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啞舍獨玉佛

公元465年。

拓跋弘理了理身上的袍服,他還是喜歡他們鮮卑一族的胡服窄袖衽袍,簡單又幹練,可是皇後喜歡漢服,今天派人召他晉見的時候,婢女便特意讓他穿上這種寬袖濡服。

對了,已經不是皇後,而是皇太後了。

拓跋弘看著麵前的佛堂大門,怔怔地停下腳步。

三歲就被封為皇太子的拓跋弘,今年才十二歲。他的父皇拓跋濬卻在日前病逝,明日便是他的登基大典了。

雖然年紀還不大,但被稱為幼而神武聰睿機悟的拓跋弘知道,身為魏朝的皇帝,是將要承擔起多大的責任。

為什麽父皇才二十六歲便狠心拋下他不管了,拓跋弘低著頭,有些茫然地想著。

魏朝有著立子殺母的習俗,為了防止外戚妻族幹政,當年三歲的拓跋弘被立為太子之後,他的母妃便被賜予了一條白綾。拓跋弘至今仍舊記得,母妃那既自豪又眷念不舍卻又夾雜著幾絲怨恨的目光。

他的母妃隻有一個,所以盡管拓跋弘嘴上稱馮皇後為母後,但心底卻並不承認這個稱號。

真是太好了,現在可以管她叫太後了。

拓跋弘自嘲地笑了笑。

“宏兒,汝來了?”佛堂內,傳來一聲溫柔似水的女聲。

拓跋弘一凜,又下意識地整了整袍服,才輕輕地推開了佛堂的大門,濃重的檀香味撲鼻而來。

一個無限美好的女子的背影隨著佛堂大門的開啟,緩緩地映入了他的眼簾。馮綺正直挺挺地跪在佛像麵前,穿著一身素白的孝服,寬袖短襟,下穿搖曳的長裙,在長裙的外麵還附加著一條緊束在腰間的短裙,把她纖細的腰肢完美地勾勒了出來。她如雲的秀發隻是簡簡單單的用一條白頭繩綰在了腦後,帶著一朵白色的絹花,垂下的一些發梢還帶著焦黑燒卷的痕跡。

拓跋弘收回了目光,在昨日父皇按照鮮卑一族的習俗,進行焚燒生前衣服的儀式時,馮綺直衝了過去,打算與父皇同去。虧得從太武帝那一代就服侍皇族的內侍總管尚邪發覺,才把她救了回來,否則就不是燒焦了幾縷頭發那麽簡單了。

拓跋弘當時其實並不意外,父皇和馮後之間偕鴛效鴦的濃情蜜意,他這個最接近他們的人,其實是看得最清楚的。但他總是無法把馮綺當成他的母後。

忘不了自己的母妃是一個原因。還有,就是馮綺真的沒有大他多少歲。她的祖父便是前朝北燕的最後一位皇帝,被魏朝推翻後,她便作為罪逆之女,在很小的時候便入宮服役,被剛死了母妃的他看中,留在身邊當了大宮女。可是這個十一歲就成為了父皇的貴人,十四歲就登上了中宮皇後的寶座的女子,拓跋弘真不知道是應該慶幸她並沒有生下父皇的孩子,還是覺得這樣手段高超的女子,應該生下個太子,按照魏朝習俗被賜死的好。

隱約在久遠的記憶中,在芙蓉花叢中,那個一閃而過的瑰麗麵容拓跋弘恍惚了一瞬間,依稀還以為她還是那個服侍他的天真宮女,而他還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弘兒見過太後。”拓跋弘斂去眼中的複雜情緒,乖順地拜服在地。

佛堂的大門在他的身後緩緩合上,帶走了全部的陽光,整個佛堂內顯得有些陰冷起來。

“弘兒,起來吧,汝以後便是這魏朝的皇帝,不用再向任何人下跪了。”年輕的馮綺充滿了感歎,夜鶯般的聲音在空曠的佛堂中飄忽不定。

拓跋弘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看著跪在蒲團上的馮綺,和她身邊一個明顯為他準備的空蒲團,挑釁般地反問道:“那佛祖就受得吾一跪?”

馮綺喟歎了一聲,輕低螓首,默念了一句告罪,便揚起了頭,眼中含笑地看著拓跋弘,縱容地笑道:“佛祖又不是人,自然受得起汝一跪。”

當看到馮綺的容顏時,拓跋弘的呼吸立刻一滯。馮綺的容貌是絕代風華,否則也不可能在隻有十一歲的時候便讓父皇破例納入後宮。現在她正是一跪女人生命中最美好的時節,再加上幾分喪偶的脆弱,幾縷碎發垂落耳畔,一雙鳳目還帶著痛哭後的微紅,那張蒼白精致的臉容,就連見慣了她的拓跋弘也無法直視,胸中有股陌生的情感像是破了土的嫩芽,無法阻擋地冒了出來。拓跋弘連忙跪在了麵前的蒲團下,低頭虔誠地向麵前的佛龕扣了個首。他父皇信奉佛教,甚至修建了雲岡石窟,所以拓跋弘對禮佛並不陌生,隻是這間佛堂他從未進來過,但一時倉促之間,他也未有時間打量。

“弘兒,明日汝便會登基為皇,這間佛堂,也會屬於汝了。”馮綺淡淡地說道。

拓跋弘聽出她話中有話,不解地抬起頭,卻不經意間掃過佛龕上供奉的佛像,不由得呆住了。

原因無他,因為他分明看到,在嫋嫋的佛香中,那尊隻有一寸高的玉佛居然是破碎的。一道無法修補的裂痕從佛像的頸部裂開,讓一尊玉佛身首分離,就算是強製地擺在一起,也透著一股無法形容的怪異。佛像的麵容依舊是溫和慈善的,但那裂開的痕跡卻猙獰無比。

從來沒見過有人會供奉一尊裂開的佛像。

拓跋弘驚疑不定地向四周看去,發現在這偌大的佛堂中,竟隻是供奉著這一尊破損的玉佛。

“這尊玉佛,玉質出自獨山,便被稱為獨玉佛。獨玉乃四大玉之一,產自南陽,在商朝晚期便有開采記錄。這尊獨玉佛,是有人在多年前送給太武帝的。”馮綺轉著手中的紫檀佛珠,微合雙目,輕柔地解釋道。她的麵容秀麗娟美,麵帶慈悲的表情,更是像極了悲天憫人的觀世音菩薩。

“太武帝?”拓跋弘聞言一愣,太武帝便是他父皇的祖父,終於統一了北方,結束了曆時一百多年的十六國分裂局麵,與南方的劉宋政權並立,形成了南北對峙的局麵,魏朝也從此被南人稱之為北魏。太武帝威名遠播,其中令南人尤其震驚的事件,卻是“太武滅佛”的命令。

在太武帝的統治時期,所有五十歲以下的僧尼必須還俗,佛圖形象以及佛經全部被擊毀焚燒,許多年老頑固的僧尼甚至被坑殺,整個魏朝上下,禁談佛字。這樣的舉措,拓跋弘雖然不讚成,但也知道太武帝的用意。北魏剛剛一統北方,各地流年征戰,百廢待興,自然是沒有多餘錢糧去養著那些不耕作的僧尼。雖然佛法有利於愚民統治,但有些僧侶誇誕大言,超越了王法之上,太武帝殺伐果斷,自是不能容忍。

這樣的太武帝,居然還有人敢送他獨玉佛?應該是頒發滅佛令之前送的吧?拓跋弘有些理解地看著這破損的佛像,心想這肯定就是太武帝摔壞的。

馮綺自然是知道拓跋弘在想什麽,輕笑一聲道:“這佛像,是太武帝頒發滅佛令之後,有個年輕人送到他手上的。”馮綺陷入了久遠的回憶中,她當年的年歲也並不大,但那一幕卻依稀記得很清楚,“那個人對太武帝說,滅佛令下得太過了。會遭到上天的報應的。如果能供奉這尊獨玉佛,說不定可以挽救太武帝做下的冤孽。”

“這”拓跋弘無言以對,他自然知道這番話說完之後,會發生什麽,“然後這尊獨玉佛就被摔裂了嗎?”

馮綺輕輕地點了點頭,長歎一聲道:“那名年輕人當時看著地上身首分離的獨玉佛,惋惜地說道,因太武帝身懷無上殺繆之氣,所以這冤孽隻能報應到他的後人身上。以後魏朝所有的皇位繼承人,都無法活得太長久。”

拓跋弘睜大了雙目,這也太荒謬了。可是他突然想到他父皇才二十六歲便英年早逝,本來想說些什麽的唇動了動,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馮綺捏了捏手中的佛珠,話語中參雜了些許茫然:“那個年輕人當時便被太武帝下了死牢,可是後來卻在行刑前無緣無故消失了。太武帝還大發了一頓脾氣,因為事情太過於蹊蹺,這獨玉佛當年被汝爺爺,也就是後來的景穆帝收了起來。”

拓跋弘艱難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本來很甜美的檀木香氣,此時聞起來卻有些讓人難以呼吸。他知道這位景穆皇帝,還是在太子的時候,便莫名其妙地死去了,當時隻有二十三歲。所以才在他父皇登基之後被追封為景穆皇帝。

“弘兒,哀家今日喚汝前來,並不是為了其他事。”馮綺幽幽地歎了口氣,“這冤孽已經如同詛咒般應驗了兩代,汝即使不信,也需注意著點。”拓跋弘想到父皇登基之後,便立刻廢除了太武帝的滅佛令,不顧國庫空虛,下令修建雲岡石窟,肯定也是為了贖那冤孽的罪。拓跋弘低聲稱是,但心中多少有些不以為然。

隻是巧合罷了。

拓跋弘在告罪退下的時候,聽到馮綺忽然吩咐一句道:“弘兒,汝也不小了,明日登基之後,哀家便替汝選幾個好人家的女兒吧。”

“多謝太後費心。”拓跋弘壓抑著心中突然升起的莫名鬱悶,低頭應允道。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馮綺飄忽不定的聲音,伴隨著一下一下有節奏的木魚聲,慢慢消散在緩緩閉合的佛堂大門之後。

拓跋弘默立在門外,反複琢磨著這句佛偈,不由得已是癡了。

公元467年。

拓跋弘低頭看著繈褓中的新生嬰兒,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懷裏的分量輕得幾乎可以讓人忽略,這孩子脆弱得就像是若他大力一些,便可以捏碎一般。

他今年隻有十四歲,卻有了兒子。

拓跋弘知道在鮮卑一族,像他這麽大就有孩子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他父皇也是在十四歲的時候有了他的。拓跋弘看著在床榻上,麵容秀麗卻不掩疲憊的劉貴人,看得出她臉上的複雜神色。他知道,在大魏朝,後宮的女人都是懷著異常矛盾的心理。既希望受到皇帝的寵愛,又忐忑自己會懷上孩子。若是生得女兒還好,萬一生了個龍子,還被皇帝看中,那麽久必須依照大魏朝的慣例,立子殺母。

沒有人會願意死去,縱使為的是自己的兒子。拓跋弘又想起自己被立為儲位之時,母妃那無法言喻的目光。

看著和某個人有幾分相似的劉貴人,拓跋弘在心底默默地道了聲抱歉,如果他懷裏的這個孩子可以平安地活到兩歲,那麽他便是他的太子了。不過在這之前,還是不要讓他們母子太過於接近的好。他不想讓他的兒子和他有一樣的痛苦回憶。

吩咐宮女們好好照顧劉貴人,拓跋弘親自抱著兒子走出內室,正好看到一直在偏殿坐著的馮綺。

父皇已經過世了兩年,馮綺還是依照漢族的習俗一直替他守著孝,渾身素白,穿著一件具有銀絲繡花領口的交領直袖上襦,腰間束著一條寬寬的絲帶,勾勒出纖細的腰肢,下身是一條質料輕柔的絲質長裙,拖曳直地,層層疊疊。她的眉目如畫,眉宇間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清愁,脂粉未施,卻依舊美豔無雙。

拓跋弘的腳步停滯了片刻,因為抱著孩子,所以並未像往常一樣行禮,隻是略略地點了點頭道:“見過太後。”

馮綺姿態無比優雅地放下手中的白釉青蓮茶盞,目光一下子就落到了拓跋弘懷裏的繈褓上,很自然地朝他伸出手去,柔聲道:“來,給哀家看看。”

拓跋弘上前幾步,便嗅到了她身上傳來的檀香味道,不由得微怔。他知道她一直是在那個佛堂為父皇吃齋念佛,卻沒想到連她的身上都沾染上了那麽濃重的檀香味。

馮綺自顧自地接過繈褓,小嬰兒可能覺得她身上的檀香味道有些刺鼻,不安地揮動著小胳膊,咿咿呀呀地哭鬧起來。

拓跋弘連忙把兒子重新接了過來,又後退了幾步,果然小嬰兒像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立刻安靜了下來。

馮綺絕美的雙目中閃過一絲落寞,隨後勾起唇角輕笑道:“看來這孩子和哀家無緣,罷了。”佛堂寂寞,越是吃齋念佛,往日琴瑟和鳴的回憶便越清晰,馮綺本想把這個孩子養在身邊,但現在這樣的情況,怕是不能如願了。

拓跋弘微皺眉頭,忍不住勸說道:“太後,汝也要當心身體。”他今年才十四歲,縱然天資聰穎,但掌控這一國的權柄,委實也是太過勉強了些。兩年前他剛登基時,朝政大權操縱在車騎大將軍乙渾的手中。那乙渾心懷不軌,經常扭曲他的詔命來誅殺異己。在僅僅四十多天內,他從車騎大將軍升太尉、錄尚書事,最後官居丞相,位居儲王之上,一手遮天,完全不把他這個年幼的皇帝看在眼裏。

他不甘心受製於人,卻不得不承認自己鬥不過乙渾。最後還是一直在佛堂念經的馮綺親自出手,不動聲色地注視著乙渾的放縱,出其不意地密定大計,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以謀反罪誅殺乙渾,隨後宣布臨朝聽政。雖然她下了朝便休息在那空曠的佛堂內,這大魏朝的每一項政令,卻都是由她發號出來的。

拓跋弘在心下苦笑,他雖然是她一手教導的,但無論是心計還是胸懷,都無法與她相比。

馮綺像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轉了轉手中的紫檀木佛珠,柔聲細語道:“弘兒,汝放心,隻要汝有能力,這大魏朝還是會屬於汝的。”馮綺溫柔地看著已經長成了一名俊秀少年的拓跋弘,恍惚間微微出神,當年她遇到拓跋濬時,後者也是差不多的年紀,拓跋弘又極其神似他的父皇,朝思暮想的人就像是完好無損地站在了她的麵前,馮綺一時間不由得癡了。

拓跋弘接觸到她的目光,心下一跳,隨即又悵然一歎。他知道她在透過他,懷念著他的父皇。他剛想說些什麽,卻又見她的目光恢複了清明,不著痕跡地別開了臉。

每一次都這樣,先靠近的人是她,而每一次先離開的,也是她。

拓跋弘的手臂不由得微微用力,繈褓裏的嬰兒像是有些難受,不安地扭動起來。拓跋弘一驚,立刻放鬆力道。

“弘兒,有沒有給這個孩子起名字?”馮綺若無其事地拿起微涼的茶盞,喝了一口溫茶。

“舉其宏綱,就叫拓跋宏吧。”拓跋弘淡淡地說道。

“拓跋宏?”馮綺微微蹙起秀眉,覺得父子二人同用一個音節的名字,有些不妥。但既然拓跋弘如此說,她也總不能讓他連為兒子取名字的自由都沒有,隻好輕點螓首道:“好名字,若此子能活過兩歲,哀家便親自教導他吧。”

拓跋弘看著馮綺盈盈起身,知道她話中的意思,就是她將在兩年後把朝政大權歸還於他。

一時之間,竟是不知是欣喜多一些還是失望多一些。

“財色於人,人之不舍,譬如刀刃有蜜,不足一餐之美,小兒舔之,則有割舌之患”馮綺幽幽的聲音伴著熟悉的檀香味劃過他的耳際,直到曼妙的身影自廊道拐角處隱去。

拓跋弘抱著繈褓中的兒子,猶自出神。

公元470年。

“皇上醒了!皇上醒了!”

拓跋弘艱難地從昏迷中清醒過來,聽到床邊有內侍的驚呼聲接連起伏地響起。感覺到自己的嗓子眼幹渴無比,拓跋弘判斷出來自己因為瘡病感染,恐怕是昏迷有一段時間了。

“皇上,您剛醒,莫急。”一個蒼老的聲音從床邊傳來,一邊說一邊扶著拓跋弘從床上做了起來,熟練地在他的背後墊上了靠墊。

拓跋弘一抬頭,發現竟是內侍總管尚邪,不由得微笑道:“尚公公,朕無恙,您也快去歇息吧。”尚邪自從太武帝那一代便在大魏朝皇宮當差,自己自小便多受他照顧,在心裏也當他是個長輩,見他現在因為守夜而顯得憔悴不堪,不禁頗為擔憂。

尚邪把拓跋弘的被子蓋好,又指了指他身邊道:“老身不累,倒是太子殿下,一直守著陛下不肯入睡,剛剛才熬不住在您旁邊歇下了。”

拓跋弘此時才看到自己的龍床上還躺著一個小小的人兒,粉嫩嫩的臉蛋上掛滿了憂愁,就算是在睡夢中也不得安穩,一雙小手正死死地拽住拓跋弘的衣服。拓跋弘因為怕自己的悲劇在兒子身上重演,所以在拓跋宏剛出生的時候就把他從劉貴人身邊帶走。再加上拓跋宏小時候根本受不住馮綺身上的檀香味,所以這小子就是拓跋弘帶在身邊親自教導大的。而在去年拓跋宏兩歲生日時,被立為太子,他的生母劉貴人被賜死,而馮綺也遵守了諾言,把拓跋宏接過去教養,而且放手了朝政。

“皇上,小太子一直親自照顧您,連您身上的膿瘡都是殿下親自洗出來的。”尚邪遞過一碗剛熬好的湯藥,怕吵醒了好不容易睡下去的拓跋宏,特意壓低了聲音。

拓跋弘的心中一陣暖意,接過藥湯一飲而盡,竟都不覺得這難喝的藥湯有多苦。他遞還空碗,對尚邪擺了擺手道:“尚公公,你們先退下吧,我還要休息一會兒。”他知道若他不睡,這尚邪是絕對不會下去的。

他知道若他不睡,這尚邪是絕對不會下去的。

拓跋弘重新躺下,看到那個全心全意地躺在自己身側的小身體,忍不住伸手將他環在自己的懷裏。

等再次醒來的時候,拓跋弘發現自己的身體情況已經好多了。待他睜開雙目,就看到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發現他醒來之後,那清澈的眼瞳中分明透出了巨大的喜意。

“父皇!”拓跋宏的小嘴角飛揚起來,尚公公果然沒騙他,父皇確實沒事了!

拓跋弘心情極其不錯地揉了揉拓跋宏披散的頭發,軟軟的,手感極好。“宏兒,這些天都在父皇這裏,太後那邊有沒有好好請假?”

拓跋宏聽到父皇提到馮綺,不禁小臉一冷,用小鼻孔輕哼一聲道:“她現在可沒時間理孤呢!”

撫著拓跋宏頭頂的手頓了頓,拓跋弘很少見自己兒子用這種語氣說話,不禁皺眉道:“汝怎麽這樣說太後?可知尊卑否?”

拓跋宏像是被刺激到了,一對大眼睛立刻瞪得溜圓,脆聲怒道:“孤不知尊卑?那她可知尊卑?在後宮與男人廝混,可是一國太後的尊卑?”

這句話就像是當空的一道雷劈到了拓跋弘的身上。他的大腦一片空白,隻聽著自己恍恍惚惚地問道:“這句話可是誰教汝說的?”是了,許多人見不得他和馮綺兩人和平相處,經常在他們的耳邊嚼舌根,以期在鬥爭的縫隙中索取一些好處。宏兒這麽小,他能懂得什麽?

“什麽誰教孤的?是孤親眼看到的!那男人是南部尚書李敷的弟弟李奕,孤之前在宮廷夜宴中曾見過,隻是不知他和太後居然是那樣的關係!”拓跋宏雖然隻有三歲,但自小在宮中長大,應該懂的都懂得,不應該動的也都懂得。況且這件事在太後所居的宮殿中並不是什麽秘密,他們鮮卑一族並不把禮義廉恥看得太重,縱使是崇尚漢儒的馮綺,也隻是穿穿漢人的服飾,口中念念佛經罷了。行事舉止上,可完全沒有半點漢家女子的矜持。隻是這宮中服侍的人,不知道為何都極有默契地將這件事一直瞞著父皇。

拓跋宏告狀完,正揚著小臉憤憤不平中,卻見剛剛大病初愈的父皇默默地起身,招來內侍洗簌穿衣。那張俊逸的臉龐上麵無表情,渾身散發著令人恐懼的肅殺之氣。拓跋宏隱約知道了為何沒有人敢在父皇麵前說馮綺的秘密,因為沒有人敢承受天子之怒。但拓跋宏卻有些不太懂,父皇現在這樣,可並不僅僅是因為馮綺後宮。

看著拓跋弘大步離去,拓跋宏愣愣地坐在床上發了一陣呆,隨即才驚醒過來,連忙招來內侍快速為他更衣,便踩著鞋子噔噔噔地追了出去。隻是當他奔入太後所居的宮殿時,缺看到一滴的鮮血,他的父皇正拿著一柄利劍,卓立在那裏,劍尖上猶自往下淌著未幹的鮮血。那個李奕正躺在地上,胸口一個血洞,已是了無生息。

拓跋宏白了一張小臉,此時他才發現,那李奕的臉容居然有幾分與自家父皇相似,都是一樣的年輕英俊,眉目深邃。拓跋宏深深地打了個冷戰,下意識地感覺自己好像是發現了一個極其隱秘的秘密,所以並未步入殿中,而是怯生生地站在了殿外的窗戶根下。

馮綺此刻正在佛堂誦經,在內侍的通報下快步而來,卻在看到已然身死的李奕時。頓了下腳步。她已經不複三年前那個戴孝的素白模樣,而是穿著一身寬鬆飄逸的酡紅色繡金衣裙,腰間束著鵝黃色的寬帶,寬大的衣袖和裙裾隨著她的走動而急速飄動,竟是雍容氣派華貴無匹。臉容上也掃了一層淡淡的胭脂,就算是拓跋弘也是從未見過如此美豔的馮綺,一時之間不由得愣住了,隨後又想起她是為了誰才精心妝扮,不禁越發憤怒。

此時馮綺已經看清楚了殿內情況,絕美的臉容上劃過一絲憤恨,隨即又很完美地掩飾了下去。她看著拓跋弘手中依舊滴著血的利刃,淡淡道:“皇上大病初愈,為何不好好休息,反而要來哀家這裏?”

拓跋弘握緊了手中的利柄,其實他不應該這樣衝動的,他明明可以尋個錯處,再徐徐圖之,不怕這李奕沒有好下場。

他真的隻是想來看看這個李奕是什麽樣的一個人,但卻在看到這個和他有幾分相似的年輕男人時,克製不住心中滔天的怒火。

分明,和父皇最像的,是他不是嗎?

分明,在芙蓉花叢中,最先找到哭泣的她的,是他不是嗎?

分明,他最先想要依靠的,是他不是嗎?

為什麽就他不可以?

拓跋弘聽到自己的聲音冷靜地說道:“南部尚書李敷收受賄賂,被人告發,李奕剛剛拒不承認,對朕出言不遜,朕一時怒火攻心,失手了。”

馮綺揚起柳眉,諷刺地冷哼道:“皇上當真萬事由心,當那禦史台是擺設不成?哀家真不放心把這大魏朝交到陛下手中,看來明日哀家還是要臨朝聽政的好。”

拓跋弘麵色一僵,知道今日之事他做得確實太過了,馮綺一怒之下,竟要收回才放手一年的朝政大權。

馮綺姿態優雅地蹲下身,不顧華美的衣裙在血泊之中沾染髒汙,輕柔的用手合上了李奕那死不瞑目的雙眼,然後便毫不留戀地起身離去。

“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馮綺沾滿血跡的衣裙在殿內留下了一道斑駁的痕跡,隨即便在她的輕吟聲中慢慢地變得幹涸,成為一條醜陋的血跡。

拓跋弘一個踉蹌,如同燙了手一般,大病初愈的身體再也拿不住手中的長劍,哐當一聲便掉在了地上,在空曠的殿內無盡的回響著。

公元471年。

“汝瘋了!”馮綺一掌推開執政殿的大門,朝坐在書桌後麵的拓跋弘怒目而視。

拓跋弘手中的毛筆紋絲未顫,繼續行雲流水地寫完這句謄寫的佛經,這才放下筆抬起頭來,微笑地看著不請自來的馮綺。他發現佛祖真是個很好的歸宿,自從去年他放心情不去再管俗事全心禮佛之後,他的心平靜多了。就算是再看到她,他的心湖也無法激蕩起一絲漣漪,純粹用欣賞的目光來看待麵前的這位女子。

馮綺因為他的目光一怔,她早已經習慣了麵前的這位年輕男子用或傾慕或熾熱的目光看著她,卻從未想到他會如此平和冷靜地注視著她。馮綺此時才意識到,拓跋弘年已經八歲了,還有兩年便可以按照漢人的習慣及冠,但現今坐在那裏的男子,已經是一位豐神俊朗的帝王,就像許多年前,一直伴在她身邊的拓跋濬一般。

馮綺攏了攏因為疾步而來飄落下來的幾縷碎發。努力地讓自己的聲音冷靜下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卻無法掩飾心中滔天的怒意:“皇上,汝今年才十八歲,為何居然想要禪位?”

拓跋弘摩挲著剛剛幹透的佛經,微笑道:“朝政由汝打理,朕放心。”

馮綺一口氣滯在胸中。他這是在抱怨她沒有放權給他嗎?可是擅自殺了她男寵的是他好不好?她難道還不許出出氣?她想把這些話問出口,可是接觸到拓跋弘平靜如水的目光,便知道自己若是問出口,對方也肯定不會回答。馮綺咬緊牙根,聲音就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一般,一字一頓地說道:“汝就放心把皇位傳給拓跋宏?他今年才四歲!”

拓跋弘依舊淺淺笑著道:“不是還有汝嗎?”他垂下眼簾,掩去眼中的神色。四歲和十八歲有區別嗎?他寧願當個閑散的太上皇,搬離這囚禁他前半生的皇宮,外麵天高雲闊。他又何必糾結於本就不屬於他的東西呢?

皇位從來都不屬於他。

權勢從來都不屬於他。

她……也從來都不屬於他。

馮綺捏緊了手中的紫搜木佛珠,冷聲道:“哀家最後問汝一次,汝是鐵了心的要禪位?”

“是。”拓跋弘重新抬起頭,笑得風輕雲淡。

馮綺鳳目中寒芒一閃,冷哼道:“那汝以後可莫要後悔。”說罷轉身拂袖而去。

拓撥弘愣愣地看著她的背影半晌,隨後自嘲地笑了笑,繼續拿起筆謄寫佛經。

八月,這日陽光明媚,萬裏無雲。在禪位大典上,拓跋弘親手牽著才剛剛四歲的拓跋宏走上大殿,然後把他抱上龍椅。拓跋弘知道自己肯定不是曆史上最年輕的皇帝,但肯定是最年輕的太上皇。

馮綺站在一側.穿著一身絳紫色的鳳紋衣袍,冷眼旁觀,一張薄唇抿得死緊。

拓跋弘並未分神注意她,而是站在龍椅旁,摸著兒子的頭頂,溫柔地低聲向拓跋宏問道:宏兒,怎麽哭了?”

拓跋宏早就已經淚流滿麵,拽著拓跋弘的衣角抽泣道:“父皇不要孤了……”

“怎麽會不要宏兒呢?隻是父皇累了,宏兒一定能理解父皇的對不對?”拓跋弘黯下笑容,他知道自己此舉是多麽的不負責任,但他橫豎在宮中也就是個擺設,又何必自取其辱?他對權勢也不是沒有過需求,隻是已經試過了,並沒有馮綺做得好。朝中的那些勢力糾葛,性格太過於簡單的他,根本就無法弄得明白。這幾年他們之間的衝突雖然都不大,但長此以往,必會形成無法挽回的慘事。馮綺需要的隻是一個傀儡,那麽還年幼的拓跋宏想必會更加符合她的心意。

“父皇……”拓跋宏依舊哭著不肯放手,他其他的不懂,卻也明白,從今天往後,他父皇就要搬出宮去住了。他從小便是父皇一手帶大,就算在兩歲之後交由馮綺教導,可是後者卻並不會讓他留宿,他晚上也是回到父皇身邊。可若是父皇出了官。那他可怎麽辦?

拓跋弘用袖子一點點地擦幹淨拓跋宏小臉上的淚水,又一點點地扳開他拽著他衣角的小手指,硬著心腸,慢慢地在龍椅旁單膝跪了下去。從他這個角度,可以看得到另一邊的馮綺冒著火的鳳目。

是了,在幾年前,她曾經教導過他,除了佛祖,可以不用再跪任何人。

可是這次不一樣,他已經不是皇帝了,跪拜自己選出來的君王,又有什麽不對呢?

拓跋弘執起拓跋宏的龍袍衣角,緩緩地低下頭去,虔誠地在唇角輕吻了一下。

“參見吾皇。”

他把這個國家交給他了,雖然不是現在,但他相信,大魏朝會在拓跋宏的手中國運昌盛的。

“參見吾皇!!!”殿下的群臣也紛紛拜服在地,參拜聲展天而響,在整座大殿之上,隻有馮綺一個人盈盈立在當場,神色莫名地青著這一切。

她的衣袖中,揣著一張內侍從拓跋弘書房內拿過來的紙,上麵反反經複寫著的隻有一句話。

“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於愛,何優何怖?”

若離於愛,何優何怖?!

馮綺揉碎了袖中的紙,絕美的臉容上閃過一絲憤恨。

他一定會後悔的……

公元472年。

拓跋弘負著手在庭院中賞著落雪下的紅梅,悠然自得。

自打從皇宮中搬出,拓跋弘整個人就處在一種完全放鬆的狀態中,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命運是在自己的手中掌控著。他閉門謝客,完全脫離了朝廷,平日裏隻是抄抄佛經,賞賞院景,小日子過得輕鬆自在。雖然他才十九歲,按理說過不慣這種閑雲孤鶴的日子,但這種生活他卻喜歡至極。

“太上皇,宮裏的尚公公來不說有要事求見。”下人在院門口稟報道。雖然太上皇說了誰都不見,但他們都是跟在太上皇身邊的老人不知道尚邪公公是不可以怠慢的。

拓跋弘一愣,下一刻便轉身朝前廳走去,他知道如果是普通事,尚邪定不會前來打擾他。他在回廊中越走越快,心中不好的預感漸漸擴大。

“太上皇!”在前廳不安地來回踱步的尚邪一見到拓跋弘,便搶到近前,焦急地說道:“太上皇,皇上被太皇太後叫去教導,不知道皇上哪裏惹了太皇太後不高興,被關在柴房裏已經兩天三夜了!據說,太皇太後根本就沒有給皇上送過吃食!”

拓跋弘聞言整個人都懵住了,他從沒想過馮綺居然會如此苛待拓跋宏,那孩子今年才五歲,現在正是天寒地凍的時節,別說兩天三夜,就算是關在柴房裏半個時辰也挨不住,更何況還未進過吃食……

拓跋弘隻覺得全身的血液都瞬間逆轉,也顧不得自己身上穿著的是常服,頭發也隻是簡單地束在耳後,連馬車都未來得及準備,叫人牽來匹馬便朝宮中疾馳而去。

尚邪顫巍巍拄著拐杖,心中卻忐忑不安地看著雪地之上的馬蹄印跡,長長地歎了口氣。

拓跋宏窩在黑矮的柴房中,嫌棄地看了下手中的肉餅,但還是忍不住吃了一口。

其實那個馮綺並沒有對他怎麽樣,但拓跋宏卻一點都不喜歡她,各種和她對著幹。這不,被發配到柴房裏反省反省,但這倒也是個好機會。

拓跋宏鼓著小臉,努力地咽下肉餅,心想著借此找父皇來看看他。自從過年的國宴之後,他都已經一個月沒有見過父皇了呢!而且父皇那麽虔誠地禮佛,他真的怕父皇一個想不開就出家為僧了。更何況他也沒有說錯嘛,馮太後是沒有給他送過吃食,卻並未阻攔他的內侍給他送啊。他在太後這邊呆了兩天三夜,尚公公不知道具體情況,不怨他往誇大了想象嘛!

聽到外麵通風報信的內侍學了一聲貓叫,拓跋宏飛快地把手中未吃完的肉餅塞到了角落裏的一堆幹柴後麵,再用手使勁拍了拍臉頰,然後在地上抱著膝蓋縮成一團。

拓跋弘推開柴房的門時,就看到自家兒子正可憐兮兮地躺在冰冷的地麵上,無助地蜷縮著,可能因為發燒而小臉通紅,小身體時不時還因為寒冷而頗抖著。拓跋弘心中大慟,幾步搶上前就把拓跋宏抱在懷中,帶著他立刻離開這裏,回到寢宮宣太醫診治。

“父皇……您終於來看孤了……”拓跋宏睜開大眼睛,依戀地看著許久未見的父皇。

“是的,父皇來了。”拓跋弘聽到他嘶啞的聲音,更加心痛,抱著他的雙臂越發用力。

拓跋宏在自家父皇懷裏蹭了蹭,涼涼的,這才驚覺拓跋弘身上也未穿裘襖,定是一得知他的消息,便立刻趕來了。拓跋宏又是心疼又是滿足,揚起小臉哀求道:“父皇……看來孤不適合做皇帝,這大魏朝的皇帝,還給父皇來做好不好?”

沒錯,這是小皇帝這些時日以來的願望,他討厭這座冷冰冰的宮殿,討厭空蕩蕩的龍床,更討厭天天見到的是那個女人。他希望能回到過去那樣,每日就算必須去馮綺那裏接受教導,但日日還是可以有父皇陪伴的。

拓跋弘步人溫暖的寢殿內,把拓跋宏輕柔地放在了床上,他用手拭去他瞼上的炭灰,壓抑著憤怒的心情柔聲道:“宏兒,汝當這做皇帝是過家家否?汝已是這大魏朝的皇帝,不可更改了。”

拓跋宏失望地嘟起小嘴。

拓跋弘用手溫暖著他冰涼的小手,眼中閃過一絲鋒芒,堅定地說道:“不過,這一次吾會做汝的刀刃。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為了吾子,吾放下佛祖,重執屠刀又如何?”

拓跋宏張口結舌,這……和他預想中的,怎麽完全不一樣啊?

公元476年。

拓跋弘利落地在宮門口飛身下馬,把疆繩交給侍衛,隨即拿下頭盔,大步朝宮內走去。他本是太上皇的身份,所以在宮中並不用卸下佩劍,更不用等候傳召才能進入。

拓跋弘看著久違的宮禁,心中難免湧上歸家的眷戀。雖然他在十八歲之前,一直視此處為牢籠。可是這五年中的四處帶兵征戰,讓他對於這裏充滿了懷念。看著一個個依次在他走過的路上拜服下去的內侍宮女,他們臉上那發自內心的崇敬和畏懼,拓跋弘欣慰地勾起唇角。

五年前發覺退讓並不能讓自己獲得真正的自由後,拓跋弘便決定為自己兒子撐起一片天空。既然他不能在朝堂中與馮綺一爭高下,那麽他便把目標轉向軍隊。

身為鮮卑一族的皇帝,拓跋弘雖然生長自深宮婦人之手,可是弓箭兵法卻從未懈怠過。他那時才徹底明白,若是不想讓人看輕自己,就必須擁有強大的實力。正好他已經禪位給拓跋宏,否則若是身為皇帝的他,是肯定不能帶兵禦駕親征的。這五年之間,他對外南征北戰開拓疆土,對內也因為自己勢力的增大,可以借機在國內視察整頓吏治提拔賢能。長此以往勵精圖治,內外並舉,定會為拓跋宏創造一個清明安定的天下。他今年才二十三歲,未來還有很長。

拓跋弘越想越覺得雄心萬丈,他並不是一個很有野心的人,隻是想保護自己唯一在意的人。等拓跋宏長大之後,便可以漸漸把國事交給他。

拓跋弘想到自家兒子今年已經九歲了,這次出征足有一年多未見過他了,也不知道有沒有好好吃東西,個子有沒有長高。拓跋弘腳步越走越快,但就要在他踏出廊道之前,一個內侍從旁搶出,拜服在他的身前,恭敬地說道:“太上皇,太皇太後有請。”

拓跋弘微眯了一下雙目,隻遲疑了片刻,便點頭道:“帶路。”

跟著內侍在彎彎曲曲的廊道中穿梭,拓跋弘一時也不知道被帶到了哪裏。這五年中他甚少回來,宮中也修葺一新,此時正值盛夏時節,百花爭豔,拓跋弘看著美景心神放鬆。內侍一直走到一處芙蓉花園的涼亭前才停了下來。

拓跋弘看著涼亭中溫酒賞花的曼妙背影,不禁心中狠狠一跳。

這個女人,縱使他已經站到了她的對立麵上,雖然他早就掐斷了對她的妄想,但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終是不能欺騙自己的心。

自己在外征戰,其實也是想要避開她吧。

拓跋弘無聲地歎了口氣,踏上通往涼亭的台階,一步一步地向上走去。

聽著盔甲的清脆摩擦聲,馮綺轉過了頭去,就看到一名年輕俊逸的男子手拿頭盔,身著銀胄,英挺無匹,眉宇間盈滿了在戰場上曆練的威風凜凜縱橫之氣,在陽光下踏步而來。那身上的盔甲反射著陽光,竟有些刺目得讓人不能直視,威武得幾乎像是天將下凡。

馮綺不由得眯了眯鳳目,本來下定的決心狠狠地動搖了一下,隨即又強壓了下來。

拓跋弘此時也抬起頭來,看著在芙蓉花叢中那一神湖藍色衣裙人比花嬌的馮綺,歲月並沒有在她的臉上留下多少痕跡,他依舊美豔無雙。拓跋弘不禁心神恍惚,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和她初遇的那一幕。當時她也是穿著一身湖藍色的宮女裙,躲在芙蓉花叢中低低哭泣……

現在其實也是一樣的。

她的嘴唇明明是在上揚著,可是表情卻像是要哭出來一樣。

拓跋弘清楚地看得出來,在她的臉上,覆著一層麵具,遮住了她的溫柔,換成了算計與冷漠。

他知道,隻要他想,隻要他伸出手,就可以把她臉上的那張麵具掀開,重新看到以前的那個她。他也知道,隻要她想,隻要她一抬手,就可以摘掉那個冠冕堂皇的麵具。

可是,他們誰都沒有動。

隻是在視線交匯的刹那之後,便不約而同地避開了對方的目光。

她依舊戴著那張麵具,而他依舊握緊了自己的雙拳。

馮綺知道自己戴著的麵具很容易就能拿下來,可是她也知道,如果麵具戴得太久了,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摘下來了。連麵具底下的她,也逐漸變成了麵具的模樣,早已經尋不回過去的她了。

她聽到自己漾開微笑地說道:“弘兒,你回來了,陪我喝杯酒可好?”

馮綺知道,麵前這個年輕俊朗的男人不會拒絕,他瘋狂地迷戀著她,就算是現在也一樣。

鮮卑一族不比漢人,父子兄弟共妻也是不足為奇的。當年隻要她略微一鬆口,便可以通過愛情來輕易掌控這個年輕的帝王。

但她卻不想用這種手段來對付他,她想要一個可以接替拓跋濬的完美帝王。她給他安排妃子,看著他的兒子出生,希望可以看到一個強大的帝王誕生,把拓跋濬留下的帝國帶往昌盛。

可是她卻失望了,他居然去禮佛?去禪位?甚至去帶兵打仗?

這樣的帝王,還是不需要的好。

她會接手濬留下的帝國。因為這個帝國,本來就應該是屬於她祖父的,現在是屬於她的,誰都不會給。

馮綺看著拓跋弘放下手中的頭盔,在她的麵前坐下。她挽起雲袖,親自給他斟酒,看著他慢慢地把她特意為他準備的毒酒全部喝了下去,一滴未剩。

看著他忽然睜大了俊目,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唇邊不斷地溢出了鮮血,馮綺忽然間心如同針刺一般,就像飲了毒酒的人是她一樣。

原來,她真的變了。

不願放棄權勢朝政的是她,真正墮人權力漩渦的,也是她。

隻因為她的生命裏,剩下的僅有權勢,所以才不肯放手。

就像佛像破裂之後,真身已破,便再也不是佛像。

就像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慈眉善目的菩薩,在歲月的猙獰中,早已經墮落化為修羅。

馮綺輕館耳邊的碎發,幽幽地歎道:‘佛雲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公元476年,北魏獻文帝拓跋弘被太皇太後馮綺鴆殺,年僅二十三歲。

翌日,拓跋宏壓抑著胸中怒火.在佛堂前等候馮綺的召見。他如同十一年前自己的父皇一般,推開了那間佛堂的大門,看到了那尊身首分離破碎的獨玉佛。

公元493年,拓跋宏遷都洛陽,開始修建著名的龍門石窟。

公元499年,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染疾暴病而亡,年僅三十三歲。

佛像的詛咒,依舊在延續……

公元2012年,洛陽龍門石窟。

“哇哦……真的好壯觀啊……”漆黑的夜晚,在巍峨的賓陽中洞佛像下,站著一個身穿黑色繡赤色龍紋襯衫的年輕男子。但這句話卻並不是他說出來的。

老板的肩上攀著一個兔子布偶,正是醫生。他覺得桐木偶實在是太不方便了,想到以前看過的某個動畫片裏的義骸設定,覺得自己這樣的狀況.反而是輕柔的布偶更容易控製,便讓老板尋來了個布偶試試。雖然這軟綿綿的可愛造型讓他有些吐槽無力,可是畢竟這樣可以自己控製布偶的手腳動作,比起不能動彈的桐木偶來說,醫生已經很滿意了。

不過若是更威猛一點的獅子或者老虎造型就更好了,醫生有點受不了地動了動長得過分的兔子耳朵。不過他很快就被老板剛剛講述的故事轉移了注意力,“老板,你手中的這個玉佛就是那尊獨玉佛吧?真的有詛咒這麽詭異?”

老板手中的錦盒中,一尊玉佛靜靜地躺在其間,頭頸部位有金環鑲嵌,很完美地掩蓋住了原本那道猙獰的裂痕,看上去倒像是佛像帶著金環裝飾一樣。老板淡淡地垂目道:“沒錯,自太武帝後,每一位北魏的皇帝,都基本沒有活過壯年。孝文帝拓跋宏活的時間就算是最長的了,隻是因為他勤政愛民,又修建了龍門石窟。其實他修建龍門石窟也並不是為了他自己,而是為了他的父皇祈福。所以拓跋宏死後,溢號為孝。”

“這尊獨玉佛上沾染著帝王的詛咒,所以應該可以厭壓住此地的乾坤天子氣。”老板輕輕地歎了口氣,他當年把這尊獨玉佛晉獻給北魏太武帝,可並不是為了這樣的目的。隻是玉乃祥物,但碎玉卻是邪物,破碎的玉佛更是墮落不堪,所有在表麵粉飾太平的仁慈,全部都掩飾不住內裏的黑暗。

醫生看著老板如同對待天鉞斧那般在賓陽中洞之中埋進了這尊獨玉佛,不由得喃喃問道:“天鉞斧代表著帝王的猜忌,那這尊獨玉佛又代表著什麽呢?”

老板沉默了許久,才淡淡歎道:“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就算是帝王,也是凡塵中人,無法擺脫這人間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