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5)
第二章(5) 第二章(5)
那天,趙大鎖剛要上學校去,奶奶突然犯了瘋病。
她大敞著懷,露出那兩隻幹癟但仍然白皙的,咒出一串肮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話:“王母娘娘、玉皇大帝、托塔天王、九天神女,天上地下所有的王八蛋,你們把**夠了,還要摘我的心,我不給你們呀——”這老婆子是過五十大壽那天突然瘋的。親朋好友當時正在家裏喝她的壽酒,她突然口吐白沫,仰身倒在床上,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房頂說:“我閨女讓李逵操啦!”
第二天,接到大鎖他姑的來信,說是自己在大同搞了個對象,是采煤工人。
老婆子年輕時當過幾天妓女,說起瘋活離不開那個“操”
字,但奇怪的是,她每次說了瘋話,過後都要可怕地得到應驗。
趙大鎖母親死的那天,老婆子早上還是好好的,後來卻突然犯了病。她脫光了衣服,**身子跑上街,又哭又喊:“我兒子沒人操啦,要操我呀!”
兒子蹬三輪車送牛奶回來,一巴掌把老婆子打昏過去,拖回了家。
中午,清潔隊來人報喪,兒媳在清掃街道時,被一輛肇事汽車撞死,光榮殉職。
趙大鎖的父親見到了媳婦的屍體。身上好好的,就是**被汽車的保險杠刮住了,內髒都戳爛了。
今天,瘋老婆子又在咒誰呢?
趙大鎖不愛上學,也知道自己學不出什麽結果。清潔公司已經同意他頂母親的缺,隻要拿到畢業證就可以去報到了,現在,鬧運動、鬧紅衛兵,該找誰去要畢業證呢?
走進校門,他發現學校裏的氣氛有些反常。許多陌生的紅衛兵拿著皮帶和棍棒把住了校門,隻許進,不許出。
進校門的不遠處,地上躺著一個人,頭上臉上血糊糊的,看不清是誰。
趙大鎖有點兒怕,折轉身想回家去,可是來不及了。有人拍他的肩膀,回身一看,是田建國。他手裏提著一根粗粗的木棍,木棍的下半截被血染紅了。
趙大鎖連忙哈下腰,謙恭地向田建國送去笑臉,田建國抬起木棍,認真地看了看棍子上的血漬,又看了看趙大鎖,也笑了。
他恍恍惚惚地記得,第一下打擊來自腦後。那個掄皮帶的人顯然是個生手,皮帶的銅扣沒有擊中頭頂,卻從後麵翻過來,砸在臉上。他眼前突然一亮,上眼皮豁開一道大口。
還沒有到中午,趙大鎖就全招了:爺爺是地主、奶奶當過妓女、爸爸賭過錢、自己考試作過弊、撿上錢沒上繳,等等,等等。
“還有最嚴重的,你沒講。”田建國用木棍指著他的眼睛,“你不說,我們也都知道了。給你一個機會,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不想死,就早點兒說。”
“真的沒有什麽了,再有罪行,你們打死我。”趙大鎖雙手護著頭,縮進牆角。
田建國的木棍沒頭沒臉的落在他的身上。
十分鍾以後,他熬不住,終於交待了自己的嚴重罪行:半年以前,姑姑帶著三歲的小表妹從大同來北京。一天中午,他趁屋裏沒人,小表妹睡著了的機會,偷看了她的……
下午,在操場上召開了批鬥強奸幼女犯趙大鎖的大會。
當著全校上千雙眼睛,田建國把趙大鎖一連摔了十幾個跟頭。
每當趙大鎖的頭被狠狠地磕在土台子上時,台下都傳來一陣陣開心的哄笑聲。
幾天以前,當田建國在這裏被趙大鎖摔倒時,這些人也曾開心地哄笑過。
晚上,簡單地吃了點兒麵包和罐頭以後,劉南征找到田建國,說:“那個女流氓是北城地區有名的圈子,從她身上能挖出不少人來,你把她帶來,我親自審,不信就撬不開她的嘴!”
女流氓被帶進審訊室。這裏以前是校團委的活動室,現在桌子和排椅等雜物被堆進兩側的牆角,中間空出很大的一塊地方。
她現在就站在審訊室的中央。頭頂上低懸的一盞二百瓦的大燈泡,晃得她睜不開眼睛。
‘’你是什麽出身?“劉南征開始了審問。他陰沉著臉,用手中的皮帶一下一下地拍打自己的另一隻手掌,發出啪啪的響聲。
“革命工人。”她大約有十六、七歲,長得不算漂亮,皮膚很黑,但五官眉眼都會說話,顯得很成熟、很機靈。
“說說你的罪行,都和誰在一起……耍過流氓?”劉南征走到她的身邊,逼視著她的眼睛。
“那可海了去啦,一天半宿也說不完!”女流氓翻了翻白眼,把頭扭向一邊,避開劉南征的臉,“少說也有十萬。”
“別耍貧嘴,說具體一點兒。和誰,在哪裏?”
“怎麽?想聽著過癮啊?告訴你吧,沒什麽聽頭,不如來點真格的。”
“你放老實點兒,否則,我們對你不客氣。”
“可以,來什麽姐姐我都陪著你。”
劉南征無話可說了。他又退回桌子旁邊,坐在桌子上,審視著那個在強光照射下滿不在乎的女流氓,過了好久,他才狠狠地說:“那好吧,把衣服給我脫了!”
“全脫?”
“脫光!”
圈子赤條條地站在燈下,毫無遮掩的打算。她的臉上仍帶著那嘲諷的、挑釁的笑。
審訊室裏的男紅衛兵一個接一個地都走了出去。劉南征也慌了,他低聲罵了句髒話,臉孔漲得通紅,把頭扭向一邊。
“你***還要一點臉不要?穿上,快給我穿上!”他氣急敗壞地叫著,大步向室外走去。
“雛兒,老娘見過你們這號人,嘴上幹淨,底下流湯,哼,假聖人!”女流氓仍不示弱,衝著劉南征的背影大喊大叫,“有種的你別跑,來葷的來素的,老娘接著。來呀,色大膽小的窩囊廢!”
劉南征臉色煞白,五官都變了形,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似的。他猛地轉過身來,一個大步跨上去,抓住女流氓的頭發使勁地一掄。女流氓仰麵載倒在地上。接著,皮帶呼嘯著落在她的身上。
第一下抽中了她的臉,第二下,目標是她的下部。
以後,一下比一下更準確,更凶狠。
她翻滾著躲避,但是,那個部位是永遠也躲不開男人的攻擊的。大腿內側的肉翻了起來,兩條腿上濺滿了汙血。
田建國和其他幾個人默默地看著,沒有人敢於或者願意阻止這種野蠻地毆打的繼續。
沒有人注意到,在毗鄰的教室裏,另一場毆打也在繼續著。
這裏,揮舞皮帶的是陳北疆。這個美麗的女孩子比劉南征冷靜、沉著,更帶有女人的自信和目的性,因而也更令人生畏。
皮帶不緊不慢地、有節奏地落在趙大鎖的身上。他靜靜地俯臥在地板上,不再掙紮扭動、不再哭喊告饒,像一具沒有生命的皮囊,對任何一次擊打都無動於衷了。
陳北疆也同樣的平靜,在她那張生動的、有著牙雕般光澤的臉上,看不到一絲表情。但是,她的每一次抽擊,都是極為認真、一絲不苟的。有時她拍擊一下之後,稍微停頓片刻,看看皮帶,再看看地上的那具人體,好像在品味著其中的哲理。
天快亮的時候,趙大鎖翻了一下身,似乎是剛剛從睡夢中醒來,揉了揉眼睛,扶著牆壁費力地站起身來。
我要喝水,他說。語氣非常安祥、平淡。
給他!陳北疆命令旁邊的人說。語調沉著、堅定、自信。
一大飯盒冷水端來了。趙大鎖捧起飯盒,一大口一大口地喝下去。他動作平穩,一滴水都沒有灑落。水喝完了,飯盒從他手上無力地掉在地板上,發出很大的聲響。
他背靠牆壁,先是閉著眼歇了一會兒,然後,他眼開眼四處張望,好像在尋找著什麽。當他的目光落在陳北疆的身上時,定住了。很久很久,趙大鎖一直在看著陳北疆,仿佛竭力要記住些什麽。
最後,他喘了口粗氣,笑了,嘴裏吐出幾個字:“**你!”
說完,他的身子猛地往上一挺,喉嚨裏打了個很響的嗝,一下子就撲倒在地板上。血,從嘴裏噴了出來,噴出去很遠。
他死了。
血濺到了陳北疆的鞋上,她的身子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但是,她的表情仍然很平靜。
她轉過身,走了。
第二天,趙大鎖的奶奶,那個從前是妓女兼地主婆,後來是預言家的瘋老婆子也死了。臨咽氣之前,她說:天上掉下兩顆星,地上升起三顆星。他要給他自己報仇。
沒有人留意她的胡言亂語,就把她埋了。
奇怪的是,她最後的這個預言竟沒有帶上那個汙髒的字。
不過,沒有髒話的預言,還是可怕地應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