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7)

第一章(17) 第一章(17)

天陰沉沉的,大團的烏雲翻滾著湧來,層層疊疊地壓迫在頭頂上。遠方,在天與地的銜接處,傳來了第一聲雷鳴。

還不到下午五點鍾,郊外村舍中已經隱約閃出幾星燈火了。那些低平的農舍,仿佛是大海中的一隻隻小舟,靜謐、祥和、穩定。

頃刻問,大雨從天上傾瀉下來,田野立刻變成了白花花的汪洋。小舟漂浮在水上。

白臉從藏身的瓜棚中走出來,仰頭看了看天空,然後就毫不猶豫地鑽進雨幕,在泥濘中費力地向護城河邊走去。他沒有雨具,濕透了的衣服貼在皮肉上,冰涼。

化了膿的傷口卻像火燒似的疼。

約妹妹在永定門外的護城河堤上見麵,再通知她改期,已經來不及了。他了解妹妹,今天就是下刀子,她也會來的。

走了很久,摔了很多的跟頭,當遠遠地能看見河堤時,他已經一步也走不動了。過一道田梗時,他又跌倒了,很久也沒能爬起來。他靜靜地趴在泥水中,喘了口氣,抬起頭來。白花花的雨水從他的眼前流向遠方。水麵上,漂浮著枯枝和敗葉。

他也想變成一片葉子,隨波而去,漂向那永無人知的遠方。

雖然孤獨,但是有了永久的歸宿。

在北城,什刹海岸邊的那幢小屋,也是汪洋中的一隻小舟。

土匪知道,這隻小舟已經不能保護自己了,在這裏,一刻也不能再停留。

他早就清楚自己走的這條路將通向何處。路,總有一天是會走到頭的。這一點,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到來了。

那個原來的馬弁,後來當了傳達室工人的老人,憂鬱地看著兒子。兒子看不起他,從來沒有叫過他一聲爸爸。但是,他與兒子的心是相通的。不同的是,他能夠低著頭生活,而兒子,卻偏要抬起頭來。

還有一個人也在屋子裏。這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個子不高,瘦瘦的,稚氣中透出一種堅毅的機智,兩隻細細的眼睛裏閃現出穿透力極強的目光。現在少年的這雙眼睛已經看明白了一切。

少年的家就住在附近,今天,他要送他稱之為大哥的人去匿居地。此刻,他知趣地走出屋去。外麵,雨正急驟地傾瀉著。

在臨走前的一瞬間,兒子忽然產生一種強烈的願望:給老人鞠個躬,叫一聲爸爸。

老人從兒子的目光中已經知道了他的心願。他微微搖搖頭,什麽都不必做了,從兒子的那一絲柔情中,他已獲得了報答。

漸漸地,兒子笑了。笑,代表了一切。

父親也想笑,卻笑不出來。

少年猛地撞開屋門。他一把將老人推出門外,隨手把門插上,用背頂住門,小聲而急促地說:“警察!”

妹妹在大雨中等著哥哥。曠野、烏雲、長堤、暴雨,她那嬌小的身軀顯得那樣孤弱無依。

白臉突然想起了小燕,那個和妹妹同歲、同樣美麗的小姑娘,就是在這裏,在這護城河堤上……小燕的慘叫聲,又在他的耳鼓中響起,哀婉、淒厲,刺人心魄。妹妹,你的命運會是怎樣的呢?

他哭了。雨水衝刷著淚水,流進了嘴裏。他大口大口地吞進肚子裏。

自己的淚水,必須要自己咽進去。

妹妹看見了哥哥,高興地跑過來,她滑了一跤,爬起來,還是跑。

哥哥看不見妹妹。雨水和淚水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什麽也看不清。

哥,你怎麽了?傷口好些了嗎?

他的嘴唇哆嗦著,好久,什麽也說不出來。突然,他抬起手,狠狠地打了妹妹一記耳光。

我不是你哥哥,你沒有哥哥。

從小到大,他沒有動過妹妹一指頭。

警察敲響屋門的同時,土匪已經打開了後窗。窗外,隔著二十幾米的雨幕,就是翻滾著波浪的什刹海。

少年一把拉住土匪。我先出去。

他跳了出去。在窗下滑了一下,跌倒了,又爬起來,然後沿著岸邊向西猛跑。他跑得極快,像貓似的,一竄一跳的。從窗外兩側包抄過來的警察,會合在一起向他追去。

窗口,另一個黑影跳了出來。他快跑了幾步,一頭紮進什刹海的水波中。

他,從此再也沒有在北京露過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