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慘死

93年夏天,成都市大陽溝顯得特別肮髒雜亂。東西六七裏長的溝渠兩岸,像兩條花蛇,蜿延曲折,千瘡百孔,矗立著幾百家茅屋草舍。

這些茅屋草舍,大都是在地上楔幾根木樁,四周圍上竹篾笆,抹上一層泥巴。上麵則胡亂架些竹竿木棍,鋪上茅草、穀草苫頂,就成了草屋。透過竹牆剝落的泥片,能看到大陽溝的全景。

這條溝有十幾丈寬,臨街的溝裏橫跨著三道木橋,這裏是有名的#39;貧民窟#39;。岸兩邊都是潘保長租賃的草房,裏麵住著說書的、賣藝的、挑蔥的、賣蒜的、蓋房的、拉車的,三教九流,都姓一個#39;窮#39;字。

大陽溝是一道排汙的臭水溝,橋下的黑汙水流著泡沫,薰得人眼花頭暈。堤岸兩旁垃圾遍野,糞尿遍地,到處是長尾巴蛆、屎克郎兒,滿天飛著長腳墳子、綠頭蒼蠅。

就在這窮苦年月,混沌世界,一個女孩呱呱墜地了。

瘦弱的母親揉著幹癟的**,看著躺在一旁哇哇待哺的女兒,長歎一聲,給這可憐的女嬰取名小妹,這就是我。這以後的十八年,我飽嚐了滅絕人性、摧殘人身的折磨。

我的老家是四川安嶽縣黃角村。一家人窮得揭不開鍋,爺爺和伯伯為尋門路搞起小本生計,在成都市後宰門賣豆腐。那時父母新婚不久,在家務農。930年,家鄉鬧災荒,父親挑著擔子,母親抱著一歲多的哥哥安娃子,逃荒來到成都,租賃了大陽溝的一間草房。憑著一身力氣,給人家拉人力車。母親在家靠給人洗衣服、縫補過日子,人們把這活叫做#39;縫窮#39;。

我打六七歲記事起,就是靠土裏刨食吃飯。哥哥背著背兜,手裏拿著鐵簽子,在街上撿菜葉子,回來洗淨後煮菜粥。我光著屁股背個背兜,在垃圾堆揀碎紙爛鐵,到收購店賣上幾個零花錢,那幾個小錢是我的**啊!拿回家去時,手心都攥得出了汗兒。那些年,我就不知道糖是酸是甜,雞蛋是圓是扁,隻知道一文的小仔錢,兩文的銅板錢。

逢年過節,父親咬咬牙,花十個銅子從飯店裏買一桶雜燴。這是客人們吃剩下的飯菜和黴爛的食物,飯店把它們一古腦掃進桶裏,賤價處理,又酸又臭又辣,跟喂豬的泔水差不多。俺一家四口,隻有一個破碗,四人輪換著,狼吞虎咽地改善一頓。

我們住的草房裏,床上隻有半張破席,全家合蓋一個被子,實際是一個沒有裏表的破套子。成都天氣暖和,春、夏、秋還好過,到了冬天,草屋四麵透風,一家人都凍得受不了。我們每人一個被角,睡到半夜,隻覺徹骨的寒冷,便往自己身上拉被套,結果,套子越扯越破,誰也睡不好覺,隻好相互擁抱而眠。我和母親睡在一頭,有時我睡得迷迷糊糊,隻覺套子被人扯走半邊,母親**著半截身子,把我緊緊摟在懷裏。

母親是個溫柔賢惠的女人。我七歲那年,她二十七八歲,黑黑的頭發,鵝蛋臉盤,白淨麵皮,歡眉大眼的。別看長得俊秀,卻能吃苦耐勞,她白天洗涮,晚上#39;縫窮#39;(為人縫補),從沒叫過一聲苦,家庭的負擔,兒女的吃累,使她年輕輕就落下一身婦女病。

福不雙降,禍不單行。父親整天為生活拚命奔波,發愁作難,不知怎麽學會了抽大煙。拉一天洋車經常連一個錢也剩不下。抽大煙有窮抽、富抽,父親當然是窮抽啦!沒有煙槍,他用紙卷成個筒筒,拿煙答燙著煙膏抽。掙來的錢還不夠他買煙。他煙癮一上來,饞得流鼻子、打哈欠,脾氣變得粗暴古怪,反倒經常伸手向母親要錢,不給錢就打母親。後來,他包了陳家公館的私人用車,吃住在那裏,就更不管這個家了。

夏去秋來,樹葉變黃、飄落,我身上仍然一絲不掛。一天,母親看著我,眼淚汪汪地對我說:#39;小妹,你也不小了。咱再緊一緊,攢點錢,我給你買條褲衩!#39;我聽了非常高興,低頭看看自己那又黑又髒的光身子,似乎剛剛懂得了女孩子的羞澀,於是一溜小跑跑向垃圾場,那幾天,我幹得比任何時候都起勁兒。

一天,我沿著大陽溝走了幾裏,發現一大堆能賣錢的破爛,我用幾條破布條接好捆起來,到收破爛的攤上去賣。這次,比平時多賣了兩個銅子兒。我樂得心花怒放,一路想著自己的花褲衩兒,心裏琢磨著怎樣讓母親高興,還想好進門先喊一聲#39;媽媽#39;,好讓母親大吃一驚。

離家老遠,隻見我家門前黑壓壓地擠滿了人。這種場麵,我見過幾次。窮人有個紅白喜事,就聚在一起互相幫扶。那時生活、衛生條件極差,有的年紀不大就死去了。我想到母親,母親這些天身體一直不好,可又沒有錢看病買藥,還是硬撐著幹活。我不知道她那鼓起老高的肚子是怎麽回事,隻知她想吃這想吃那,就是沒錢買,莫非……我心裏像壓上了鉛塊,緊往家跑。

跑到門口,見那些叔叔、伯伯們也不跟我打招呼,都用可憐、悲傷的目光看著我。我一頭鑽進屋裏,頓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隻見母親兩眼緊閉,臉色像蠟一樣黃,仰麵躺臥在地上。手裏緊緊攥著一塊花布頭,一定是正準備給我縫褲衩。再看下半截,卻完全浸在血泊裏,褲襠裏突出一大塊,鮮血浸透了衣褲。八歲的我,已經知道這件事的後果,便撲到母親的身上,放聲嚎哭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人們拉開,聽著隔壁趙大媽向人們講述事情發生的經過:

這天,母親正坐在屋地的木盆旁洗衣服,潘保長忽然跑到我家,他是大陽溝一帶的房主,我家住房每月要交他兩塊大洋的房租。他長著一對綠豆眼,一張老豬嘴,經常跑到我家來,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一雙小眼閃著賊光,大嘴一張像個歪瓢。他站在屋裏,淫腔浪調地調戲母親,母親低頭隻是不理。

潘保長忽然獸性大發,撲上去抱住母親,要往床上拽。母親急了,咬了他的手一口。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他鬆開母親,綠豆眼變成紅杏仁,罵道:#39;臭娘們,你別不識好歹,我玩了不知多少女人,還沒碰上你這樣的硬貨!#39;說罷,揚起皮鞋,衝母親的小腹狠狠踢了幾腳。母親慘叫一聲倒下去,他卻揚長走了。

母親倒在地上,血流如注,腹中七個月的妹妹小產了。這情景,趙大媽隔著籬笆牆看得一清二楚,等她趕來,母親早已斷氣了。

當時,父親不在家,大伯、大娘、爺爺聽說這事,都氣紅了眼,要去法院告狀。可是,趙大媽早已跑到別處躲起來啦,她怕吃官司,不肯當人證。

三個家族長輩忍無可忍,就去找潘保長說理。我和哥哥遠遠跟在後頭。

潘保長住在保全巷,門口一對石頭獅子。門口站著從劉區長那裏借來的兩個哨兵,上著刺刀。爺爺他們剛走到門前,站崗的把手一擺,忽地竄出一隻狼狗,張牙舞爪,#39;汪汪#39;狂叫起來。

這時,大陽溝的叔叔、伯伯們追上來,七嘴八舌地勸說著,他們都說沒人證物證,硬拚白白吃虧,還是先打發死人要緊。好說歹說,把爺爺他們又拖了回來。

沒錢埋葬母親,大伯領著我和哥哥給窮鄰居們挨家磕頭求告,那些好心的窮爺們,窮幫窮,湊錢埋葬了母親,葬在楊柳店亂喪崗裏。那是939年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