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場) 師姐

和寧坊的午後,就像往日一樣的平和寧靜,隻有朱家門內傳出了隱隱的啜泣聲。如果你仔細傾聽,會聽見一個女人在一邊哭一邊哀哀地訴說“心肝啊,你從小就沒離開過娘,現在這樣,像賣給戲班了一樣,相公,我們兩個無能的人,要靠賣女兒過日子啊。”

聽娘子這樣說,朱惟君也把頭深深埋進手掌裏,一副沒臉見人的樣子。

妹妹們為家裏的氣氛所感染,一個個臉色淒惶,六神無主,沉浸在無以名狀的哀愁中。

秀兒更加不知所措,爹娘一直是淡泊的、樂觀的,如果因為自己入樂籍而讓爹娘背上這麽大的精神負擔的話,豈不是罪過?

於是隻有一再一再地強調,自己會入籍,真的隻是因為太愛唱戲的緣故。可是,爹娘好像不大相信她說的話,單純如爹娘,怎麽就不聽女兒解釋,非要固執地認為她純粹是為了家庭犧牲呢?

若要秀兒說出最真實的想法,為解決家庭財政危機固然是最根本的出發點,但本身愛唱戲,也的確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對秀兒來說,這是一舉兩得的事。這會兒收拾行李的時候,心裏固然也有點酸酸的,畢竟,就像娘說的那樣,長這麽大還沒離開過家,但同時也有些雀躍。那個未知的世界,那個多姿多彩的舞台,從此就要在她麵前展開,那將會是一段怎樣的旅程呢?

“籲!”,馬的嘶鳴聲和趕馬人的吆喝聲同時在門口響起,小八妹趕緊跑去開門,嘴裏興奮地嚷著“肯定是十一哥哥來了。”小七也緊跟著跑了過去。

家裏沒男孩子,就會特別希望有個哥哥照顧,十一漂亮得過分,又那麽大方細致,每次來都要給她們帶上一些好吃的東西,當然最受妹妹們歡迎了。

秀兒有時候都搞不清楚到底哪個他才是真實的是第一次在他家的時候見到的那個冷漠跋扈的少爺,還是現在出現在她家裏的這個又禮貌又周到,總是笑得像陽光一樣燦爛的鄰家男孩。

他是多麵的,正如,她也是多麵的。誰都說她乖巧懂事,殊不知她心裏也藏著一個跋扈強橫的影子,又或者可以形容成,不服輸的勁頭,想要出人頭地的願望,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徹底改變家庭困境,恢複昔日輝煌的野心。

誰說女子不如男!花木蘭能代父從軍,她也能代父興家。她要把爺爺和父親敗掉的家業全都收回來,要讓爹娘在富麗堂皇的老宅裏安度晚年,讓妹妹們都帶著豐厚的嫁妝嫁個好婆家。

而這些,不是靠嫁人就能做到的。就算她嫁進了家財巨萬的關家,能開口讓關家幫朱家贖回老宅嗎?關家能管朱家一家人的吃喝,讓他們不餓肚子,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兩家感情再好,畢竟也是兩家人,總靠著一家養活另一家,是不切實際的想法。

再說,十一現在自己都還是孩子,他還不能當家作主呢。

心裏想著十一,抬頭看見隨八妹進來的卻不是十一,而是曹娥秀。

秀兒感動不已,曹娥秀這個時候上門,肯定就是接她來了,她忙起身道“曹姐姐,你這是從哪兒來的?”

曹娥秀笑道“我回來拿點東西,順便接你過去,你還從沒去過南熏坊那邊吧,怕你找不到地兒。”

“多謝姐姐,我爹本來打算送我去的。”

朱惟君也站了起來,顏如玉趕緊擦幹眼淚,親手端來茶水,曹娥秀雙手接住,直說不敢當。朱家夫婦越發過意不去了,這樣的名角,不僅親自上門接自己的女兒,最難得的是還這樣謙遜。

朱惟君夫婦的心也因此放下了一大半,女兒有這麽好的師姐,在戲班子裏也就有了依靠了。於是夫婦倆一再拜托曹娥秀照顧女兒,曹娥秀也滿口答應了。

臨走前,顏如玉拿出一隻壓箱底的紅玉鐲子,親手給女兒戴上,哽咽著說“這本是留給你的嫁妝,家裏再窮我都舍不得當的。現在既然你要離開家,娘這就給你吧,以後想家了,你就看看這隻鐲子。”

秀兒也忍不住流下淚來,曹娥秀看母女倆這難分難舍的樣子,強忍著鼻酸安慰道“阿姨,南熏坊離這裏又不是很遠,叫輛車子半個時辰就到了,秀兒以後可以經常回來看你們的。”

朱家夫婦聽了這話,趕緊說“平時練功排戲本來就很辛苦了,總還要幫師傅做點事吧,還是不要老回來的好,別惹得師傅不高興就不好了。”說到這裏,又心裏難過,夫婦倆相對流涕,妹妹們也哭成一團。

曹娥秀搖了搖頭,這一家子都是水做的,要再告別下去,很快連巷子都會淹掉,隻得再次好言安慰道“叔叔阿姨請放心,這些粗活不會叫秀兒做的,班子裏有專人做飯和灑掃,就算有時候需要搭把手,也輪不到一個角做這些事。”

秀兒不好意思地說“姐姐才是角呢,秀兒剛去,師門裏排行最小,自然要幫忙做點家務事了。”

曹娥秀拉起她的手“這個等下到車上我再跟你慢慢談,這會兒時候也不早了,我們該走了。”再不走,怕被大水給衝走。

有曹娥秀親自接,朱惟君自然不必跟車送了。一家六口一直跟到大門外,眼巴巴地看著馬車走得沒影了才紅著眼圈回家。

車駛出巷子,秀兒便忍不住問曹娥秀“姐姐剛才沒講完的話是什麽?”

曹娥秀從隨身的包袱裏拿出一隻長長的仙鶴腿水煙袋,又掏出一個精致的銀盒子,從裏麵撚出細細的煙絲裝好。秀兒也從最初的錯愕中清醒過來,趕緊接過紙媒兒給她點上火。

曹娥秀吸了幾口,煙從紋著花草的水鬥過,一陣“咕咕嚕”聲響起,猶如鳥啼鳳鳴。煙霧繚繞中,曹娥秀慢悠悠地開口道“你爹娘教你的也沒錯,你剛進班子,是班裏最小的師妹,勤快點,搶著做事,的確比較容易討師兄師姐們喜歡。但一個真正的名角,靠的不是這些,因為你要討好的不是戲班的人,而是台下的觀眾。所以,你現在要做的,是抓緊練功,抓緊上戲,要用最快的速度讓自己紅起來。等你成了紅角,班子裏的人搶著服侍你都來不及了,還會要你做雜事?雜事是雇工做的,再不濟也是龍套做的,紅角都做雜事了,這班子也差不多要散了。”

“可我還不是紅角啊。”剛進班子,連小蝦米都算不上,就拿出紅角的派頭,不是很討人嫌麽?

曹娥秀在車窗沿上使勁地磕了磕煙袋,弄得火星直冒,差點濺到窗簾上。秀兒本能地往後一縮,曹娥秀卻眯著眼睛把一口煙噴到她臉上說“你要當自己是紅角!一舉一動,都要有紅角的派頭和氣勢。戲班子裏,表麵上看起來姐妹情深,暗地裏勾心鬥角,攀比得厲害,比紅的程度,比吃喝穿戴,比捧自己的男人的份量,比在師傅麵前得寵的程度,總之什麽都比。比不過人家,就嫉妒,就暗地裏使絆子,甚至撬人家的牆角,搶人家的姘頭。”

秀兒惶恐不已,隻能借咳嗽掩飾自己的尷尬。每次跟曹娥秀單獨談話,她都會覺得壓抑。曹娥秀在人前熱情大方,溫柔善良,可是在人後為什麽這麽憤世嫉俗呢?好像周圍沒一個好人,心裏沒裝一件好事,在她的描述中,整個雜劇圈是黑暗的、齷齪的,甚至連戲班子那方小小的天地都一樣的黑暗齷齪。真的是這樣嗎?戲班子裏麵,真的有她講的這麽可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