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啞舍長命鎖

醫生低頭看著這塊陪伴了自己二十四年的長命鎖,大腦一片空白。

那塊白玉的長命鎖,在青石板路上,整整齊齊的碎成兩半。裂痕是橫著的,正好碎裂了“長命百歲”這四個字。

這塊長命鎖是母親的遺物,他很小的時候,就被嚴厲的告知這塊長命鎖絕不能被摘下,所以連洗澡睡覺乃至長大了進手術室都不曾離身片刻。他也曾想更換係著長命鎖的紅繩,但這二十四年間紅繩雖有磨損,但仍係得十分牢固,便抹去了這個念頭。

誰曾想,竟然在今日毫無預警地斷掉。

醫生愣愣地看著地上碎成兩半的長命鎖,雖然他對身外之物看得極淡,但是看到陪伴自己二十四年的美玉在麵前生生碎裂,也忍不住為之心悸。呆愣地心痛了片刻後,才回過神,彎腰想把它撿起來。

可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比他的動作還要快,碎成兩半的長命鎖轉眼靜靜地躺在老板的掌心裏,醫生看他並沒有歸還的意思,不禁疑惑地看了過去。

“你……有沒有什麽感覺?”老板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醫生的臉色,幽幽地問。

“感覺?”醫生莫名其妙,“什麽什麽感覺?”

這話反而把老板給問住了,老板仿佛不敢置信地看著完好無損的醫生,然後悶不吭聲地拽著他往大路上走去。

“怎麽了?出了什麽事了嗎?”醫生總覺得老板非常不對勁,那一向總是勾起高深莫測弧度的薄唇,此時堅韌地抿成了一條直線,甚至連很少皺起的長眉都擰成了一團。

“找人,把你這塊長命鎖修好。”老板站在路旁一招手,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醫生一聽這話,馬上乖乖跟老板鑽進車內。他對這個長命鎖有著非同一般的感情,雖然已經碎了,但剛剛才從白蛇傘的靈異事件中順利抽身,他很好奇老板還能再搞出什麽奇跡來。

聽到老板對司機報出的一個地名,醫生便知道要去的地方極遠,他歎口氣,摸出手機給淳戈打了個電話,抱歉地說自己的生日聚會要改期。電話那頭,傳來淳戈曖昧的笑聲,調侃醫生肯定和某人單獨吃燭光晚餐去了。

還燭光晚餐呢!他差點還被一條蛇精當晚餐吃了!

醫生解釋不能,隻好苦笑著放下手機。偷看了一眼身邊正襟危坐的老板,心想自己這個生日可真過得驚心動魄。

雖然帶了二十四年的長命鎖毫無預警地碎掉,讓醫生心情低落,但繃緊的精神一但鬆懈,他很快疲憊困倦起來。醫生索性閉上眼睛假寐,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感到車停了下來。他被動地被老板拽下了車,驚覺他們正站在一座無比豪華的別墅門口。

一看這座別墅的氣派,醫生立刻就醒了,兩眼放光。

這座仿中國古風建築而成的別墅,其實更像是一座古代的宮殿。卻不是完全仿古,在很多細節上采用了現代流線型的設計,融合在一起偏偏沒有違和的感覺,賞心悅目至極,就像一個精美的藝術品,讓人為之驚歎。這間別墅小有名氣,經常上一些建築雜誌,所以醫生對它也極為眼熟。但這也僅限於外觀,據說這別墅的內部拒絕采訪,所以內部的裝潢如何至今都沒有公開。

老板按了鐵門上的對講機,醫生嚇了一跳,沒想到他要找的人就住在這間別墅裏。

巨大的鐵門在片刻之後向內開去,露出一道鵝卵石鋪就的道路。別墅前的花園並不大,但在這寸土寸金的城市裏,已經讓人歎為觀止了。醫生四處張望,跟著老板往前走,別墅的屋簷下掛著古樸的風鈴,偶爾有風吹過,銅質的風鈴便發出一陣陣清脆的響聲,在黃昏的夕陽下別有一番景致。醫生忍不住慢下了腳步,想多看看,可是老板卻非常著急,大步流星地走進了別墅醫生隻好跟了上去。

一進別墅,就是一條金碧輝煌的長廊,長廊兩旁有著許多精心擺設的古董。醫生雖然來不及細看,也知道這些古董絕對價值不菲。而長廊後,是一間極為敞亮的客廳,兩麵落地窗可以直接看到外麵的湖水,夕陽映照在湖麵之上,波光粼粼,映得整個客廳都泛著刺眼的黃光,乍一看,整個屋子就像是用黃金打造的一樣。

醫生眨了好幾下眼睛,才發現客廳裏的沙發上坐著一個人。這個男人麵容平凡,身材中等,看上去有四五十歲了,但眼神卻像是兒童一樣,黑白分明,極為清澈。他的頭頂光溜溜的,沒有一根頭發,反射著夕陽的光暈,像一個特大的燈泡。醫生知道這位定然就是別墅的主人,還不知道怎麽稱呼人家時,對方就極為好客地對老板揚起了笑,指著旁邊的沙發說道:“稀客啊稀客!坐!坐!”

老板沒有動,但醫生卻反射性地坐了下去。沙發很軟,簡直讓人一下子陷入了一個美夢,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甚至永遠都不再醒來。

醫生還有些發懵,老板已經把手中一直攥著的長命鎖遞了過去,淡淡道:“大師,我來找你看看這塊長命鎖還能不能修。”

醫生聽了老板對這人的稱呼,忽然想起之前博物館開展覽的時候,就有請這個人去做過講座。這位被稱為大師的中年男子,是收藏界負有盛名的大師,幾代單傳的絕技,就是修複古董。

沒想到這別墅的主人就是他。

老板雖然把長命鎖遞了過去,可大師並沒有接,而是摸著他的那個光頭靦腆地笑笑道:“老板,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規矩,我修別人的古董,那是收錢的。可是你拿來的古董都不是凡品,每修一次我都要到一根頭發。我真不是不想修,而是……你看,我的頭發早就掉光啦!”

醫生聞言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知道搞收藏的這些人多少都有些不正常,卻沒想到居然有掉毛發這種怪癖。

老板表情不變,繼續淡淡道:“你先看看,看看應該不會怎麽樣吧?”

“哈哈,對,看看!我先看看!”大師搓著手,從懷裏掏出一塊手絹,包住接過那碎成兩半的長命鎖。

醫生在大師拿過長命鎖的那一刻就在留意他的表情,隻見大師渾身一震,坐直了身體,哆哆嗦嗦地從茶幾上拿起遙控器,按了幾下。

客廳的窗簾自動地拉了起來,隔斷了外麵刺目的陽光,屋內的燈也隨之亮了起來,柔和卻又明亮如白晝。醫生看著大師從茶幾裏掏出一套各式各樣的放大鏡,開始對著那碎成兩半的長命鎖細致地觀察起來。

醫生本來還等著大師下結論,但一連十多分鍾過去了,大師還是翻來覆去地看著,他便開始有些無聊了。老板仍舊筆直地站著,眼睛一絲都沒放鬆地盯著大師,好似生怕他轉眼就會把那長命鎖掉包一樣。

又過了十多分鍾,大師才頹然地向後仰去,陷在柔軟的沙發裏,喃喃自語道:“造孽啊……造孽啊!”他反複地說著這三個字,聲音卻從細不可聞到怒不可遏,最後氣得連臉都憋紅了,對著空氣揮舞著:“是誰!是誰把這塊長命鎖摔壞的!”

醫生啞然無語,還沒等想好如何回答時,大師就已經轉向了他,悲憤至極地怒道:“肯定是你小子!老板才不會這麽莽撞,你拿長命鎖來跟我換這個別墅我都跟你換!你怎麽能這麽不小心把它弄碎了呢!造孽啊!”

醫生被大師的反應嚇得目瞪口呆,他從老板的態度上,已經猜出這塊長命鎖絕非凡品,但沒想到竟然會珍貴到這種程度!這幢別墅已經是這城市中最豪華的,再加之是知名設計師所設計的,簡直快成了這座城市的標誌性建築。而這小小的一快長命鎖,居然就能價值一幢別墅?

一想到自己以前竟然成天在脖子上掛著一幢別墅,醫生就覺得脖子無比地疼。

老板此時卻冷哼了一聲道:“隻值一幢別墅?你也太小看這塊長命鎖了。”

大師卻像受了刺激般嚷嚷了起來,“你當我這幢別墅買來多少錢?這可是市裏最黃金的地段,寸土比寸金還貴多少倍呢!有錢也買不到!而且還是我用一盞宋瓷換來那設計師來替我設計的,用料都是最先進最上乘的,稱之為藝術品也不為過!就算這長命鎖是陸子岡雕的,值這幢別墅也就差不多了!”

“陸子岡雕的?這個陸子岡是誰?”醫生怕他們倆吵起來,急忙岔開話題,“大師,你怎麽能看出來這塊長命鎖是誰雕的呢?我記得上麵沒有款啊!”

“你小子,居然連陸子岡都不知道!陸子岡是明末最為著名的琢玉巨匠,什麽起凸陽紋啊,鏤空透雕啊,陰線刻劃都是登峰造極的手段,尤其他還能刻出淺浮雕的效果。而且,他的作品都有刻款,隻是刻的部位十分講究,多在器底蓋裏等不明顯處。相傳明神宗曾命他雕一把玉壺,嚴令他不準在壺上落款,陸子岡則運用僅憑手感的內刻功夫,巧妙地把名字落在了玉壺嘴的裏麵。”大師早就寂寞了一天了,好不容易有人來聽他上課,立刻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這塊長命鎖上雖然沒有落款,但你看這背麵,蓮花的紋路裏,有兩個字。正是‘子岡’二字。”

醫生接過大師遞過來的一半長命鎖,拿起放大鏡細看,果然發現了兩個婉轉的篆書,正好連接了蓮花花朵上的紋路,可謂巧奪天工。醫生覺得很神奇,這塊長命鎖不離身地在他身上戴了二十四年了,各種細微之處他都記在心中,卻從沒發現蓮花的紋路裏竟然還有兩個字。

“陸子岡這小子,都告訴他不許在這長命鎖上留下款識,他果然這麽死腦筋,也怪不得最後被那皇帝殺掉。”老板在一旁歎道,隻是那口吻,和大師的述說截然不同,就好似認識那陸子岡一般。

“啊?他死了?”醫生一出口就覺得自己說的不對,都明朝末期的人了,怎麽還能不死?所以自覺地尷尬地補了一句道,“他被殺了?”

“是的,傳說陸子岡有一次在為皇帝製作一件玉雕後,將名字刻在了龍頭的紋路上,因而觸怒了皇帝,不幸被殺。陸子岡英年早逝,沒有後代,一身絕技隨之湮滅。所以傳世的子岡玉才稀少無比,後世雖有贗品無數,但經鑒定確實出自他手的子岡玉,不是被擺在博物館中,就是被藏在私家裏,都是有數的幾十件而已。”大師遺憾地歎息道,又從醫生手中把那板塊長命鎖要了回來,惋惜地摩挲著。

醫生仍在雲裏霧裏的,總覺得像是在聽一個故事,根本沒有跟自己成天所帶的長命鎖聯係起來。

大師突然咦了一聲:“不對,這玉包漿鋥亮,潤澤無比,溫潤有餘,靈氣十足。年頭應更久……可是竟然看不出一絲土氣……”大師反複地在光下查看著,越來越激動,“這玉至少盤了兩三百年,造孽啊!造孽啊!小子,你這玉到底是哪裏來的!”

最後一句是凶神惡煞地衝著醫生說的,醫生愣愣地回答:“是我娘的遺物……也不能算是我娘的遺物,我爺爺說,我剛出生的時候早產,是位先生送了我這塊長命鎖,讓我以後貼身帶著,絕對不可以取下。我就這樣帶了二十四年,今天突然紅繩斷了,長命鎖就碎了……”

大師的臉越聽越扭曲。他一看這個年輕的小子就知道他是個不懂行的,這玉不能貼身佩戴,更不能沾染香皂等化學物品,二十四年都沒離身,那麽就是洗澡睡覺都會帶著,這玉還能滋養得光潤水澤,那說明這玉料在雕刻前就被人盤了數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盤玉,就是經過天長日久的盤玩佩戴,就像蝴蝶經過蛹的掙紮,玉逐漸蛻去了粗糙的土殼。古玉縱然具有最美的色沁,如不加盤功,則將隱而不彰,玉理之色更不易見,玉性不還複,形同頑石。故前人十分重視和講究盤玉之法,《古玉辨》中將盤玉分為文盤、武盤、意盤三種。文盤是常年佩帶,精心嗬護,時間甚至可達數十年,武盤是用一塊白布摩擦玉器,用摩擦生熱的高溫將玉質逼出來,雖然時間要比文盤快速許多,可稍有不慎就會讓美玉毀於一旦。意盤就更加縹緲了,請有德之人握於掌中,選取靈氣聚集之地,用意念與玉器溝通,隻有思想境界極高之人才能辦到。大師一開始隻是關注於這塊碎裂的長命鎖的雕工,此時一注意到這塊玉的玉料,差點沒一下子跳起來。

這樣的玉料,也隻有陸子岡肯動他的錕鋙刀,也隻有陸子岡的琢玉技巧,才能配得上這塊玉料。

大師愣了好半響,終於長歎了一口氣:“這塊長命鎖要是完好無損的,別說這一幢別墅了,兩幢我都跟你換。”

醫生已經聽得麻木了,反正這塊長命鎖已經碎掉了,隨便他怎麽吹都無所謂。

老板卻在一旁淡淡道:“再加上你別墅裏所有的藏品,都抵不上這塊長命鎖。”

大師為之變色,但卻並沒有翻臉。他的別墅雖然值錢,但這別墅裏的藏品更是精貴,很多都是從祖上一代代傳下來的珍稀異寶,此時被老板這麽一說,大師幾乎想要跳起來和他理論了。可他家和老板實乃世交,老板和他的爺爺是至交好友,但也知道他卻從來不在古董的問題上胡亂發表言論。

大師握著長命鎖開始冥思苦想,思索著印象中哪塊玉會如此的珍貴,想了半響之後“撲哧”一笑道:“老板,你別告訴我這塊長命鎖就是賈寶玉那塊通靈寶玉,那塊上麵的字也對不上號啊!”不過除了那塊玉之外,大師還真想不到其他的了。

“通靈寶玉本不是凡品,根本不會輕易碎掉,而且每次都會自己尋找有緣人。”老板微微撇了撇嘴,“你手中這塊玉的玉料,與和氏璧同出一塊,是雕琢和氏璧剩餘的角料。”

“和氏璧?”大師猛然一震,知道若老板所說不虛的話,那這塊長命鎖確實是價值連城。從戰國時期傳下來的玉料,幾千年的傳承,再加上陸子岡的琢玉,簡直就是無價之寶!可這樣的無價之寶,在經過漫長的歲月中都完好無損,居然在今天就這麽輕易地碎了!大師幾乎赤紅了眼睛,朝一旁的醫生怒目而視。

醫生往沙發裏縮了縮,覺得這客廳裏的空調溫度未免開得太低了。

“和氏璧是春秋戰國時期的琢玉能手卞和在荊山發現的,初不為人知,後由楚文王賞識,琢磨成器,命名為和氏璧,方成為傳世之寶。春秋戰國之際,幾經流落,最後歸秦,由秦始皇製成玉璽。而在製成傳國玉璽之時,和氏璧剩下一大一小兩塊角料。大的一塊有巴掌大小,白玉如羊脂,小的一塊手指大小,蒼蘭若水。因為沒有想好如何雕琢,秦始皇便把這一大一小的玉料,賜給了自己的兒子。大的那一塊賜給了長子扶蘇,小的那一塊賜給了幺子胡亥。”老板徐徐道來,略微嘶啞的聲音在空曠的客廳中回蕩,像是帶著滄桑的回憶。

大師眼睛一轉,關注的重點顯然不同:“秦滅後,傳國玉璽歸於漢劉邦。得傳國玉璽者得天下,這和氏璧一直在皇帝的手中轉手,直至傳承到了唐朝,而五代時,天下大亂,流傳的禦璽不知所終……”他拿眼看向老板,雖然對老板的身世來曆一點都不知曉,可是在幾十年的相交中,也知道許多在曆史長河中泯滅的異寶就藏在啞舍之中。他當然沒有肖想能夠占為己有,可這樣傳說中的寶貝,就算是看上一眼,這輩子也值得了。

老板卻沒有領會他的意思,猶自沉浸在漫長的回憶中,眼前依稀出現了當年秦始皇手握玉璽睥睨天下的身影,可轉眼間又變成了子嬰捧著和氏璧跪在劉邦麵前受降的情景……

老板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醫生見狀連忙倒了一杯水遞了過去,卻驚見在老板捂著嘴的指縫間竟然滲出了血。

在那慘白得像是白紙一般的手指間,血的顏色異常的刺目,醫生此時發揮了他的職業素養,很快鎮定了下來,打算拉著老板在一旁坐下,先給他做個簡單的檢查。但老板卻揮開了他的手,從懷裏掏出一塊手絹擦幹淨唇間和手掌上的血漬,就像沒事人一般淡淡地朝一臉震驚的大師問道:“我快沒時間了,就不和你多說了,這塊長命鎖你能修不?”

大師撓了撓他那個光頭,為難地說道:“若是一般的玉,我也就試著粘一粘了,但是玉碎了就證明它為主人擋了一劫,千萬不能再戴了,要用紅布把它包起來收好。更何況是這樣珍貴的一塊玉,若搞不好,反而會出大岔子。玉是有靈性的,但也有邪性。碎玉很容易招惹些不好的東西……”大師說著說著也覺得過意不去,起身把那碎成兩半的長命鎖鄭重地交還給了老板。

老板又怎麽會不知道大師說的這些事情,隻是乍然間看到自己護了幾千年的玉突然之間碎掉,一時心亂如麻,難以接受。

這麽多年來,他看了那麽多的古物在他麵前破碎毀去,以為自己早就無動於衷了。看來並不是那樣,隻是因為碎掉的,不是自己所珍愛的東西罷了。

老板從大師的手中接過仍帶著體溫而半暖的長命鎖,看著一旁精神狀態不錯卻一臉為他擔憂表情的醫生,內心反複琢磨著“玉碎就是為主人擋了一劫”的這句話。

難道是他一直理解錯了?這長命鎖碎掉,反而是好事?

老板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氣朝大師拱了拱手道:“打擾了,我先走了。”

大師卻因為他的這個動作,一眼看到了他身上的中山裝破掉了那個口子,臉色大變道:“你、你的衣服怎麽破了?”

老板無所謂地輕笑道:“衣服自然就是衣服,與都能碎了,衣服又怎麽可能不破?”

醫生在一旁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察覺這兩人態度大不相同,好像這衣服的主人是大師一樣,反而老板卻是滿不在乎。難不成這衣服也是古董?醫生盯著中山裝上那條赤色紅龍,不認為之前看到的那些景象是錯覺——他是真的看到了這條龍在動。

大師的臉冷若冰霜,一把拽住老板的手臂,帶著他往一旁的房間走去,惡狠狠地說道:“跟我來。”

“你不是說頭發都掉光了,不能幫我修補東西了嗎?”老板挑起了眉梢,戲謔地說道。

“隻是試試,我沒把握,畢竟我的手藝比我爺爺差多了,補不好這樣栩栩如生的赤龍。”大師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悵然。

醫生目送著那兩人消失在內室,自覺地沒有跟上去,可是卻沒有妨礙他把這兩句話聽在耳內。那條會動的龍也有這位大師爺爺的功勞?男人繡花?醫生指導他麵前要是有麵鏡子的話,肯定會看到自己的表情有多麽扭曲了。

這兩人一走,醫生便無聊起來,但又不能不告而別,隻好在客廳裏重新坐了下來。好在這客廳裏還有一麵書架,上麵放著許多書籍雜誌,醫生隨手翻看,喝著茶,也算自得其樂。不過這些關於收藏界的雜誌也太過於無聊,沙發也太過於柔軟舒適,看到最後,他幹脆歪倒在沙發上徹底睡了過去。

知道被老板喚醒,醫生才發覺居然睡到了晚上十一點多,大師親自開著車送他們回去。醫生偷眼觀察老板,發覺他的衣服破掉的地方隻是用線粗略地縫合上了,那針腳慘不忍睹,甚至還沒他縫合傷口的技術好呢。

就這樣的一個針線活,居然忙活了幾個小時?

醫生在內心用吐槽表達著不屑,但聰明地並未在臉上變現出來。

大師開車把他們送到了啞舍門口變回去了,醫生本來想打個哈欠伸伸懶腰,可下車被冷風一吹,立刻有精神了起來。

“你是先回去?還是進去坐坐?”見醫生沒有離開的意思,老板客氣地問了一句。

“進去坐坐吧,我還有些事想問你。”醫生目光爍爍地看著老板,心中的疑問急需得到解答。

老板不予置否,低頭推開了啞舍的雕花大門,在門旁的櫃子上摸出火柴,把門口的長信宮燈點燃。

幽亮的燈火在寂靜的夜色中跳動著,此時百寶閣上民國的西洋鍾忽然開始鳴叫起來——正是午夜十二點了。

老板長籲一口氣,心想醫生的生日終於過去了,正在盤算著他算是順利地渡過了二十四歲,逃過一劫時,忽覺得背後一股大力傳來,他毫無準備地被撞了一個踉蹌,向前一步扶住了櫃台才勉強站住。

慌忙回頭,老板駭然發現,醫生竟緊閉著雙眼,靠在了他的背上,已經是昏迷不醒。

他覺得自己好像走在重重迷霧之中。

這迷霧很厚重,根本看不見周圍的情況,連手伸出去,都隻能隱約看到一些影子,完全迷失了方向。低頭也看不見自己的腳,不知道前方有什麽,醫生根本都不敢隨意動彈。

這究竟是怎麽了?他最後的記憶就是走進了啞舍,怎麽好像一眨眼就到了這裏?

醫生怔忡了片刻,忽然覺得遠處隱約傳來說話聲。這麽傻站著肯定也不是個辦法,醫生認定自己肯定是身處夢境,所以也覺得不會有威脅到他安危的事物存在,便循著那說話的聲音走了過去。

迷霧漸漸地稀少起來,醫生看到自己腳下踩著的是青磚。這些青磚和啞舍那間密室內他曾看到過的那種青磚不同,腳下的青磚有著完美的雕花,其間鑲嵌著金箔和各種玉石,華麗得讓人瞠目結舌。

這時他周身的迷霧已經慢慢散開,醫生發現他身處一間極其瑰麗的宮殿中,周圍有許多穿著繁瑣古裝的人。驟然看到這些,醫生一開始嚇了一跳,待到發現這些人根本看不到自己時,才放下心來。

果然是在做夢。醫生饒有興趣地在宮殿裏來回過看著,最吸引他注意力的是站在最前方的一名華服男子。那人生得高大威猛,站得筆直,就如同一株挺拔的鬆柏,英姿過人。年紀也就二十多歲,但卻自有一股君臨天下的氣度。

醫生忍不住對他多看了兩眼,這才發現他手中抱著一個繈褓,裏麵有個睡得正香的嬰兒。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本王的長子,就叫扶蘇吧!”那名懷抱著嬰兒的高大男子灑然而笑地說道,下麵的一群大小官員便開始連聲祝賀。此起彼伏的道賀聲把本來沉睡的嬰兒吵醒,嬰兒開始哇哇大哭起來,而旁觀的醫生已經都呆住了。

扶蘇?這世上能有幾個人叫這個名字?曆史上隻有一個公子扶蘇。

難不成這個高大威猛的男子就是秦始皇?

醫生還想再看兩眼,這時本來已經散去的迷霧又重新出現,幾乎在轉瞬間彌漫住了所有空間,不光遮住了視線,連聲音都屏蔽住了,漸漸地連嬰兒的哭泣聲也再也聽不見了。

醫生自認為自己是在夢境中,所以不慌不亂,仍耐心地等待著。

沒過多久,迷霧又忽然散去,這次換了一座更加雄偉的宮殿,但基本構造和原來的那個宮殿差不多,甚至連腳下的青磚都一樣。看上去像是議事的地方,左右坐滿了各種官員,那個疑似秦始皇的男子端坐在最上首的位置,而讓醫生感到意外的,是正在當眾稟報議事的那個人,是一個看起來隻有十歲左右的小童。大殿之上至少有上百人,而這名小童卻夷然不懼,侃侃而談,空曠的大殿上一時回響著清脆的同音。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扶蘇公子?

醫生已經發現疑似秦始皇的那人相貌已經褪去了眉宇間殘存的稚氣,氣度越發沉穩威嚴,看上去大概能有三十多歲了,顯然這個場景已是公子扶蘇出生過後許多年了。可是這個十歲的小童,相貌根本和大殿之上的秦始皇沒有一絲相似的地方。

反正仗著這裏的人根本看不到他,醫生一直走到小童的麵前才停下。這個小童長得唇紅齒白,高度隻到他的腰際,醫生越看越覺得這小童很熟悉,答案在心底好似呼之欲出。

正在疑惑間,醫生突然感到身後被人拍了一下,一個熟悉的聲音像是鬆了口氣似的說道:“終於找到你了。”

醫生一回頭,就看到了臉色蒼白的老板,然後就像是見了鬼一般來來回回地在他和小童之間看來看去,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板苦笑道:“沒想到你會來到這裏,沒錯,這個小孩是小時候的我。”

醫生感覺喉嚨像是被人掐住一般,死死地瞪住老板,難以置信。

他開始覺得這並不是夢,他的幻想就算再離譜,也不會夢到設定這麽齊全的夢境。

此時殿內響起了一個威嚴的聲音,緩緩道:“甘羅使趙,不費一兵一卒而得河間之地,功績可嘉。封汝為上卿,複以汝祖甘茂田宅賜之。”

醫生指著殿中那個俯首謝恩的小童,期期艾艾地問道:“你……這是甘羅?那個十二歲就稱相的神童甘羅?”

“在秦製中,丞相與上卿的官階差不多,所以便有了十二歲稱相的說法。”老板甚為懷念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最後把目光定在一處。醫生循著他的視線看去,發現在秦始皇嬴政背後的屏風處,站著一個十多歲的少年,眉清目秀,華服冠帶,雖然沒有嬴政懾人的氣勢,但五官卻極為神似。

“這就是扶蘇公子?”醫生總覺得看著這人,心中有些異樣的感覺,但具體是什麽還形容不出來。還沒等他理清思緒,迷霧又瞬間包圍了他們四周,連宮殿都隱去了。奇怪的是雖然霧氣很濃,但醫生卻仍能看到站在他身旁的老板。

“我知道你有疑問,繼續往下看,你會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老板淡淡地說道,在霧氣的繚繞中,他整個人看上去有些虛幻。

醫生定了定神,雖然老板說的話非常不可思議,但他之前確確實實聽到過老板說過那白蛇是他師父養的一條藥蛇,而那條白蛇足足有兩千多歲,戰國時期正好離現今有兩千多年,甘羅的相貌又如此神似老板……

難道說老板真的是甘羅?

醫生一瞬不瞬地看著老板,霧氣濃重,他眼中的神色,越發顯得撲朔迷離。醫生忽然想起在正史中,甘羅的生卒年月不詳,史書中根本沒有記載過這位驚世駭俗的神童最後究竟是什麽結局。按理說身為秦國貴族的甘羅,就算是壽終正寢,那麽在秦朝的曆史中也應該可以查閱到隻言片語,可此人就像一顆流星,突然在大秦的朝堂中閃爍而過,又瞬間消弭不見。

還是說……史書沒有記載甘羅的死因,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死?

醫生忽然覺得口幹舌燥,正想問出口時,迷霧又忽然散去。這次的場景不是宮殿,而是一間布置素雅的書房。時間好似又過了幾年,甘羅已經從一名小童長成了一名少年,麵目和老板越發的相似,隻是眉宇間沒有老板那種特殊的深邃氣質,有的隻是天真和爛漫。

“秦皇封我為上卿,以我當時出使趙國的功勞並不能承受得起,也不是始皇帝的一時興起,而是為了安撫秦國的舊貴族。我雖名為上卿,但卻無人把我當成上卿。始皇帝像是早就知道這樣的情況會發生,隨後不久便讓我隨公子扶蘇讀書,也就是當起了他的伴讀。”老板徐徐說道,醫生也看著已經長成一名青年的公子扶蘇走進書房,兩人極為相熟地開始討論政事,時而撫掌大笑,時而爭得麵紅耳赤。

醫生這時才知道為何曆史上關於甘羅的事跡止於他十二歲稱相,因為甘羅變成了太子伴讀,其實就是秦始皇為扶蘇準備的幕僚班底。若公子扶蘇登基,那麽蟄伏的甘羅必將在秦朝曆史上大放異彩。

可惜最後的秦二世並不是扶蘇,而是他的弟弟胡亥。

一想到這個中國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皇太子,這個溫潤如玉的青年,竟會英年早逝,醫生就忍不住從心底湧上一股哀傷。這種感覺真的難以解釋,本來作為一個盡職盡責的醫生,他早就已經做到了可以漠然對待生離死別,況且這個扶蘇公子早在兩千多年前就死了,他替他沉痛個什麽勁啊?

醫生很快地調整好心情,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老板,把對方那充滿懷念的目光盡收眼底。

感觸最多的,應該是他吧。

醫生不知道一個人孤獨地活在世上兩千多年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看著自己的親人和朋友一個個死去,隻剩下自己顛沛流離……

醫生忽然有些了解了,為何老板在做古董生意。隻有那些古物,和他一樣擁有著漫長的歲月,沉澱著厚重的曆史,看著一代代的物是人非……

迷霧來了又走,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場景,有時隻是一瞬間,有時卻持續許久。醫生感覺自己就像是在看著一個人的回憶。

應該十有是老板的,他這麽想著。

迷霧中出現的場景中,秦始皇的身影越來越多,醫生聽不太懂他們之間半文半白的對話,也覺得那些討論的都是政事很無聊,便也不再找老板翻譯。此時畫麵正好放到千古傳誦的驚險一幕——荊軻刺秦王。

荊軻不動聲色地跪拜在秦皇跟前,恭順地遞上地圖。地圖的卷軸一寸一寸展開,終於,圖窮匕見,荊軻飛快地伸手抓緊始皇袖子,另一手,閃爍著寒光的匕首破空而出——淩厲的劍勢朝秦始皇刺去,秦始皇掙脫撕開衣袖,躲過一劍。

荊軻一劍落空,他是抱了必死的決心而來的,不殺秦王誓不罷休。秦王拔劍迎擊,砍傷了荊軻。鮮血濺出,荊軻把匕首砸向秦王,卻又一次落空,自己卻再一次被秦王刺中,負傷倒地。

看著荊軻掙紮著嘶吼大罵秦王暴政,醫生忍不住問道:“老板,你說秦始皇是不是個暴君?”

老板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太子丹派荊軻刺殺始皇帝,始皇帝險些失去性命,但是秦滅燕時,甚至都沒有傷害燕國王公大臣的性命。始皇帝一統中原占領六國後,沒有屠城,沒有對六國的王公貴族進行屠殺,而這些人,後來卻成為反秦的主要力量。若是始皇帝真的是暴君,那楚國人劉邦為何可以做官?那楚國的貴族後裔項羽為何可以順利長大?”

醫生聞言一愣,因為老板的言論,也因為正好此時荊軻被一擁而上的秦兵斬於殿下。飛濺的鮮血幾乎都要流淌到他的腳下,雖然這幅畫麵和他相隔了兩千多年的歲月,可醫生幾乎仍能聞到那股懾人的血腥味。“你說反秦的是六國的王公貴族?可是我記得最先起義的是大澤鄉的陳勝吳廣吧?他們可都是平民啊,是秦始皇的徭役太重逼得他們造反的。”

老板冷哼了一聲道:“漢朝的司馬遷說,陳勝吳廣暴動是因為徭役遲到了要斬首。可是近期出土的秦簡卻說,遲到五天以內的處罰隻是口頭批評,五天以上也隻是罰款。人人都說秦朝的法律嚴苛,而相反的事實是,秦帝國的法律中,已經出現了西方兩千年以後才出現的保護罪犯的條款。《史記》中也記載了,秦始皇交辦的案件,多次不能破案,這在後世是無法想象的。因為酷刑之下,即使找不到罪犯,也能找到替死鬼。這說明了秦朝根本沒有酷刑逼供,相比以後朝代的冤獄無數,秦朝已經算是開明的了。”

醫生聽得毫無反駁之力,雖然覺得語塞,可是卻又覺得新奇。“難道說,秦始皇是個英明神武毫無缺點的皇帝嘍?那些罪狀,難道都是編排的不成?”

“有什麽罪狀?說來聽聽。”老板微微一笑,對於世人對秦始皇的偏見,他也是憋了兩千年的氣了,若是換了和其他人說這種話,八成會認為他是瘋子。他又轉頭細細打量著醫生,他現在就站在這裏,他能看得到兩千多年的場景,命運輾轉數千年,兜兜轉轉,卻在當下,仿佛間回到了起點——當年的他和她,也是這樣,站在光滑的青磚之上,議論朝政,辯論國事,沒有誰是太子,沒有誰是伴讀的書童,有的隻是共同的理想和誌向——建立一個千秋萬代的大秦!

他雖然還沒找回他前世的記憶,但這種和人爭議得暢快淋漓的感覺,他已是許久許久都沒有經曆過了……

醫生沒注意到老板恍惚的神情,搜腸刮肚地回想著秦始皇的暴虐罪狀,先撿輕的說道:“他妄殺無辜!”

“哼,始皇帝在位37年,沒有殺過一名將軍或者大臣。後世的曆朝曆代,對於滅亡的前朝,都是毫無例外的斬草除根。更有甚者,連對待本朝的人,也要趕盡殺絕。漢高祖劉邦可是幾乎殺了所有跟他造反的戰友,無一例外的都是滿門抄斬。後世有人罵劉邦是暴君嗎?沒有。因為恨他的人都被斬草除根,徹底被消滅了。連司馬遷寫的《史記》都不敢亂言,否則漢武帝劉徹會輕鬆地把他書寫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老板的臉上浮上了鄙夷。

“那秦始皇不也焚書坑儒了嗎?這不也是把罵他的人斬草除根了嗎?”醫生憤憤不平。

老板並沒有立刻反駁,而是靜待著周圍的迷霧散去。此時畫麵是在一處春意盎然的禦花園中,坐在躺椅上的秦始皇並不是一副威嚴的模樣,而是一臉慈愛地逗弄著懷中的小孩。扶蘇和甘羅站在遠處,已是成年人的扶蘇難掩一臉的羨慕。

“這小孩是誰?”醫生忘記了剛剛的辯論,同樣驚訝於秦始皇難得一見的溫情。

老板閉了閉雙目,長歎了口氣道:“他就是胡亥。”

醫生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就是真正暴虐敗家的秦二世胡亥?雖然他知道秦始皇可能有著這樣那樣的罪狀,但畢竟對方是一統中原的始皇帝,而他一手打下的江山,竟沒有像他預料般的傳至千秋萬代,而是在秦二世手中就斷送了。看著那天真無邪的小孩子,醫生怎麽也想象不到他長大後會變得那麽殘暴無情。

“還記得我說過長命鎖的玉料嗎?就是這時候,始皇帝統一了中原,把和氏璧打磨成了傳國玉璽,剩餘的兩塊玉料便賜給了長子扶蘇和幺子胡亥。”老板淡淡地說道。此時畫麵上正好展現的是扶蘇接過那塊晶瑩如玉的玉料,不敢任意雕琢,隻是配了紅繩,貼身佩帶。

“這……我記得戰國時候王國的繼承人好像沒有立長立嫡的說法吧?”醫生也意會到了老板話中的深意。

“是的,所以雖然明麵上扶蘇的繼承權是第一位,可是有眼睛的人都會看出來始皇帝對胡亥的偏愛。”老板看著變幻的畫麵中秦始皇對扶蘇劈頭蓋臉的喝罵,輕歎了口氣,“其實始皇帝對扶蘇公子嚴苛,是因為他想把這個帝國交到扶蘇手中。溺愛胡亥,是因為這個小兒子以後不用繼承這個龐大的國家。唉……其實扶蘇公子,根本不喜歡權謀政事,最喜歡看的是醫書……”最後一句話,老板說得極輕,但卻忍不住朝身邊的醫生看去。

醫生沒有聽到老板的最後一句話,內心充滿了吐槽,若秦始皇沒有給胡亥錯誤的認知,一視同仁的話,那麽也許就不會有後麵的事情發生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一個皇帝如果連寵愛誰的自有都沒有的話,那豈不是太悲哀了?

兩人因為這個插曲,並沒有繼續辯論下去,恢複了融洽的氛圍。老板看著變幻不定的迷霧場景,偶爾給醫生指點那些人物事件,醫生聽得津津有味,倒像是在看一場真實3D投影的電視連續劇。

“啊,對了,秦始皇還有一大罪狀,大興土木!長城、阿房宮、驪山陵墓,哪個不是大工程?”醫生看到畫麵上秦始皇站在地圖前開始研究長城的修建地點,便想起了之前他們提到的話題。

老板撇了撇嘴角,輕歎道:“秦朝爭霸六國之後,剩下的士兵怎麽辦?解甲歸田?這不是解決的辦法。久安必亂,要不是繼續對外擴張,就是大興土木。曆朝曆代,無一例外。像後世的漢武帝多次出兵征討匈奴,隋唐宋明也無一例外,就連清朝的康熙在和平年代都禦駕親征,這是一種解決內部矛盾的辦法。”

醫生聽了茅塞頓開,這方法確實從古到今都在用,更別說現今社會了,某大國還為了轉移國內的經濟危機,掀起了什麽什麽戰爭呢!

老板見醫生並沒有反駁,便繼續說道:“後世對於長城的褒貶暫且不提,但秦朝之後,曆朝曆代都會修建長城,難道還不能說明長城的重要性嗎?始皇帝沒有進行對外擴張是考慮到民生問題,我空口說白話你可能不相信,出土的《睡虎地秦墓竹簡》確確實實地記載著,秦朝的徭役是有工錢拿的,有管飯,甚至配發衣服的。你覺得,老百姓是願意打仗呢?還是願意打工呢?”

醫生徹底啞口無言,腦袋裏回蕩著老板的言論,一團漿糊。

“這裏,就是焚書坑儒的真相。”老板突然說道。醫生立時瞪大了雙眼,老板怕他光從幾個場景看不出來所以然,便徐徐解釋道:“焚書坑儒的導火索,是因為始皇帝追求長生不老,但又怕被毒殺,給他進獻藥丸的術士都必須同時做兩顆藥丸,專門有幾個試藥的侍從試藥。待一個月後如果沒有什麽異狀,才服下藥丸。然後,某一天,試藥的某個侍從,暴斃。”

畫麵上的秦始皇正在大發雷霆,底下一幹人等噤若寒蟬。醫生皺眉道:“現代研究已經證明,古代煉丹術裏含有的汞、礬等物質,是重金屬,對人體了有劇毒,積累到一定程度肯定會有副作用。事實上曆史上死於服丹而亡的帝王有好多個,唐太宗李世民傳說就是因為這個死的。追求什麽長生不老啊……”醫生忽然住了嘴,因為他這才發現,他身邊貌似就有個長生不老的人。

老板毫不在意地點了點頭道:“是的,但當時無人知道丹藥從根本上就有毒。也無從查證到底那名試藥侍從是吃了誰做的丹藥而死,再加之查出侯生、盧生等人貪贓枉法,揮霍殆盡攜款潛逃的事件,始皇帝決定殺掉有關的術士。用現代的話來講,就是騙取科研經費,帶不了違法者四百六十三人,人人證據確鑿,其罪當誅,逐一斬首。隻有這麽一次坑儒事件,準確的說實際上是坑術事件。在《史記》裏,司馬遷也認為是坑術士,後世以訛傳訛,添油加醋,才變成了坑殺無數書生。至於焚書,前一陣出土的秦簡仍在,若是真的焚書,那又怎麽會有大量的秦簡出土?秦始皇燒的,隻不過是六國的貴族藏書而已,為的就是想抹去他們的曆史,防止他們動亂,結果沒想到光是仁慈的焚書,根本無法阻止人們造反的心。”

醫生此時已經徹底斷絕了和老板爭論的心,老老實實地沉浸在這個曆史的畫卷中,後麵講述的故事也多多少少顛覆了他的認知。秦始皇獨攬大權事必躬親,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發覺隻有他活著才能支撐這個帝國的運轉,所以開始多次去各地巡視,留扶蘇公子在朝中執政。可是扶蘇公子仁義忠厚,和秦始皇的治國理念完全相反。多番衝突後,秦始皇才把他丟到邊塞參軍,打算磨練他數年,希望培養出一個剛毅果敢的扶蘇。甘羅,也就是當年的老板,作為扶蘇公子的伴讀也隨行。

此後的場景便很少再有秦始皇的出現,多是非常單調的軍旅生活,塞外征戰果然使扶蘇從一名貴公子成長為一名優秀的將領。而在不知幾次春去秋來之後,忽然有人傳來了秦始皇的旨意。一旨詔書傳至上郡,竟是責備扶蘇辦事不力,賜其與將軍蒙恬自盡。

醫生呆呆地看著,他自是知道這旨意其實是胡亥和趙高的假傳聖旨——秦始皇早就在那次東巡的路上就賓天了。而扶蘇也不像曆史上所寫的那樣軟弱到拔劍自刎,而是想和蒙恬將軍帶兵衝回鹹陽去詢問真相,但胡亥和趙高的人早有準備,把在帳篷內開始有反抗之意的扶蘇毫不留情地斬殺。

盡管相隔了兩千多年的時光,醫生看到那些士兵持著劍朝扶蘇刺去時,還是忍不住失聲驚呼。

因為他竟然發現一直站在他身旁的老板衝了過去,奮不顧身地擋在了扶蘇的身前。

醫生眼睜睜地看著那柄劍帶著寒光,透過了老板虛幻的身體,直接插在了扶蘇的胸膛上。

老板回過頭來,愣愣地站在那裏。

“這不怪你……”醫生知道老板當年並不在場,若是他在的話,恐怕就會做出剛剛的那種舉動。一時間,醫生的心中充滿了慶幸,幸虧老板不在。

隻是,看著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扶蘇,醫生的背脊間竄起一股涼意。

扶蘇懷裏,那塊秦始皇禦賜的玉料掉在了地上,醫生看著那塊玉被溫熱的鮮血浸染,不由得遍體生寒。

“其實並不是正義能戰勝邪惡,而是曆史隻有勝利的一方才能書寫。這世間,勝的一方才永遠是正義。”老板縹緲的聲音傳來,醫生卻來不及細想,重新地陷入了黑暗中。

醫生像是從一個深海的海底般浮上了水麵,艱難地睜開了雙眼。啞舍內那熟悉昏暗的燈火跳動在眼前。

他從椅子上坐起身,揉了揉微痛的額角。一抬手便停住了,因為他手中拿著的,就是那塊碎成兩半的長命鎖。醫生愣愣地看了片刻,忽道:“我剛剛看到的記憶,其實是扶蘇的吧?”

兩半給他倒了杯茶,聞言點了點頭道:“是的。扶蘇慘死,我幫劉邦破秦,替扶蘇報了仇後,便一直在尋找扶蘇的轉世。”

“你幫劉邦破秦?”醫生拿起茶杯直接一飲而盡,滾燙的茶水滑過喉嚨,讓他忍不住咋起舌來。

“嗯,我本來選中的是項羽,可沒想到他居然毀了鹹陽,燒了阿房宮,殺了所有秦朝的皇族將相。”老板說到這裏頓了頓,像是回憶起了當時的情景,捏著茶壺的手甚至都有些僵硬,半晌之後才續道,“所以我轉而投向了劉邦。”

醫生嗬嗬幹笑了兩聲:“你不會告訴你,說你是韓信吧?”他本是開玩笑說的這句話,可是沒想到話一出口,老板卻淡然地點了點頭。這下醫生卻完全說不出話來了,隻能搶過老板手中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茶水。他麵前的這家夥既然活了兩千餘年,那麽還有什麽不能相信的呢?天知道他還在曆史上都扮演過什麽角色……

又喝了幾杯茶水壓驚,蓋好了茶壺蓋,這才平靜地說道:“找到了,可是不知道什麽原因,扶蘇的轉世每次都是夭折,最多也隻能活到十二歲。因為時間太過於短暫,所以很多時候我都不能及時找到,疲於奔波。我花費了極為漫長的歲月,才發現隻有讓扶蘇的轉世戴上當年他貼身佩戴了數年的玉料,才能延長生命。所以我讓陸子岡雕琢出了這塊長命鎖,可饒是如此,也隻能讓扶蘇的轉世在世間存活二十四年。”

醫生雖然早就猜到了些許情況,但當老板說完最後一句話直直看向他時,還是生生地打了個冷戰。醫生扯出一個僵硬的笑容,訕訕地說道:“你是不是認錯人了?我都過了二十四歲了,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啊?”

老板看著他搖了搖頭道:“不,我沒有認錯人。你還記得之前那個水蒼玉的基督像嗎?”

“記得,怎麽會不記得?那個人還是我就回來的呢!怎麽?”醫生當然還記得那個詭異的事件。因為那個水蒼玉的基督像,本來被害死的寧琪琪占據了暢銷推理小說家蕭寂的身體,而蕭寂則被他佩帶的水蒼玉基督像吸收了靈魂。醫生正想再嘮叨兩句,卻看著老板從櫃台裏拿出來一個小盒子,那個水蒼玉的基督像正靜靜地躺在裏麵。

“寧琪琪把這枚基督像送給我了。我讓館長去做了鑒定,刀工雖然是最近的產物,但玉料卻是兩千多年前的。”老板說罷怕一時聽不懂,又加了一句道,“正是那塊始皇帝賜給胡亥的青色玉料,和你手中的長命鎖出自同一塊和氏璧。”

醫生為之啞然,他今天已經接受了太多太多的震撼,決定還是什麽都不說,光聽結論便罷。

“我也是剛剛才知道,原來扶蘇公子的一魂一魄在臨死前,被鎖在了這塊玉料中。魂魄不全的扶蘇,轉世自然早夭。而今天長命鎖碎了,那屬於扶蘇的一魂一魄才重新釋放出來,我和你剛剛看到的一切,都是在這長命鎖中扶蘇公子殘留下來的回憶。”老板說得很慢,慢得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從他牙縫間逼出來的一般。

醫生覺得頭暈暈的,但他還是善於抽取能聽懂的話語來聽,所以回味了片刻後,他眨了眨眼睛,指著自己道:“就是說,我命中的大劫已經順利地過去了?以後我可以萬事無憂地生活了下去了?”

對於自己是不是扶蘇轉世,醫生根本不感興趣。剛剛看的那些場景,他權當成是全息3D的電視連續劇,沒有太多的感觸。畢竟那是兩千多年前事情了,就算再糾結又有什麽用?等天亮了,他還是要走出去上班,穿上白大褂治病救人,他的前世是英雄還是狗熊對他的生活根本沒有半點改變。

老板聞言露出了一個笑容,緩緩點頭道:“是的,沒有任何問題了,不光是今世的你,以後轉世投胎的你,也會和平常人一樣歸於命運的掌控,再也不會有早夭的事情發生了。”

醫生莫名地覺得老板說的話有些淒涼,可是卻不知道到底哪裏不對勁。心中煩躁的他剛想問出口,就駭然看著老板的嘴角開始不斷地溢出鮮血,而那笑容卻依舊掛在他蒼白的臉上。

“是的,你終於能好好的活著了,我的使命終於結束了……我……也該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