理我的。”
秀兒嚇得趕緊聲明“師傅是說我的,師姐千萬不要多心啊。”看來以後說話都要小心點,比如這一句,如果曹娥秀真計較起來,以後傳到師傅耳朵裏,還以為她在挑撥師傅和大師姐的關係,那可就糟了。
有了這層認知,秀兒也不敢再說什麽,稍微坐了一會兒就出來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另外那四個女孩已經準備睡覺了。
她們的名字分別是翠荷秀,汪憐憐,金鶯兒,解語花。
秀兒一一向她們問好,她們的年紀都比秀兒大一點,但最大的翠荷秀也隻有十八歲。
秀兒想按戲班的排行稱她們為某師姐,她們都擺手說“還是不要吧,那好難記的,而且叫起來也別扭。比如說解語花,她進來晚,在師門排行第二十二,難道你以後天天喊她二十二師姐?我們平常都直接喊名字的。”
秀兒覺得解語花這個名字真妙,不覺多念了好幾遍,念得解語花笑了起來“你老這樣念著,別人還以為我受驚了,你在為我喊魂呢。”
秀兒不好意思地說“可我就覺得你的名字好聽啊,女人叫解語花,多有意思。不過師兄們也叫什麽花,就有點……呃,師兄師弟們,一共有多少朵花?”
她們相顧而笑“還真有好幾朵呢。”
最大的翠荷秀告訴秀兒“他們的藝名其實還有一個字,隻是我們嫌麻煩,隻喊他什麽花。除白花師兄叫楊白花之外,其他的幾個都叫某花郎,如紅花郎,黃花郎,紫花郎。”
原來這樣,後麵加一個“郎”字,感覺就完全不同了,秀兒歡喜地說“也挺好聽的,師姐師妹們的名字更好聽,好像還有一位叫俏枝兒的師姐。”
“她就住在隔壁啊。”
那,“比我小的師妹有幾位呢?”
“不多吧”,她們板著指頭數了一下,一個手掌都沒數完,但又告訴秀兒“進師門論先後不論年紀的,她們先進來,雖然比你小,但也是你的師姐。”
難怪剛才曹娥秀一口一個“小師妹”的,隻是,“喊一個比自己小的人叫師姐,多難為情啊。”
“所以啦,我們平時隻叫名字。”
“那大師姐,你們也叫名字嗎?”
“大師姐是班裏的頂梁柱,名揚四海的大紅人,誰敢叫她名字啊。”
不知為什麽,秀兒總覺得,她們說起曹娥秀來,口氣並不是很親熱,甚至有些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