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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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黑的天空在海關大鍾敲響第六下時,才迎來第一縷晨曦,巷尾的野貓丟下孤獨的垃圾桶,不知躲到了哪個屋頂上。
太平街2號二樓的窗戶早早地打開著,調查事務所裏的左庶一如往常觀望著眼下的城市風光,右手托著腮幫子,修長的手指尖壓在了額頭那層紗布之上,左庶用左手並不熟練地轉動著他總是隨身攜帶的那個黑色筆記本,警醒的目光不斷遊走在窗外路人之間,互不相幹的路人如他跳躍思維中出現的一個個奇思怪想。
黑色的筆記本上有左庶在“塞汶山莊”裏的一些記錄,其中包括了七個房間的名稱,還有萬戈和施磊被害後發現的一些細枝末節。
關於此案,左庶隻記得國慶前夕從信箱裏取出一封邀請信,信中宣稱有一起即將在國慶節發生的離奇事件急待解決,目的地是稱為“塞汶山莊”的豪宅。對於案件其他部分,左庶大多是從諸葛警官嘴裏了解到的,其中左庶最好奇的環節是凶手為什麽挑選這個獨一無二的“塞汶山莊”作為下手的地點。依據連環殺手的心理特征,他們總是在自己所熟悉的地方作案,然而除了山莊的女主人和死去的女管家,還有誰對這個山莊了若指掌呢?
“這樣來說,世界上就隻剩下一個人符合條件了。”左庶自言自語道。
就在偵探以微弱的進度向真相推進時,樓下兩位年輕人抬頭看了眼調查事務所破舊的招牌,拐進了太平街2號的大門,踏著樓梯直奔二樓而來。
走在前麵的年輕人麵容端正,有著一頭精致梳理的服帖秀發,與領路人形成鮮明反差,緊隨其後的年輕人雖然與前者年齡相仿,可皮膚卻已進入了衰老階段,手臂上全是鬆鬆垮垮的肌膚。但那雙擁有年輕人的眼睛,倒時刻在為他自己的年齡作著證言。
左庶開門後,圓睜兩隻惺忪的睡眼,既詫異,又奇怪他們的登門造訪,他還是彬彬有禮地表示歡迎,在沙發上接待了他們,倒茶時還不忘順手掩上了淩亂的臥室房門。
“左先生,你應該還記得我們兩個吧!”發絲齊整的年輕人前傾著身子,正視著左庶晦澀難懂的神情。
“當然,我的記憶是從醒來後續連下去的。”左庶撓了撓後腦勺,發覺由於紗布的阻隔完全撓不到,便放棄了這個習慣動作,繼續說道,“不過我還不清楚你們的名字,以及你們前來是為何事?”
那位老氣橫秋的年輕人仍舊沉默寡語,開口回答的依然是同一個人:“我叫駿秀,現役的警務人員,我旁邊這位名叫薛庵仁,他的師傅王敏薇在‘塞汶山莊’中遇害了,就是你醒來後看見玻璃門外的那名女死者,她是位有名的卜卦師。”
左庶欠身向薛庵仁致意,禮貌地對他師傅的去世表示哀悼。
薛庵仁換掉了那身波希米亞的行頭,穿回了正常年輕人的衣服,也許隻有在替人占卜時,才會穿那些奇形怪狀的衣服來。
駿秀繼續說:“我這次來的目的是為了幫助你解開‘塞汶山莊’內複雜的謎團,這是上級給我的新任務。而薛庵仁則對警方認定他師傅王敏薇為真凶心存懷疑,堅信真凶另有其人。”
“看來我們有著各自想做的事,隻是湊巧目標一致。既然如此,我尋求你們的幫助,而你們需要遵照我的計劃,不要提出質疑,除非你的生命受到威脅,否則請依照我的計劃行事,不得擅自行動。因為我們的調查在法律上介於合法與違法之間,最後如何使用我們收集到的證據乃至真相,都要謹慎再三。”左庶告誡道。
“隻要能找出真正的凶手,其他我都可以不在乎。”薛庵仁終於開了口,第一句話就毫不保留地表明了自己的決心。
“如果真相存在,我們一定能找到它。”左庶冷靜地說。
薛庵仁聽了他這句話,顯露出隻有在他師傅麵前才有的溫順眼神,以晚輩的姿態似乎隨時待命著。
見兩位年輕人對自己提出的要求並無異議,左庶便漸漸將話題引向了三人行動重點:“毫無疑問,嫌疑人的調查範圍僅限於在‘塞汶山莊’內被謀殺的和我們幾個未被殺的,依照這個全封閉式的山莊構造來看,絕對不會存在外來的變態殺手,這點要作為我們調查的先決必要條件。首先,必須要明確知道每個到達山莊的人,此行的目的和原因。除了山莊中原有的三個人,兩位山莊女主人和已經被殺的女管家陳亦蓉之外,共有八名彼此互不相識的訪客,其中三個人是我們。在我們講述完自己前去‘塞汶山莊’的起因後,就分頭著手調查其他五名死者。”
左庶和駿秀前往“塞汶山莊”早前已有交待,而薛庵仁受邀的過程就比較錯綜複雜了,因為邀請信本來是寄給薛庵仁的,要他為山莊的主人進行占卜。但他師傅王敏薇礙於麵子,自居受邀人帶領徒弟薛庵仁前往“塞汶山莊”。
“信封上沒有注明你的名字嗎?”駿秀這樣問是因為王敏薇私拆他人信件還構成了犯罪。
“信封上沒有寫我的名字,是內容上隻邀請了我一個人。”薛庵仁誠實地回答,他並未考慮到駿秀問題的本質,所以他的回答並沒有要為他師傅掩飾的意思。
“你師傅是一個虛榮心很強的人嗎?”左庶覺得這樣問比較抽象,於是又補充道,“比如她是否很喜歡別人的稱讚,對別人的批評會表現得很光火。”
薛庵仁想了一想,點著頭說:“有一點,她不太聽得忠告,因為她的好友和顧客大多數都是對她五體投地的信徒。”
“這麽說來,邀請信原本就是要邀請你師傅的,寫上你的名字隻是為了挑撥師徒關係,這是讓怒火攻心的你成為一名嫌疑犯的伎倆。”左庶的話犀利地剖開了邀請信中的詭計。
“每個被殺的人對應一種罪惡,而這種罪惡就寫在他們所住房間的門牌上。”早在“塞汶山莊”內就得出過這個結論,葉曉可對應淫欲之房,唐一明對應饕餮之房,萬戈對應懶惰之房,王敏薇對應貪婪之房,施磊對應嫉妒之房。
問題由此產生了,剩餘的“Lucifer”和“Satan”房間,也就是傲慢與暴怒之房是為誰準備的呢?是巡警突然出現讓凶手貽誤了下手的機會,還是有兩名預期中的被害者沒有如約而至?
“關於巡警的出現,我已經向諸葛警官請教過了,是因為你。”左庶目光炯炯地直視著駿秀。
“因為我?”駿秀不明白。
“警方從你隨身攜帶的對講機上找到了定位信號,從而找到了‘塞汶山莊’。”
駿秀這才記起,自從他送卓淩回家那夜起,就再也沒有和總部聯絡過,他的失蹤是引來巡警的最大原因。畢竟他是護送一位凶殺案受害者回家的警員,不免讓人擔心未遂的凶手尾隨行凶。所以他的行蹤受到了總部的格外關注,在對講機信號出現之際,立刻派人前往坐標確認。
跳過“如何被找到”這個問題,回到此前的討論,駿秀問道:“所有收到邀請信的人都遇害了,而且他們的生日全都在同一天。可你是個例外,生日與其他人不一樣,凶手沒有要致你於死地的意思,但也不能排除你碰巧失去記憶而對凶手失去了價值,故而留下了活口。”
“那間傲慢之房可能就是為我準備的,幸好死罪中沒有邋遢這一條!”左庶自嘲道。
房間裏頓時洋溢出一陣笑聲。
而這小小的歡樂被突如其來的巨響斬斷,一團堅硬的金屬物體穿過窗戶,直指沙發上的三人,在左庶心愛的玻璃茶幾上如隕石般轟然墜落,在三人麵前結下了一張水晶般的蜘蛛網。
左庶飛快地跑到窗旁,試探性地伸了伸頭,不見任何動靜後,才掃視樓下的大街。
隻有空空蕩蕩的一條水泥路,這一時段沒有行人,真是砸招牌的好時機啊!
左庶猜測會不會是哪位調查對象實施的報複行為,當他還在扼腕歎息那扇四分五裂的玻璃窗時,沙發上的駿秀用手帕包起了那隻廢鐵,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這個天外來物。
湊過頭來的薛庵仁,念著藏於廢鐵之內的紙條:“不要奢望這一切已經結束,惡人終究有惡報。”
這訊息讓駿秀方才對左庶說的那句“凶手似乎也沒有要致你於死地的意思,”作古,這警告衝著調查事務所的主人而來,而此刻三個人唯一能想到的嫌疑人隻有一個。
也許最不可思議的,才是最合情合理的。
2
“喔——喔——喔!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這絕對不可能。”駿秀連連甩頭,試圖將那個自己都有了的荒唐念頭驅趕出頭腦。
“抱歉,這的確有些過分,但這是現在唯一合理的解釋。”薛庵仁口氣卻生硬,“五位幸存者,一個植物人,三個在這裏,隻剩一個人能丟這個鐵塊了。”
“也不盡然。”左庶從窗戶邊背光走來,“能在兩三秒的時間內從樓下的這條街道消失不見,必須具備優秀的爆發能力,”他看了眼那個鐵塊,“還需要擁有強勁的投擲臂力,我想至少得是個職業橄欖球選手才能做到。”
“卓淩腹部受傷,怎麽能實施如此大運動量的行動呢!”駿秀象像是在為自己解釋著,以再次打消那個可怕的懷疑。
“其實隻需要在正對麵的消防栓上,安裝一個以橡皮筋的簡易發射裝置,就能在短暫的定時後將鐵塊投射進我的茶幾上了。發射裝置也會因為鐵塊飛出來的後挫力而自動瓦解成若幹個零件。”左庶就像親手實施了裝置裝配一樣熟悉它的步驟。
“你怎麽能這麽清楚地知道呢?”
“從原本應該保持清潔的對街上,那堆碎片裏分析出來的。”左庶答道。
如左庶所說,那麽任何人隻需調整好定時裝置,無須在場就能完成這次恐嚇。也許就是15分鍾前走上來的這兩人中的一個,為自己製造著無罪的不在場證明,很明顯,發出恐嚇的人和“塞汶山莊”的慘案有染,而且不願善罷甘休。
左庶咂了咂嘴,以示對茶幾的吊孝,隨即接過駿秀手裏的鐵塊說道:“精心設計了投擲手法,又怎麽會粗心地留下指紋呢?現在該是大家了解計劃步驟的時候了,看來有人已經先發製人了。”
“我都迫不及待了。”薛庵仁躍躍欲試。
“好吧!我們分頭行動,駿秀,你應該知道另兩位幸存者的所在,出於周全的考慮,在清潔工清掃完我房子前這條馬路到鐵塊砸爛我的茶幾這段時間之內,你需明白她們的狀況如何。之後你需要調查死者葉曉可的情況,主要是她生前收到邀請信這段時間裏的動態。而你,薛庵仁,死者中有一位名叫萬戈,他所收到的邀請信上受邀人寫著‘黑貓’,我想讓你搞清楚‘黑貓’究竟是誰,另外,設法弄清給他寄信的人的模樣。至少得了解那人的性別。餘下的事就交給我吧!”之後左庶將一些必要的資料分發給了兩位年輕人。
隻是駿秀的臉看來很陰鬱,對癱瘓和受傷的卓淩姐妹進行調查,比審訊一個有嚴重暴力傾向的歹徒更令他為難。
“你還有問題嗎?”見駿秀沒有接資料,左庶問道。
駿秀微揚起下巴,仰望著左庶那張溫文爾雅卻不失嚴肅的麵孔,給他一種毫無理由的信任感,加之接受協助左庶調查前駿秀從上級那裏得到的讚揚,以及駿秀與生俱來強烈的責任感,讓他小小的思想鬥爭在幾秒鍾之內統一了陣線:“還記得你的規矩嗎?決不質疑你的計劃,記得嗎?”
駿秀接過了左庶遞來的資料。
“好了,那我們就不要再浪費時間了,距離案發時間越短的調查越有價值,每個人對事件的記憶也越清晰,找出真相的可能性也越大,當隨著時間的逝去,我們離事件核心的距離也就成幾何倍數的下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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駿秀一走下左庶事務所的樓梯,就把同伴遠遠地甩在了身後,任憑薛庵仁再努力追趕,也趕不上駿秀迫切想了解卓淩此時身在何處的心。
越是排斥內心對卓淩的懷疑,越是無法客觀看待本次“鐵塊”事件。
“最合理的解釋。”駿秀苦笑著說道,他被這幾個字幾乎折磨瘋。在沒有鐵證如山的事實前,人總愛摘錄現實的片斷,加入自己無窮的想像力,便調出了五彩繽紛的所謂的合理解釋。學校中的“合理解釋”是誰又暗戀上了誰。單位裏的“合理解釋”是誰又得罪了誰。娛樂圈的“合理解釋”是誰又纏上了誰。死板的現實總讓人乏味,甚至連駿秀都難以堅信一個受傷的女人了。
還未找到暫居地的卓淩依舊在醫院,以她腹部的傷情住院也是無可厚非之事。駿秀不顧護士小姐驚異的眼神,在醫院大樓過道上疾步前行,立於卓淩病房前,空蕩蕩的病床在病房門的玻璃中顯得極為紮眼。
卓淩不在。
駿秀連忙向她姐姐的病房跑去,短短幾步路之間,駿秀想到了許多可能發生的結果,他和卓淩不同版本的相遇。
而當他抵達,看到了在病床邊輪椅上的卓淩,背影同樣的美麗動人,她晶瑩剔透的指腹抵著蘋果,一把水果刀沿著螺旋紋精確無誤地削下一長串皮,然後將蘋果切成片,放入她姐姐的嘴唇之間,還輕輕為她拭去嘴角流下的汁水。
這溫馨的一幕深深打動了駿秀,先前的懷疑看來是多麽的愚蠢和無端,在這裏,隻看到一個美麗的天使,有如此善良心靈的姑娘,將卑劣的行徑與之聯係完全是種褻瀆。
駿秀不免自覺羞愧,給了自己一下。
聲音驚動了卓淩,見駿秀在門外,她衝著氣喘籲籲的小夥子嫣然一笑。
既然已被看見,駿秀也不便躲藏,徑直走了進去。
他站在卓淩的麵前,感覺自己十分虛偽,明明對她起了疑心,卻仍裝著若無其事地閑聊。雖說警察的天性是去懷疑,可這樣不能讓他心安理得地坦然麵對,駿秀決心一吐為快,憋了一肚子的話傾囊而出:“我做了一些會令你不快的事,我甚至不願意從我的嘴裏說出來,我祈求你的原諒。在一些小事件發生之後,我一度質疑你的清白,現在才發現這麽做原來是多麽無聊啊!這樣對待一位朋友讓我的內心倍感不適,所以決定要告訴你我的想法,在你遭受如此磨難的時候,我隻想堅定地和你站在一邊,希望成為你最願意相信和依靠的人,解開這個案件最終的謎團,隻是為了讓你今後想起此事時,能不必傷心和遺憾,也能記得我這個還算盡職的好心人,哪怕我在你心目中是個不值一提的小角色。現在,我要去調查葉曉可生前的一些情況了。”
駿秀說完轉身離開,在整個過程中卓淩都沒有抬起過頭,直到病房的門鉸鏈在淒婉的哀歎中戛然而止,駿秀落寞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卓淩手中的蘋果掉落下來,一路尾隨駿秀的腳印,卻被無情的門板擋住了去路。
當這事件過後,駿秀真不知道自己和卓淩還會維係著怎樣的關係,盡管不奢望,可還是有希望。
駿秀始終沒有見到卓淩的反應,那通長長的告白是否讓美麗的女莊主感到不適了呢?兩人之間的距離是駿秀最難逾越的一道坎,而這道坎最深的地方卻在他自己的心坎裏。
至少現在能夠確認卓淩的無辜,總算讓駿秀放下心中的一塊石頭。他拿出左庶給的葉曉可的資料,尋找著調查地址。
一位滿臉粉刺的醫生不小心撞上了低頭看著資料的駿秀,走廊上,資料散了一地。
“抱歉。”醫生連忙蹲下身子,幫忙拾撿散亂的紙張。
“沒關係。”俯身的兩人對視一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隻是誰都沒有想起來。
駿秀將資料收拾好,沒說什麽,與醫生道謝後擦肩背道而行,他的注意力又重新回到了資料上。案件已經占據了這位警員的全部心智,因為他的理智完全受到了情感的控製。
而當那位醫生最終想起了他的身份時,駿秀早已不見了蹤影。
醫生搖搖頭朝走廊另一頭走去,他開門拐進了監護病房,開門時,門板似乎被什麽小東西阻隔了一下,但最終他還是順利地走了進去。
4
太平街2號的調查事務所,剛剛接完一通電話的左庶陷入了久久的沉思。
左庶心中難解的一個問題,在向諸葛警官求助之後,原本普通的問題變成了難題。
左庶走進裏麵的隔間,有條不紊地從雜亂無章的衣堆裏翻尋著,他扣上一頂絨線帽,以遮擋他紗布纏繞的腦袋,更換了一件紅色的夾克衫,好讓剛剛過去的節日喜悅延續下去。
再用膠帶在那扇破損的窗戶上貼了一個阿拉伯數字“7”,簡單地製作了一個防盜窗後,左庶收起電話旁那本黑色的筆記本,邁著矯健的步伐走出了調查事務所。
左庶放棄擁擠的公交汽車,因為這會讓他渾身上下的小傷口疼痛不已。左庶總保持著偶爾步行的習慣,這讓他的思路在顛簸中保持活躍。
他要去的地方距離諸葛警官的警局並不算遠,是同樣位於東區的唐一明生前的住所,而那裏,正是那個名叫安山新村的居民小區,是左庶與“死神的右手”成為對手的起始地,這個小區同樣也是《屠炭人生》(見《最推理》1-3輯)一案當事人的居住地。
安山新村維持著當年的麵貌,一棟棟夾雜在高檔住宅街道中的破爛矮房,才有那麽幾分上海的情調,左庶呼吸著往昔案件遺留下來的詭異氣味,行進在“田”字格布局的小區裏,駕輕就熟地找到了在安山新村角落裏的唐一明房間。
唐一明的房間位於頂樓,左庶到達之時,恰巧是一些居民買菜歸來的時刻,狹小堆滿雜物的樓道一片腳步聲。
“你找誰?”一位提著菜籃的老婦從後麵趕了上來,語氣聽上去充滿了敵意。
“我是唐一明的朋友,幫他拿點東西。”左庶和顏悅色地回答道。
老婦警覺的目光仍舊上下打探著左庶,似乎不是這幢樓的居民都是她的敵人似的:“誰是唐一明?”
“就是住在三樓的小夥子。”左庶挪動腳步,站在了唐一明房間外的過道上。
老婦白了一眼左庶,像見了瘟神一樣逃進了自己的房間裏。左庶這才明白,比起外人,這裏的人或許更厭惡朝夕相處摩擦不斷的鄰居。
左庶用諸葛警官提供的備份鑰匙,打開了唐一明的房門,這是一間不大的臥室,裏麵到處是色情雜誌、膨化食品包裝袋和髒兮兮的衣物,一台插滿線路的筆記本電腦丟在汗臭味的床鋪上,這地方讓左庶對自己淩亂的臥室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自豪感。
這個小夥子的家境十分富裕,卻獨居位於東區的此處,想必是現代年輕人的叛逆又在作祟,金錢並不能換取親情,似乎是對金錢至上的一種反擊。
費了一番周折,左庶撿到了一隻眼熟的信封,這個信封和他在自己信箱裏取出的邀請信是同一批生產的,信封上沒有郵票和郵戳,隻貼了一張白色小紙片,上麵“唐一明”的名字是打印出來的。信封背麵留有一條淺淺的折痕,信封裏的信件已不知所蹤,左庶認為這應該就是誘惑唐一明前往“塞汶山莊”的邀請信的信封了。
警方對“塞汶山莊”唐一明的房間搜索調查後,懷疑他涉嫌從事毒品販賣,由此,唐一明收到的邀請信的內容左庶也猜到了個大概。凶手以需要大量毒品為由,把唐一明騙至“塞汶山莊”交易,增加可信度,凶手或許還在信封裏裝了一疊現金,那條折痕就是最好的佐證。
左庶輾轉來到這間居室的另外部分,它的廚房和衛生間都是與鄰居合用的,開放式的區域基本上不會用來藏重要東西的,因此也沒有搜查的必要。
左庶正掃興這次的無功而返,唐一明的鄰居從房間裏走了出來。這是一位素麵朝天,睡衣裹身的年輕女性,她將蓬亂的長發捋一把到腦後,哈欠連天地說著話:“你在這裏轉悠什麽呢?是來幫明明拿貨的嗎?”
左庶靈機一動,隨蛇上棍:“是啊,唐一明讓我今天來拿,我怎麽找不到東西啊!”
“他前陣子接了個大客戶,國慶節把貨都散了。”女鄰居說話時,始終注視著左庶的帽子。
左庶下意識地拉拉帽子,繼續查問:“你知道他的客人是誰嗎?”
女鄰居把目光從帽子上移到了廚房發黴的天花板上,遲疑地答道:“好像是個女人。”
“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當她回想起這個女人時,露出了可怕的神色,沒有化妝的臉越發難看:“那個女人就像一隻烏鴉,渾身上下的黑衣服,仿佛剛參加完追悼會,她戴了一頂寬邊沿的帽子,整張臉罩在帽沿垂下的黑紗之中,我隻能看到她下巴部分。她的年紀應該不小了,嘴角附近能看見一些細小的皺紋,即使化了妝也沒法遮蓋掉。那天我正巧上完洗手間出來,她就站在明明的門口把信封交給了他,幾乎沒說話就離開了,然後明明興奮地抱著那隻信封對我說:‘這下我可要發財了。’沒過幾天他就和我說有一筆大買賣要去交易,問我借了寶馬車,說等他國慶以後回來幫我換成奔馳。”
聽這位女鄰居如此輕描淡寫地說著豪華寶馬跑車,可想而知以她的收入要買一輛跑車隻是吹灰之力。
而關於那位黑色信使,或者就是來自地獄的命案凶手,女鄰居的形容起不了多大作用,於是左庶提了最後一個問題:“請問,那個送信來的女人身高大致是多少?”
“差不多比我矮半個頭吧!”女鄰居挺直了身板,從睡衣口袋裏抽出了手,在鼻尖附近比劃著。
“噢,可能我要的東西唐一明交給她了吧!”在得到了必需的答案後,左庶找了個借口搪塞女鄰居。
唐一明前往“塞汶山莊”的理由和起因果然不出所料,由此也能確定凶手確實按照天主教的七死罪來殺害每位被害者,這種賦有使命感的殺戮就像在執行冒犯戒條的刑犯。
現在左庶考慮的一件事情是黑衣女人究竟是誰?從身高來看,“塞汶山莊”的幾位女性訪客都不符合條件,不管是疑凶王敏薇,還是女死者葉曉可,以及女莊主卓淩,她們的身高都在黑衣女人之上,無論怎樣喬裝打扮,降低身高是無法實現的。如果這樣的話,又出現了一位新的神秘人物,她會不會是躲在山莊之內,而又沒有被發覺的連環殺手呢?
而偵探另一條思路同樣停滯不前,卡死在一個至關重要的人身上,世界上另外一位同山莊女主人一樣熟悉“塞汶山莊”的人,而出門前諸葛警官的那通電話,則宣告了此人已經死亡的事實。這個人的名字叫陳磊,是上海著名的建築設計師,正是在一年多以前,他為卓家姐妹量身定做了這個世界絕無僅有,充滿智慧和想象力的主題山莊。而他碰巧在“塞汶山莊”連環命案發生前24個小時被害身亡,死亡時間和地點都和卓淩的受襲相差無幾。這就好像形成了一個死結循環,每條追查的線索最後都是以一位死人而告終結。
好在處事細致的名偵探,在“塞汶山莊”設計師被殺一案中發現了另一個名字,那就是他的妻子於萍。
無獨有偶的是,這位名叫於萍的女子幾年之前就在安山新村附近的發廊裏工作,說穿了,她和死在“塞汶山莊”裏的葉曉可曾經還是同行。更加讓左庶有興趣為之探究一番的是,“死神的右手”剛剛開始作案之時,也就是“屠炭人生”一案發生之時,於萍不但與涉案人有親密的關係,還為左庶之後破案提供了重要的線索。從那以後,她接受左庶勸告放棄了原本的職業,找到了現在這個地位顯赫的丈夫,隻可惜她還是無法逃脫宿命的安排。
左庶從安山新村出來後,直奔於萍現今的住宅。案發現場那獨特的遺留物令設計師夫婦的被害,和“死神的右手”扯上了關係。
左庶猛撓幾下腦袋,厚厚的繃帶和帽子讓他最終放棄了這個習慣動作,轉而邊走邊用細長的手指玩起了響指來,興許用這種途徑可以宣泄他悸動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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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槍匹馬闖入地下賭場,愣頭愣腦打探一個名聲並不怎麽好的賭徒的消息,絕對會吃到一個閉門羹,通常電影裏會上演一頓拳打腳踢的戲碼。
薛庵仁並非不知道這一點,在“塞汶山莊”內萬戈那套老千的行頭早就讓他開過眼界了,想必左庶提供的地址裏有很多人不想聽到這個名字。因而常規的調查方式不會奏效,這讓善使旁門左道的薛庵仁有了用武之地,這也是私人偵探啟用古靈精怪的他來負責調查萬戈的原因。
午後的慵懶顯然能夠掩蓋賭徒們貪婪所散發出的墮落氣息,當薛庵蠢蠢不安地進入舉步維艱的小弄堂時,早已有幾雙眼睛留意到這張陌生的臉孔了。
“小夥子,你找誰?”一個坐在弄堂拐角的中年男子衝著薛庵仁大聲說道。
無所事事的中年男人在空無一人的弄堂裏顯得很突兀,薛庵仁感覺到賭場就在附近,因為他已經看到了它的哨塔。
“我找‘黑貓’。”
薛庵仁毫無鋪墊地拋出這枚重磅炸彈,導致中年男子的臉色大變,令他從椅子上蹦了起來:“你是警察?”
“我真佩服你的眼神,”薛庵仁張開雙手在原地轉了一圈,“你看我像警察嗎?我是‘黑貓’的朋友,如果你認識他的話請帶我去見他。”
“你找他有什麽事情?”中年男子一下子摸不到薛庵仁的來頭,隻是他的戒備從未鬆懈過。
“我和他之間有一些債務糾紛,聽說他最近發了財,所以想要處理幹淨。”
中年男人聞言後,把薛庵仁當成了一個普通的賭徒,“你在這裏等一會兒。”說完踱著他那賭徒特有的閑步朝弄堂盡頭一扇門走去。
不出半支煙的功夫,中年男子在弄堂那頭揮手示意薛庵仁過去,調查工作順利進入到了下一個階段。
沉重大門內的老式樓房和它的外貌迥然不同,原來的木製門窗被彩鋁替代,院落中好幾台白色的空調外機與整棟日式的石庫門建築格格不入。
中年男子領著他走進前院,穿過昏暗的過道,裝修考究的一個大房間在過道另一頭躍入眼簾,嗆人煙霧中伴著鼎沸的嘈雜聲,一桌桌殺得天昏地暗的賭徒,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填充著一張張沾滿手汗的黑桃紅心。
繞開方桌繼續前行,中年男子打開了房間另一頭的房門,甩頭示意薛庵仁進去。
中年男子等薛庵仁進去後,衝著房間裏卑微地鞠了一躬,關上了隔音效果極佳的門,安靜的小房間裏,就留下了薛庵仁和另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看起來這個男人就是此地的最高領導人了。
薛庵仁繼續佯裝出賭徒特有的張狂態度,故意質問道:“你認識‘黑貓’?”
坐在辦公桌後的男人起身拉了拉一絲不苟的西服,那張在他這個年紀不應如此嫩白的臉笑盈盈地對著薛庵仁說:“你不用知道我是誰,也不用在意你的那筆債,把你知道的有關‘黑貓’發財的事情統統告訴我,他欠你的那些錢我替他還了。”
“真的?”薛庵仁被從天而降的餡餅砸中了腦袋,忘乎所以地盤算著自己該報個什麽樣的價錢。
“考慮的怎麽樣了?”中年男子隨手取出一疊工整的鈔票若無其事地端詳著,靜靜等待年輕人的回複。
薛庵仁伸手把那疊錢從中年男人的手上拿了過來,擼了擼散發油墨味的紙張,重又放回了中年男人的手裏:“我還是希望能向他當麵討要,畢竟冤有頭,債有主,我不能讓你為他的賭局買單。”
“夠了,小夥子,我對你的勇氣表示敬佩,現在把你來這的真實目的告訴我,否則我會讓你見識一下真正‘黑貓’的厲害。”中年男人按了辦公桌麵下的一個按鈕,這個房間又出現了另一扇門,從裏麵跳出了兩位彪形大漢,凶神惡煞地向薛庵仁緊逼過來。
薛庵仁後退一步,他精心偽裝的外衣被全部剝去,這一次將凶多吉少,他真後悔出行前沒有為自己卜上一卦,而現在他也終於明白“黑貓”說的究竟是誰了。
那兩個彪形大漢的手腕處,都紋著一隻黑貓的圖案,所謂的“黑貓”並非一個人,而是一個地下賭博組織的代號。顯然,身為這個組織重要成員的萬戈,在“塞汶山莊”內刻意隱瞞了有關這個“黑貓”組織的事情,才使得薛庵仁陷入這般境地。
“現在的警察真是不怕死,業務都沒培訓好就出來實習了。”中年男子邪惡地笑著,步步逼近。
“我不是警察,請相信我。”
薛庵仁的求饒形同虛設。兩位大漢麻利地將其按倒在地,把他周身上下翻了個遍,隻找到了左庶給他的那些資料,他們把東西遞給了中年男子。而當他看著這些資料的時候,始終維持同一個笑容的麵部肌肉抽搐了一下,隨即示意放開薛庵仁。
“他死了?”
“沒錯。”薛庵仁凝視著對方答道,“我正是為了找到殺害他的凶手而來的。”
“信是寄給‘黑貓’的,但黑凱特執意親自前往操作這趟大買賣,確保萬無一失。不曾想到……”
“等等,你剛才叫萬戈什麽名字?”薛庵仁記得資料上那個凶悍的大個子真名叫“賀凱特”。
中年男子打了個響指,兩位彪形大漢重又消失在進來的那扇門後麵,他拉著薛庵仁一道坐下,同這位冒死追凶的兄弟講述起“黑貓”的由來:“你所說的那個萬戈,也許是為了隱藏身份‘黑凱特’所起的假名,他的真名其實是‘黑凱特’,因為他的姓比較特殊,很少有人知道‘黑’字其實音同‘賀’,所以我們都叫他黑凱特,久而久之,以他為首成立了小小的社團,黑凱特就以他的名字命名社團為‘黑貓’,凱特即英文‘貓’的發音。”
這讓薛庵仁想到了“塞汶山莊”名字的由來與此如出一轍,難怪萬戈在命案發生之後,一直認為自己不會成為被害者,“黑貓”是個組織而不是特指他一個人。思罷,薛庵仁問起了此行最需要尋找答案的問題:“請問,萬戈,哦,不,黑凱特是如何收到這封邀請信的呢?”
中年男子對這件事似乎印象深刻,回答得很快:“那是國慶節前一個禮拜,外麵的兄弟帶進來一個黑衣、黑帽、黑紗、黑手套的女人,說她要找‘黑貓’,而且她報出了黑凱特的名字。我們的一個兄弟讓女人等在門口,他去叫黑凱特出來,這時很多人都看見了怪異的黑衣女人,其中包括我在內,可當黑凱特走到門口時,黑衣女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去,隻留下了一封大型賭局的邀請信,致使黑凱特決心隱瞞‘黑貓’的身份單刀赴會。”
“送信的是個女人?你看清她是個什麽樣的女人了嗎?”薛庵仁持懷疑態度地問道。腦海中出現了卓淩那張秀美的臉,而後他又努力回憶自己師傅王敏薇那天的行蹤,隻剩下她們兩個嫌疑人了。
“她沒有說過一句話,也沒有把臉從那層黑紗裏露出來過,我實在看不清楚,不過,從那女人稍稍有些僵硬的腰板,我估計她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中年男子對自己的推斷信心滿滿。
莫非真的就是自己的師傅?薛庵仁背脊上騰升起不祥的陰雲,他的決心從地基處開始動搖。
“你究竟是什麽人?”中年男人雖然還懷有幾分懷疑,但語氣卻緩和不少,他感覺來者並不具備執法人員的氣質。
“我曾和黑凱特在‘塞汶山莊’中生死與共,為了他,為了我的師傅,我一定要找到那所看到的那個黑衣女人。”薛庵仁暗暗攥緊了拳頭,“現在我要借用一下你的電話。”
死亡能夠教會人一切,如同考試之後公布的榜單,雖然恍然大悟,但為時已晚。薛庵仁竭力挖掘真相,可黃土下終究隻是枯骨殘骸。
生命?還要怎樣去尋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