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色的逆流

1

1月6日,新年休假結束那天的晚上,在東京麻布的盟友館舉行了伊勢大介的生日晚會。

伊勢的生日晚會往年也都是在這個盟友館舉行。盟友館是戰後繼承了原華族①部分宅邸的某新興財閥將其改造成的用於宴會的餐館——

①日本有爵位的人及其家屬,第二次世界大戰後被取消。

這是一幢鋼筋混凝土的三層洋館,地下也有很漂亮的大廳,聽說是戰爭末期按也可以用作防空壕來設計的。

建築物的外觀裝飾得仿佛像座德意誌的古城,密密麻麻地爬著爬山虎,有一種猶如幾百年以前起就建在那兒的氣氛。

盟友館開始作為宴會廳營業,是在戰後經過了二十年左右以後。一段時間隻供財閥的千金小姐們消遣消遣,用於至親好友的集會等,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常年營業起來了。

誠然,雖說是營業,也並不是一般人都能自由進入,一定要有介紹人,而且是相當有信譽的人,如果沒有這種門路,就不能進去。眾所周知,現在有專供政界財界的顯赫人物舉辦的活動。

這一天,勢和集團包租了全館,三樓安排給特邀演出者,二樓安排給勢和的有關人。伊勢大介被與會者圍著,至少表麵上心情很好,銀灰色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鼻下蓄著的胡子也頗為時髦。

依然大聲地笑著,旁若無人似的愉快地說著話。身邊到處散發著火藥味,可他全然不讓自己感覺它,這一點確實像個大人物。

晚會在勢和集團之一、集團的核心勢和機械工業的經理主持下開始了。

這時候,所預定的來賓幾乎到齊了。不用說集團的各公司經理、董事都來了,還有幾名客戶和銀行方麵的大人物以及著名歌手等當紅演員。

隻是有點冷清的是,往年湊齊在一起坐成一排的十多名政界的常客,除了一人以外都缺席了,這當然是出於對秋天開始行動加快的檢察部門和媒體的考慮,認定君子不臨險境。其中獨自出席的,是眾議院議員加部總次郎。

“會長一年比一年返老還童啦!今年再添一個孩子怎麽樣?”

加部靠近伊勢大介身邊,不停地說一些活躍會場氣氛的話。他穿著一套做工精致的絲綢西服,連花樣鮮豔、花裏胡哨的領帶也是絲綢的,厚眼鏡深處的三白眼①照例不安穩地左顧右盼。所謂“再添一個孩子”,說的是這樣一件事:三年前伊勢在外麵與夜總會的一名年輕女子生了一子,曾被一家圖片雜誌曝過光——

①黑眼球偏上,左右下三方露出白眼珠的眼睛。

“不許你說蠢話。”伊勢仰著身子,笑道,“現在哪有這份心思呀,不用說是抱女人的屁股,連我自己的屁股都快要著火啦。”

在說了下流的笑話以後,翹著巴,看了一圈大廳裏麵,說道:

“你看,政治家先生們不是誰都沒有來嗎?可是被他們拋棄啦!”

“真令人遺憾。”加部像是自己的罪過似地低下了腦袋,並用難聽的話罵道,“充其量不過是那麽點兒事情,就嚇成這個屁樣!淨是一些忘恩負義的家夥。”

“算了,大概沒有法子吧。”伊勢苦笑道,反倒安慰起加部來,“先生們也有各種各樣的情況,再說現在又惡性感冒在流行。”

“如果大家都得了那種感冒,就什麽都不用害怕了。”

“哈哈哈,胡說八道。嘴上說這種話,其實你的感冒不是最重嗎?”

“說什麽呀!我不是這樣活蹦亂跳的嗎?再發熱,再散布細菌,醫院連我這一個人也隔離不了。”

“哎,說起這種逞強的話來了,這好嗎?”

伊勢驚訝似地稍稍遠離了一下加部,說道。

“這一回好像檢察廳也打算認真對待了,過去我也多次受檢察廳的照顧,但這一回他們的勁頭和過去有點不同。弄得不好,說不準我也得做好準備進去一次。”

伊勢大介一本正經地說道。

一瞬間從伊勢的臉上消失了笑容,他的周圍立即蕩漾起冰一般的景象。端上雞尾酒的男招待員慌忙縮了回去。

即使不是這樣,在伊勢和加部兩人臉湊著臉交談的附近,除了女招待員以外誰都不想靠近,雖然有客氣的一麵,但內心還是盡量不想靠近最近因聲譽不好的事情而常常教人們議論的二巨頭吧。

“可是呀,您來了,我是很感謝的。”伊勢恢複笑容,說道,“說真的,我心想您大概也會逃避。”

“別開玩笑了,會長和我不是一蓮托生,同生共死嗎?不,不僅是我們兩人,永田町的一半是一蓮托生。若是懂得這一點,檢察和警察部門都不會對我們下手的。”

加部若無其事地說道,隨即“咚咚”地敲了幾下胸脯,他堅信隻要胸中裝著炸彈,自己處在安全圈內。

過了一會兒,秘書森內悄悄靠近了離開伊勢跟年輕的偶像演員開玩笑的加部。

聽了森內的耳語,一直春風滿麵的加部的表情突然陰沉下來,嘴唇動了一下:“真的?”森內默默地點了一下頭。

加部一麵與客人暢談著,一麵用眼梢望著這全部經過。

(怎麽啦?)加部思索了片刻後朝伊勢走去。

“會長,來一下。”

“嗯?”像是被喊了以後才發覺似的,伊勢看了一眼加部。

“好像來了。”加部抓著伊勢的胳膊,去稍稍離開那兒的地方,說道,“是剛才在前門監視的會長的部下報告的,說是有兩輛檢察官的車停在門外。不清楚目的是會長還是我,但我決定暫且逃避一下。即使被逮捕也不會咋的,因為有樣東西想在這之前藏好它。”

加部像個孩子似的淘氣地笑了一下,隨後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是嗎?能走嗎?可以從後門出去,讓他給你帶路。”

伊勢豎起右手食指,向在門附近的高個兒男子打了一個信號。

男子立即走來,一接受伊勢無言的指示,立即了解了旨意,說了聲“請”,便走在加部的頭裏,來到門外。

“那我就告辭了。”

加部朝伊勢輕輕舉起手,跟在男子後麵,森內秘書也跟隨著加部。

一下後麵的又狹又陡的樓梯,就是餐館廚房的出入口。主要堆積著蔬菜等材料。通向內側的門裏麵的廚房裏響起一陣陣餐具互相摩擦的聲音和廚師們的交談聲,一派熱鬧景象。“哎呀,忘了大衣啦。”

察覺外麵的寒冷,加部停住了腳步。衣帽寄存處在一樓正門的一側,從這兒去衣帽寄存處的話,隻有到大樓的外麵繞大圈去或是穿過廚房去。

“我去取來吧?”

森內秘書問。

“是啊……”

加部先是點了一下頭,但看了一眼伊勢的部下,像是立即改變了主意似地對剛要朝外麵走去的森內說道:“不,就這樣走吧。”本能地察知留下自己一個人的危險,縱然說是盟友的部下,但決不全信。

一出後門,便是食品材料的搬入口。柏油鋪的下坡路向右拐彎,走三十米左右,便是鐵格子的威嚴的後門。門和樓之間,巧妙地利用栽種在那裏的樹木,遮住了外麵來的視線。一穿過鐵門旁的牆上挖的小門來到外麵,有輛黑色的車在那裏待命。這一帶沒有路燈。抑或是為此故意弄暗的,門柱上麵的大電燈也沒有點亮。

車內隻有一名司機。

伊勢的部下打開了後座位的車門,說:“請。”

加部和森內一坐進車內,伊勢的部下市即關上車門,從駕駛席的車窗張望了一下,說道:“再見,請多留神。”

司機默默地開動了車子。

盡管沒有告訴目的地,但司機心領神會似的駕著車奔跑。

“你知道嗎?”

加部朝司機的背說道。

“唉。”

無精打采的回答。

“喂,這位是加部先生,先生的家是上野毛呀,好像方向錯了。”

森內秘書用責備的口吻說道。

“我知道。”

司機粗暴地應道。

森內迎亮看了一下前方,又回頭看了看背後。原本應該沿目黑大街或是與此相並行的道路去西南方向,但車子好像在七環路和八環路之間的世田穀區內的什麽地方沿向北的街道奔跑著。

森內從剛才起總在擔心那輛相隔三四十米緊隨其後的車子。

“好奇怪呀。”

森內把嘴貼在加部耳朵上,輕聲說道。加部也“啊”地點了點頭,他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危險在逼近他。

來到有暫停標誌的十字路口時,森內推開加部一側的車門,說道:“先生,下去吧!”

加部也早有了思想準備,所以一骨碌滾出了車門,森內也從另側車門跳了下來。司機“啊”的一聲開動了車子,車門因反作用而關閉,一瞬間咬住了加部那件絲綢上衣的下擺。

加部被車拽著,倒在路上,但上衣立刻了脫離車門,沒有受嚴重傷害。

但見從後續的車上下來了幾個人影,朝這邊跑來。

“先生,那邊!”

森內扶起加部,指了一下看得到明亮大街的方向。加部用比年齡年輕的動作,但氣喘籲籲地跑了起來。

“畜生!”

邊跑邊發出了罵聲。

“畜生!”

也像是哀鳴。事實上,淚水從加部的眼睛裏散落下來,使眼鏡變得模糊不清。

森內扶著加部,一麵防備著背後的“敵人”,一麵繼續跑著。雖然是短暫的距離和時間,但對兩人來說,猶如永遠一般漫長。

進入有行人的熱鬧的大街,或許是追手死了心,回頭看去,可疑的人影從視線中消失了。那裏好像是小田急線的經堂站一帶的商店街,時間已過9點,但新年氣氛還沒有消失,大街上和商店裏滿是熱鬧的人群。

在這中間,一個身著弄得滿是泥巴的上等西服的半老紳士被一名身強力壯的中年男子攙扶著走路的樣子仿佛是醉漢似的,十分悲慘,誰都不會認為這醉漢就是眾議院議員、原環境廳長官。

“行了吧?”

加部停了下來,甩掉了森內的手,一副連一步也不想再跑的神色。

“是什麽人呢?”

森內站在保護加部的身子免被行人看見的位置,說道。

“還用說嗎,當然是伊勢的人。”

“不會吧……”

“還有別的可能?就是那個司機,也準是按那家夥的指示行動的。”

“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是什麽目的呢?”

“不知道。”

其實,加部也好,森內也好,都不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司機想去什麽地方呢?他們果真是想襲擊二人嗎?這些也都並非有確鑿證據。隻是加部和森內都幾乎本能地察知抓住證據的時候大概已經為時已晚。

“如果把這件事告訴伊勢大介,伊勢大概一定會露出一副吃驚的神色,佯裝不知。”加部惡狠狠地說道。

“總之,叫我們的車子來吧。”

森內說道,但加部搖了搖頭,說:“不,先去那裏吧。”

加部翹了翹雙重下巴,指了指商店街的前方。窺視那方向的森內的眼睛裏出現了簷下點著紅燈的派出所。

2

第二天的報紙版麵上充斥著這樣一條新聞:眾議院議員加部總次郎向世田穀署管轄內的經堂站前派出所求救,說是遭到了歹徒襲擊。

因為主角可以說是“當前議論的中心人物”的加部議員,所以多家報紙在頭版的頭條新聞刊登了如下報道:

昨晚,發生了這樣的事件:前保守黨田阪派事物總長、原環境廳長官加部總次郎議員(六十九歲),9點左右在小田急線經堂站附近的路上遭到襲擊,逃進了附近的經堂站前派出所。據世田穀署調查,加部議員與秘書森內光男(四十四歲)一起在經堂站附近散步時,突然遭到從背後來的像是三人幫的男子襲擊,加部議員跌倒在路上,受了輕度跌傷。幸好負傷程度極其輕微,但現職的國會議員在街上遭歹徒襲擊這樣的事件使有關人感到震驚。

另外,加部議員現在是一個涉嫌與勢和集團有關的違法貸款、涉嫌受賄等見不得人的關係被議論紛紛的“旋渦中的人物”,正因為如此,也有人認為這次事件與這些疑惑和事件有關,今後搜查的進展將備受關注。

加部議員的話:不清楚誰是罪犯,但襲擊國會議員的我,這說明事實上存在企圖以暴力扼殺言論的勢力。我想以堅決的態度回擊這種威脅民主主義根基的潮流。

這是報紙上寫的最典型的內容,但有的報紙寫得更聳人聽聞。

以露骨的臆測報道和幾乎要毀壞名譽的寫法聞名的T時報作為“可信方麵”的情報說了一針見血的看法:襲擊加部議員的,是保守黨某團體的兒子參與的黑社會有關人,其目的可能是幹掉加部議員,阻製進一步發展為大貪汙案件。

其實各家報紙都認為“這情報”是公開的秘密,但畢竟不能露骨地寫到這一程度,可以說這是他們的真心話。

雖說是窮極之策,但加部“緊急避難”到警察署,這對搜查當局來說,意味著重大轉機的到來。

加部過去由於是享有不逮捕特權等的國會議員而受到庇護,現在搜查當局可以以弄清“襲擊事件”真相的名義,公開向他聽取情況了。

特別是與加部一起遭遇事件的森內連日來一直作為調查的對象,說是為了摸清事件的背景。

一抓到搜查的線索,到底是警察,做得很徹底。追溯到那一夜加部和森內的行動,追究了伊勢大介的生日晚會和事件之間的關係。

晚會正在進行之中加部為何從晚會會場溜出成了追究的一個線索。

作為會場的盟友館一樓的衣帽寄存處裏依然寄存著加部的大衣。加部逃跑時非常狼狽,以至沒有從正門出來,並且連取大衣的時間都沒有。關於這一點,加部和森內都被要求作了說明。

對加部姑且不說,警察對森內的情況調查簡直就像對待嫌疑犯一樣毫不留情。警察有意向他泄露他們是以襲擊加部的三人幫其實可能是森內引的路這一設想在詢問他,使對他過度的詢問正當化了。

結果,森內在某種意義上被逼到了不能不說近乎真相的地步。

加部估計錯誤了,那天晚上檢察廳的特別搜查部並沒有來盟友館。在這一點上,加部覺得被伊勢出賣了。在盟友館為堅信是朋友的伊勢所出賣,被這一戲劇性的演出愚弄的加部勃然大怒。

森內這一忠臣被警察作了人質的加部,在讓兩名有親戚關係的秘書常駐在自己家裏,確保好身邊的安全以後,忙著到處給保守黨的有權勢的人打電話。

“即使想把我作為替罪羊,那也不行!你應該知道要是讓我生了氣會怎麽樣吧!”

甚至用這種恐嚇性的言辭威脅派係領袖。聽到的人對這個可以說幾乎瘋了的加部的言行,感到困惑和膽戰心驚。

1月8日,淺見光彥在日比穀的富國生命大廈內的中國菜館與西村裕一、藤田克夫以及清野翠互致了新年問候。這裏是經藤田介紹,第一次與西村和翠見麵的值得紀念的地方。“可不要給我客氣呀,是西村請客嘛。”

和往常一樣,小宴在藤田說了這句奇怪的台詞後開始了。

因為有最近的種種事情,“加部議員襲擊事件”自然搬上了席間的話題。

“那是想幹掉加部這一巨惡勢力策劃的陰謀呀!”

藤田得意洋洋地說道。翠姑且不說,淺見,而且大概西村也都早就知道這件事了,但就藤田來說,他確信這是他一個人的高見,實在可愛之極。

“怎麽樣?淺見,警察會幹到什麽程度呢?”

“這種事,即使問我,我也是不會知道的。”

“又裝糊塗了。不是從你哥哥那裏聽來很多消息嗎?”

“哪裏的話。我哥哥是個死腦筋,工作上的事他是一概不帶進家庭來的。”

“真的嗎?”

藤田用一副稍帶醉意的眼神懷疑似地看了淺見一眼。淺見是開著車子來的,所以隻是第一杯酒幹了杯,其餘就專喝茉莉花茶。但藤田一旦可以不花錢喝酒,就儼然成了酒豪。

“淺見的哥哥怎麽啦?”

翠饒有興趣地說道。

“啊,對了,翠還不知道吧?淺見的哥哥可是警察廳的要人呀。”

“啊?真的嗎?……”

翠像是被彈了一下似地吃了一驚,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淺見。

“總編輯,我不是叫你別說嗎?”

淺見認真地責備了藤田的輕率。

“啊,我不好,無意之中說出來了。可能是醉了吧……”

藤田縮了縮脖子。

西村露出複雜的微笑,將燉的魚翅放進嘴裏。藤田好像也告訴了西村。

“原來是這樣,所以淺見各種各樣的事都知道。”

清野翠用一種與其說覺著靠得住,不如說在有些人聽來總覺得充滿不信任感的口吻說道。

“不,不是那回事,”淺見辯解說,“哥是哥,我是我,沒有什麽關係。”

“不過,如果和警察的要人是兄弟倆,就沒有可害怕的啦。”

“哪裏的話。”

“哎,行了!”

藤田用不負責任的口氣責備二人道。

但是,由於藤田的多嘴,有點兒冷場。隻是藤田一人高興得不得了,將小玻璃杯中的老酒全喝光了。

菜全端了上來,隨後端上了水果。舒適的飽食感將他們引進中國菜特有的和平的心境。翠去化妝室以後,淺見突然想起一件事,說:

“對了對了,一直想見了西村打聽一下,那つ一キ是家什麽樣的公司?”

“啊?つ一キ?……”

西村一瞬間像是被人攻其不備似地退縮了一下。

“是つ一キ嗎?”

“唉,是株式會社つ一キ。”

“為什麽……”西村倒吸了一口涼氣似地中斷了一下話,“為什麽和つ一キ有關係?我不知道叫つ一キ什麽的公司……”

“啊?……”這一回輪到淺見吃驚了,“真的不知道?”

“唉,一點也不知道。但淺見您為什麽問這種事呢?”

西村的話本身也意外,但淺見更為充滿在西村雙眸中的過去從未見過的憂鬱的樣子感到吃驚。

淺見感到在那眼神裏有一種集中了人的疑惑、猜疑和不安等弱點似的混濁的東西。

“不,並沒有什麽……”

淺見猶豫了一下,但轉而一想,簡單地撤回已經提出的問題,隻能是極不自然。

“去年年底,我讓你發了傳真,對吧?”

“啊?……”

“是這樣的,我請你告訴我了有關勢和集團的資料吧?”

“啊,有那種事嗎?……”

這種裝糊塗的方法淺見也隻是驚訝不已。

(西村今天是怎麽啦?……)

由於不安和疑惑,倒是淺見的腦子快要失常了。

“是那傳真上印著‘株式會社つ一キ’。”淺見幾乎是生氣似地說道,“所以我一直以為西村您工作的公司是つ一キ這家公司。可是,前些天收到的賀年片上印刷著‘大日東工業株式會社’,所以我發覺我誤會了。”

“啊……”

啊,原來是這樣!——西村想做出這樣一副溫和的表情,從淺見臉上移開的視線徘徊到了別的方向。

他的演技比任何演員都要拙劣。

“這麽說起來,當時我是請人發的傳真。對了對了,資料服務的公司是叫つ一キ,我沒有看印刷物就請他們發送了,所以全忘了。”

西村像是完全同意了似的自己“嗯”地點了點頭。

“那東西派上用場了嗎?”

“唉,很有參考意義。”淺見笑嘻嘻地說道。為了發現了辯解方法的西村,淺見必須高興,“原來是這樣。那個叫‘つ一キ’的,原來是資料服務公司的名字。這下我理解了。”

“在談什麽事?”藤田終於表示出了參加對話的姿態。醉得很厲害了,都擔心他能不能回家。

“大概醉了吧,要不要用我的車送他?”

“嗯?不,我和西村一起坐出租車回去,你幫我把阿翠送回去。”

“啊?叫我送去,是送到鳩之穀嗎?”

“怎麽,發出這種好像不樂意的聲音,不是想敷衍過去?鳩之穀也好,鴿窩①也好,你早點建立一個愛窩怎麽樣?”——

①“鳩”在日語裏為“鴿子”之意。

雖然醉了,但說話卻很俏皮。

“在談什麽?”

翠回來了,伸出頭來問道。

“哈哈哈,淺見送你去鳩之穀的鴿窩的事唄。”

“太刻薄啦,不管怎樣,總要比鴿窩強呀。是淺見嗎,說這話的?”

“不,不是我。準是藤田吧。”

與三人歡笑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西村乍看上去露著溫和的微笑,但掩蓋不住的內心的不安,清清楚楚地露在表情上。

淺見一直用眼角捕捉著西村的這副樣子。

在富國生命大廈的大廳裏與藤田和西村分別後,淺見和翠向地下停車場走去。

翠雖然嘴裏不住地說著“這可不好,別送了”,但能與淺見開著汽車遠跑,她直率地感到高興。車子開動以後,她也以歡快的聲音不住地跟淺見說話。

但淺見此刻無心盡情快樂。

即使在新年氣氛沒有消失的街上與插著旗子年初第一次送貨的卡車並排跑著,淺見也仿佛在聽著陰鬱的除夕鍾聲。

西村在撒謊——

這事實使淺見的心涼颼颼的。

西村說他請了つ一キ這家資料服務公司發送傳真,沒有看發過來的印刷物。

但那傳真上明明以西村的筆跡寫著:“久疏問候,諒你很辛苦。拜托了。”西村究竟為什麽要撒謊呢?

3

一出環城線,首都高速公路暢通無阻,按這個速度,也許鳩之穀三十分鍾就到了。淺見不由得用焦急的心情說道:

“西村和你爸爸是三十年來的朋友吧?”

“唉,是的,是我父親最信賴的朋友,他也喜歡藤田,但西村有比他更靠得住的地方吧。”

清野翠毫不遲疑地答道。

“是啊,不愧是大公司的候補董事啊!要說是三十年來,那是從大學時代以來的朋友嗎?”

“唉,三人都是M大學。我父親是工學部,藤田是文學部,西村的專業是經濟,三人的專業都不一樣,但好像是碰巧都加入了考古學的愛好者會,因此要好了起來。”

“哦,藤田總編輯也搞考古學嗎?就搞考古學來說,他可是一竅不通呀。”

“哎呀!說這種話,可不好呀。”

“哈哈哈,沒關係,是真的嘛。”

淺見開好玩笑後,就若無其事地展開了話題:

“這暫且不說,如果我沒有記錯,西村夫人是八年前去世的吧?”

“是的,當時挺可憐的,看到他那副樣子好難受呀。我也去參加葬禮了,平素不動聲色一樣的西村臉色蒼白,眼看就要倒下去似的。”

“死因是什麽?”

“死因?……討厭,說這種案件一樣的話。”

“但死因就是死因吧。”

“但一般是這樣問的,比如‘是怎麽死的’啦,等等。不是嗎?”

“哈哈哈,說的也是呀。也許從這一回的案件以來,被警察用語毒害了。”淺見笑道,“那麽,是怎麽死的呢?”

“這不太清楚。剛才你提起這件事之前,我都忘了。這麽說起來,好像當時也不知道。”

“哦,真夠馬虎的。”

“哪裏的話。”

“但是,一般對是怎麽死的都抱興趣吧。”

“唉,我也是這樣想的,應該是問了父親或是母親的,不過,當時才十五六歲,也許大人沒有告訴我。”

“為什麽沒有告訴你呢?”

“這種事我可不記得了。”

翠驚訝似地從副駕駛席上轉頭望著淺見的臉。

“是什麽不好的病吧?”

“不好的病?比如說?”

“比如說艾滋病啦……”

“啊?太沒禮貌啦。”

“哈哈哈,開個玩笑嘛。不過,就說因為是艾滋病死的,也沒有什麽不禮貌的吧。”

“這倒也是,可是……我還有記憶,不是那種病,像是很突然去世的。去世前不久見到她的時候,看上去很精神的呐,可是……”

“那是腦溢血啦、心髒麻痹啦……”

“也許是的。”

或許是精神作用的緣故,翠雖這樣回答,但好像沒有自信的樣子。這樣子也可以這樣來理解:經淺見重新提起,被喚醒了忘卻了的不愉快的記憶。

“你爸爸和西村有沒有不和過?”

“啊?我父親和西村叔叔嗎?……這在長期交往中也許有過,但據我所知……”

翠搖著頭,突然中斷了話。用斜眼瞧了一眼,一副像是在思索什麽似的表情。

“這麽說,雖然不是不和,但我父親有一次好像相當擔心。”

“擔心……什麽樣的事?”

“不清楚,電話裏說著說著,突然放低了聲音,後來說了句什麽話就掛斷了電話,之後一動不動地站了一陣子。我問他‘怎麽啦?’他也沒有察覺到,問第二遍時才回過頭來。”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去年的夏天……可能是秋老虎那陣子吧,因為是那一身裝束嘛。”

“那麽是你爸爸去世前一個月左右吧?”

“唉,我想差不多。”

翠的口氣並不那麽傷感,大概是時間在一步一步地使她悲傷的記憶淡薄吧。

“那,是什麽事情呢?”

“不知道。我記不清楚了,我問我父親是什麽事,可父親好像說:‘不,並沒有什麽。”

“那個電話的對方確實是西村嗎?”

“唉,因為轉交給父親的是我嘛。”

“那麽,是西村打電話來的咯?是怎麽個樣子?”

“怎麽個?……跟往常並沒有什麽不一樣呀,還開了個輕鬆的玩笑呢。”

“說話的內容一點也不清楚嗎?”

“唉,幾乎……剛好吃罷晚飯,和我母親一起收拾餐桌,在廚房和有電話的起居室來來去去的,所以隻是斷斷續續聽到。”

“即使斷斷續續,總聽到一些吧?還記得什麽嗎?”

“這個嘛……起初好像在說西村叔叔家的改建的事,可是……過了一會兒,記得我父親說:‘是事實嗎?’。”

“是這話嗎?”

“唉。‘事實’這話,聲調很強吧,所以聽得很清楚,我想也留在記憶中。”

“這事實,指的是什麽呢?”

“這……”

“放低聲音說話,是那以後嗎?”

“大概吧……”

翠察覺淺見的語調無意識之中嚴峻起來,將害怕的目光投向淺見。

“嗯……淺見,這事奇怪嗎?”

“啊?不,不是。”

“可是,好奇怪呀,你好像格外地注意這件事……西村叔叔他出什麽事了嗎?”

“沒有,並沒有。不是剛才還在一起嗎?一點也沒有奇怪的的地方吧?”

“這倒也是,可是……可是,總覺得你有點兒奇怪嘛。”

翠像個磨人的孩子似地說道。

“唉,確實有人說我是個怪人。”

“可是這種意思……”

翠露著一副好像受了委屈的眼神,撅著嘴唇說:“真壞!”一副與其說是女孩樣的語調,倒更是讓人覺著是嬌媚的女子的語調。

淺見感覺到刺到左頰一樣的她的視線,臉紅了。他突然意識到翠的體溫、呼吸,甚至是心髒的跳動就在自己身邊。

翠也一定察覺到了車子裏的空氣變了。車中蕩漾著令人發窘的氣氛,對話中斷了片刻。

“淺見你是獨身主義嗎?”

翠仿佛一直左思右想著這件事似的,突然說出了讓人怦然心跳的話。

“啊?請你別嚇唬人。不,我並不是獨身主義那種人。”

“要是這樣,那為什麽不結婚呢?”

“哦,隻是這一點理由不清楚呀。當然,歸根到底,嫁給我這種怪人的女子很難出現吧。”

淺見戲謔地說道。

“哪裏的話呀。”翠宣告一般地說道,“怪人也好,什麽也好,我都可以嫁給你。”

“啊?啊哈哈哈……”

“請別用笑來搪塞過去。”

翠一副鄭重其事的神色。淺見握著方向盤的手上滲出了汗。

“不,並不是搪塞,但這種話可不是隨隨便便說的呀!我和你可是相差九歲呀,就是說,我小學五六年級的時候你還墊著尿布。”

“說這種話,真狡猾!……”

翠快要笑出來,但立即回了一句:

“我知道的音樂家中有一個人娶了也是小九歲的太太,但兩人很親密。”

“那是音樂家啦,學者啦,丈夫偉大的話可以,要是一輩子都翻不了身的現場采訪記者……”

“哎呀,什麽偉大不偉大的,不是那回事呀。”

翠認起真來。淺見除極其高興外還有另一個擔心,對她的這股專心勁多少有點難以應付。盡管他知道這些方麵自己缺少誌氣,但總是在關鍵時刻就退縮了。

雖說如此,淺見在是一個紳士之前先是一個男子,這點上和其他男子不會兩樣。不知為什麽,進入琦玉縣的這一帶後情人旅館的招牌多得不得了,駕著車子,不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這些招牌都會躍進眼簾。一想到翠也在看同樣的風景,淺見直擔心會不會被她看透自己的心情。

不知是福是禍,從首都高速公路一下來,不久便進入鳩之穀市領域,到清野家沒有多少距離了。

“順便到家坐坐多好,我母親也會高興的。”

車一停,翠就一麵掃興地說著,一麵打開了車門。整個臨近家期間,淺見不停地謝絕翠要他順便去她家做客的勸說。

淺見下車,關上了翠下車後的門,回過頭去,隻見房子正從家裏出來。淺見與她互致新年問候,吃驚地發現她瘦了許多。

“請順便到家坐坐。”

房子也這樣勸說,但翠搖了搖頭。

“淺見說不行。”

“是嗎?別那麽說,雖然是這麽狹小的家,但隻有兩個人嘛……”

實在是深切懷念亡夫的話語打動了淺見的心靈。

但是,這時淺見感到腦海裏掠過電擊一樣的東西。從房子說的“狹小的家”這句話想到了全然無關的事情。

“啊,對了……”

看著這副突然想起什麽重大事情來似的淺見的樣子,母親和女兒瞪圓了眼睛。

“翠小姐,剛才你說了西村他在電話裏講了改建家的事,是吧?”

“啊?唉,我是那樣說了,可那有什麽……”

“是那個,你說不知道電話的內容,但為什麽隻是那部分知道呢?”

“唉?哎呀,真奇怪。是為什麽呢?”翠嚇了一跳,歪著腦袋說道,“不過,我確實是那樣想的呀,因為記得清清楚楚的嘛……”

“那說不定……”

淺見發出對方都聽得到一般大的聲音,咕嘟一聲咽下了一口唾液。

“不是因為你爸爸講了牆壁怎麽啦這樣的話吧?”

“啊,對對,記不清楚了,但我父親確實說了‘牆壁怎麽啦’、‘牆壁沒有事吧’這類的話,還說了鋼骨的事,所以我知道那是改建房屋的事。”

“鋼骨?……”

“唉。那樣說了。”

看到淺見皺起了眉頭,翠又神色不安起來。

“不過,奇怪……淺見你是怎麽知道我父親說了牆壁的事的呢?”

“啊?……啊,這麽說,我是怎麽知道的呢?……”

一半是裝糊塗,一半是連淺見自己也好像不能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隻是有這樣一個疑問從車子裏聽了那話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記掛在心:翠沒有聽父親和西村打電話的內容,可她為什麽認為是“改建家”呢?以房子說的“狹小的家”為關鍵詞,這疑問突然闖入他的意識,使他產生了“狹小的家——家的改建——牆壁”這樣的聯想。

但淺見心想:現階段還不能說為什麽聯想到“牆壁”。假定西村和清野的緊迫的對話裏出現“カペ①”的話,那麽不難想像那不是“牆壁”,而是“加部”。毋寧應該說:在“家的改建”和“加部”的接點處聯想到了“牆壁”。一旦要說明這之間的關係,就不能不涉及翠的父親和西村與加部議員有何關聯這樣一個極其憂鬱的問題——

①日語平假名,發“KABE”音。此音與日語中的“壁”(印牆壁)和人名“加部”同音。

“這個,外麵天冷,到屋裏說怎樣?”

房子冷瑟瑟地縮了縮肩。

“啊,不,我這就回去。下次再拜訪吧。”

淺見慌忙鞠了一躬,鑽進了塞歐車裏。

這對母女的身影從後視鏡中一消失,淺見就覺得自己仿佛開著車直奔方才產生的疑問似的。

4

事物的潮流有一貫的法則或是必然性,總而言之有一個合情合理的方向性,它成為個人心理上的安定感的支撐,也成為保障社會秩序和平穩的支柱。

但是,在這個推移中,如果突然出現異質的東西、迷失方向的東西和逆潮流的東西等,人就會動搖,就會混亂,就會被不安、猜疑心和恐怖所襲擊,有時還會陷入恐慌。現在的淺見光彥的心理正是這樣。

從有關清野林太郎“橫死”的事開始迄今接觸的案件的潮流中,不可理解是不可理解,但有其一貫性。不管案件背後的東西多麽巨大,多麽複雜,但那單單是規模的問題。從案發開始漸漸露出其全貌的過程,打個比方說,和山穀裏的細流不久匯成河流相似。案件的不同規模有不同終結方法:溪流或是注入湖泊就終結,或是變成大河注入海裏而終結。

正如河流被沙漠吸進去一樣,有時候案件會在混沌的迷宮中曖昧模糊地消失。

對西村裕一的疑惑攪亂了淺見的思考。

一起事前沒有估計到的突發事件,仿佛好不容易開始露出大河樣子的案件的潮流中突然浮上了旋渦似的。

那天晚上,淺見與陽一郎照麵的時候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問了一下:

“哥哥你知道つ一キ這家公司嗎?”

“什麽?……”

刑事局長吃驚地看了弟弟一眼,反問道:

“你怎麽知道つ一キ的?”

看著應該總是裝作冷靜的哥哥露出的這副出乎意料的強烈的反應,淺見一半感到吃驚,一半感到滿足地說道:

“我掌握了一連串事件的背後つ一キ股份有限公司發揮著重要作用的情報。”

“哦……”陽一郎露出懷疑的目光,“那情報的來源是什麽地方?”

“這不能說。這麽說,つ一キ與這回的案件有關是事實咯?”

“哼,即使用話來套我也不行。”

陽一郎苦笑道。嘴裏說著“不行”,但他承認由於做出了沒有準備的反應,已經上了弟弟的圈套。

“這つ一キ是一家和信息有關的公司嗎?”

“怎麽,說是知道,可連這種事也不知道嗎?”

“唉,其實連是哪裏的公司我都不知道。”

淺見老老實實地攤開了手掌。

“在東京。”

“東京?那可奇怪了。”

“什麽奇怪?”

“查電話簿也沒有找到嘛。”

“啊,那當然咯。去年春上剛打進東京來的公司,所以沒有收錄進電話簿吧。”

“啊,是嗎?……那麽,這つ一キ是一家幹什麽的公司呢?”

“怎麽,結果不是和一無所知一樣嗎!真拿你沒有辦法。”

“這個嘛,遲早會知道的。”

陽一郎思考了片刻,像是說給自己聽似地喃喃說道,“這つ一キ是幫超地區暴力團山川組的所謂頂名企業。”

“頂名企業?”

“啊,是山川組預見到要實施限製暴力團新法,作為合法的事業組織準備的一家頂名的公司。”

“具體幹什麽的公司?”

“直率地說,是山川組的新的集資窗口唄。”陽一郎用聽起來有點毫不在乎的、不快感暴露無遺的口吻說道,“在某種意義上,正如你說的,大概也幹一些玩弄信息的事吧。特別是對企業的舞弊和政界財界的醜聞的情報非常敏感,利用這些東西要求等價報酬是他們的慣用伎倆和主要的業務內容。當然,大概不會把這個載入章程裏吧。”

“原來是這樣……”

對哥哥的這一諷刺的說法,淺見甚至忘了笑。

“怎麽樣?關於這些家夥搞事業的手段,你有相應的知識嗎?”

“不,老實說,我不太懂,經濟的事情最感到棘手了。”

“我說是吧。當然,即使有足夠多的知識和常識,這暴力團的經濟活動也許也難以理解。”

陽一郎苦笑道,“根據某估算,暴力團的集資能力僅山川組一年就不下大約一兆三千億日元。”

“一兆三千億——這就是說,是東京都年預算的五分之一?”

淺見吐了一口氣。

“嗯,是這麽回事吧。讓暴力團發展到這麽龐大的地步,政治家和經濟界也有責任。泡沫經濟時代,打著市街地再開發這麵錦旗強行墊高土地的不動產同業界,事實上委托暴力團團員代替他們幹這事情,可以說這是象征性的事例。即便知道大銀行的非法貸款對象與暴力團有著密切的關係,但那個時候已經不怎麽感到稀奇了。企業和政界有關聯,暴力團與企業,暴力團與政界也都各自有關聯,有這構圖的話,不難想像這黑資金是怎麽流出去的。”

“作為具體事例……對了,つ一キ和勢和集團有關係嗎?”

“嗯,有。”

“真的嗎?”

淺見突然緊張起來。

“啊,僅現階段已經知道的,也不得不認為這個可能性很大。聽說つ一キ涉嫌被用作從勢和集團流向政界的黑錢的一個流出方法,這件事遲早會被報道的,所以跟你說。”

陽一郎避免斷言說“是的”,但他的口氣可以說幾乎是斷定性的。

“聽說從銀行流向勢和集團,被認定是呆賬的資金僅知道的就有大約五千三百億日元以上。”

“五千三百億……”

淺見情不自禁地張大了嘴巴。

從每月孜孜不倦地支付三萬日元左右貸款的身份來說,五千億日元這筆數額的錢是一個難以想像的世界,但數額之巨大卻能理解。

“是一千七百萬倍呀……”

“嗯?你說什麽?”

“不,沒有什麽……可是,那錢用於什麽了?”

“可能主要用於炒股、不動產投機。”

“但那樣的話,即使損失的就損失了,不也有一半或是三分之一可以回收嗎?”

“那不行。剛才說的五千三百億日元是已經確定不能回收的金額——這就是說,實際上流出的錢總計是其一倍以上,估計大約接近三倍。”

“啊?那麽,是一兆到一兆五千億日元咯?”

“嗯。總而言之,這五千三百億日元就是總貸款內的、勢和集團和從勢和集團接受貸款的對方的資產超過能作為擔保物發揮作用的限度的金額。當然,這是泡沫經濟以前階段的評估,泡沫經濟崩潰後的現在,擔保的資產價格減少了,所以好像還不能保證究竟是否在這範圍之內。”

“那就是說,資金從勢和集團流到了つ一キ咯?”

“唉。但つ一キ隻是十幾個貸款單位之一,つ一キ以外的事業體,還有和勢和集團有關的鋼骨廠商和建設機械的租賃公司等等……”

“是鋼骨廠商……嗎?”

淺見吃了一驚,但若無其事地確認道。

“嗯,是的。作為鋼骨廠商,我國第二位的企業是勢和集團的附屬公司。”

“勢和集團它們也進行非法貸款嗎?”

“對。隻是對つ一キ的貸款比其他公司多得多,估計在不能回收的五千三百億的三分之一左右。”

“つ一キ是怎麽使用這資金的?”

“好像主要用於壟斷收購某電鐵公司的股票了,但部分資金估計作為貸款的回扣回流到了勢和集團或是伊勢會長那裏,而且還被挪用為政界的活動資金。”

“原來是這樣。就是說,這黑機構的底部出現了加部議員?”

淺見一針見血地說出了觸及核心的名字,但陽一郎隻是用銳利的目光瞪了弟弟一眼,既沒有回答說是又沒有回答說不是。

淺見當然沒有對哥哥說了一年和西村裕一之間的關係,不,今後也說不定會成為不能對任何人說的秘密。

特別是,不能被清野家的母女倆察覺自己懷疑的樣子。

西村裕一對清野母女倆來說,現在是最可信賴的人。

就是淺見,根本沒有想到會出現不得不懷疑西村的狀況。

因為清野林太郎的遺書裏也作為第一“朋友”列舉著西村的名字。

清野的第一封遺書中寫著:“今後的事請與西村和藤田商量。”還寫著:“特別是西村,工作上也多次受他關照……他是個能幹大事的可以信賴的人。翠在挑選結婚對象時,建議你參考西村的意見。”

可以說,清野將完全的信賴和敬畏之情寄予了西村。

不得不懷疑這西村,這是淺見的思路中最欠缺的部分。

最不可疑的是犯人——這種設定在推理小說的世界中是老一套的手段,但一旦成為現實,淺見感到一種近乎拒絕反應的不快感。西村是犯人這種想法,他想別過臉讓它跑過去,這是他的心裏話。

但是,反複思考這件事,淺見突然想到了消失了的遺書之謎。

估計是清野林太郎寫的遺書留下信封消失了——這一謎突然在淺見的頭腦中炫耀起自己的存在感來。

關於清野改寫遺書的理由,清野母女倆說想不起什麽來。財產沒有怎麽增加,贈與遺產的對方也不可能有改變。

盡管如此,還隻有五十五歲上下的健壯的清野為什麽必須重寫遺書呢?除了迄今所考慮的那種想告發公司的舞弊行為以外,理由隻能是一個,那就是對於寫進遺書中的人們的評價發生了變化。

(會不會是清野想從朋友中抹掉西村的名字呢?)

淺見以發顫一樣的心情這樣想道。

清野重寫遺書,會不會是因為在必須把西村從可信賴的“朋友”的地位上拉下來的同時,作為犯罪分子告發西村呢?——

聽說西村打來的電話裏,清野說了“カペ”,說了“鋼骨”。

即使淺見想閉目掩耳,所有的事情也都已經指著一個方向。

(可是,如果清野想告發西村,那為什麽必須采取遺書這一形式呢?)

淺見像是想自己否定自己的設想似的這樣想道。

如果有三十年來的友誼,那麽在訴諸告發這一最後手段以前不是應該先進行“有友誼的說服”嗎?

就說是這努力無效,不得已下決心告發,那為什麽采取了遺書這一形式呢?

為什麽沒有選擇普通的告發信或是直接向警察或檢察部門申述呢?

而且,為什麽西村知道了這封遺書的存在呢?

這樣重新一考慮,淺見的疑惑好像隻是一個完全缺少根據的單純的設想。

進而,西村能否是在喜多方殺害清野的犯人呢?

(對了,如果沒有記錯,他應該在那天去富山出差了。)

這樣的事究竟是否使不在現場證明得以成立?說來毋寧覺得是個疑問,但由於這一發現,淺見像個初學的偵探小說謎一樣歡欣鼓舞。

而且,假定西村是殺害清野的犯人,那他是不會幹那種留下遺書的信封、讓人覺得是疏忽大意的事的——

對西村的懷疑不僅沒有增加,反而否定的因素在不斷地增加,這使淺見舒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