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終)

馬先鋒娶了吳燕後印堂明顯發亮,相士一看就能判斷是鴻運當頭。據相士稱吳燕有旺夫命,果然不爽,不過也許印堂發亮主要原因是身體發福,但馬先鋒近來的確是鴻運當頭。向來保守的《大西部文藝》都流傳一個超前的預言,馬先鋒將去日報社當社長,《大西部文藝》中的一些人仿佛像《科幻世界》所描述的人見證過未來一樣肯定這則預言。馬先鋒心中卻不敢肯定,日報社社長還不到退居二線年齡,過了高升年齡,又沒犯錯誤,並且不象朱軫那樣生個爭氣的兒子,憑什麽不當社長呢,可又不敢去找吳部長證實,假裝什麽都不知道連在吳燕麵前都不露蛛絲馬跡。

馬先鋒雖有些不信,但心癢癢的,雖然報社不像《大西部文藝》這麽有錢,但是怎麽也是個正處級單位,去那地方並且一步登天地高升,這等美事誰不樂意?後來調令終於下來了,是要馬先鋒過去做副社長,主持工作,提拔為副處王伯春當著馬先鋒的麵替他高興一陣子也表示惋惜:“說實話我真不願放你走,你走了咱們工作難做多了。”那表情像馬先鋒真是條擎天的好漢,沒了他《大西部文藝》的天就會塌了似的。

看到馬先鋒憑空撿個金元寶,王伯春也非常高興,當老師的就是這個作風,學生出息比自己出息更讓人自豪。回到家裏麵,他忍不住對老婆說:“小馬這次,直接調到日報社當社長,出乎意料呀。”王伯春老婆詫道:“也當社長了?那官不跟你一樣大了,他才幹幾年呀?你們真有本事,這麽快就整個人出去了。”王伯春心中有些驕傲的說:“也是他自己爭氣!不過吳部長也幫忙不少!”

跟打是親罵是愛同屬於過時的觀點,還有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眾人眼中升遷絕對是天大好事,現在有人升遷了,馬上可以傳得沸沸揚揚,當然,在狡辯家或預言家手中硬要把升遷什麽當作壞事也是奈何不得的事。馬先鋒還沒走編輯部的人就說:“小馬,今後多回來看看。”或者說:“小馬,兩口子在一個單位不好得多,天天可以同來同回,雙宿雙飛,偏偏要去那裏,我跟你說,你的收入絕對要下降一個檔次!”

報社距編輯部也不過二百來米,隔街相對,馬先鋒熟得連門衛、搞清潔的老太婆都麵善。報社主編老杜打電話催馬先鋒:“小馬,什麽時候過來?我派兩個人替你搬東西來了。”就這樣過家家似的搬了過去。

但是過場還是要走了,他們想過家家一樣都不行,老領導帶著組織部一幫人過來宣布任命,非常濃重——想當初王伯春來都是副職,而這次是正職責親自出馬——這足見重視。原來社長鄧秉德退居二線,還在報社等退休。

當官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剛來時人叫聲馬社長,馬先鋒還當不是在叫自己——原來編輯部兩個姓馬的領導,馬社長那是老馬專有名詞,他隻能退而被人叫馬總,正準備客氣幾句,轉念一想:本來就是社長,叫得也沒錯,客氣也不過是擋住一兩回,還沒有當官的不理所當然地被人貫以某長的稱呼,所以也就應了。當官說話也不一樣,以前開會說話什麽,隻要把眼光聚集到某個當官的人臉上就是了,而當了官,說話時絕不能隻盯一張臉的,如果盯著一張臉,那被盯的心裏就會胡思亂想是否做錯事或被常識,馬先鋒很明白地感覺到自己目光的威力,所以誰也不看,登時明白了為什麽官做得越大的人越會目空一切,原來是會上將目光懸著對眼前的人視而不見練就的。

過不多久,馬先鋒心安理得地接受馬社長的稱呼,接受了名分,自然會行使名分帶來的權利,這也同一個接受你叫老婆的女人有資格痛罵你抽煙喝酒夜不歸宿一樣。馬先鋒覺得報社想幹活的話,那事幹不完,想躲的話,什麽事都有人頂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馬先鋒的輕閑有甚於在《大西部文藝》混日子。但地位卻高了,以前總跑去向大領導問這問那,現在不時有人跑進來對他說:“馬老板,今天我跑了個大新聞。”大新聞者,也不過是某地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打劫,某人見義勇為,再不然便是盡做些錦上添花的事,送某高官一頂高帽,無聊之極,但當社長的絕不能打擊員工熱情,偏偏得說好好好加以鼓勵,昧著自己良心和天性說著客套的謊話,的確不是一件愉快的事,馬先鋒覺得摧殘人的程度有甚於回家洗衣做飯。

馬先鋒漸漸地習慣了輕閑,泡上一杯茶,拿著幾份報紙準備瀏覽,吳燕打來電話,聲音中充滿了焦慮:“嬸嬸剛才打來了電話,說叔叔惹了些麻煩。”馬先鋒吃了一驚,問:“什麽事?叔叔去哪兒了?”吳燕說:“不知道,聽說是去雙規的。”馬先鋒心中一涼,心裏七上八下的,真擔心吳部長會在規定時間規定地點交待問題,哪有沒吃腥的貓?雙規主要是詐,一口死咬住沒問題肯定也沒問題,但擔心不能說出來,替吳燕壯膽說:“他能什麽問題?”吳燕說:“我也這樣想,可有人要陷害他怎麽辦?”馬先鋒隨口說一句:“有王法呢!怕什麽?”可心裏害怕的卻正是王法。吳燕說:“我哪能不擔心?叔叔原來當縣委書記時修的這條路,好端端的一條路,有人潑髒水說是豆腐渣工程——省紀委找叔叔調查來了!”馬先鋒安慰說:“豆腐渣?就算是那又關他什麽事?”

馬先鋒口中說不管吳叔的事,心中何嚐不發冷戰?就算沒從中拿一分錢,追求連帶責任也是理所當然地半點不冤,何況中國人慣於打落水狗時絕不容情的落井下石,誅連九族也是中國人的一向作風。馬先鋒心裏越想越亂,等不得下班先行回去約下吳燕去看她嬸子去了。

吳燕嬸子穿著睡衣躺在沙發上——吳燕父親怕奶奶受到刺激,一聽到消息就將奶奶接到自己家裏麵去了,一見到馬先鋒和吳燕就罵了起來:“你們報社那班沒良心的東西!”馬先鋒問:“怎麽啦?”吳燕嬸子抓起茶幾上的一張報紙扔給馬先鋒說:“你自己看!”馬先鋒雖然慣受了外人的氣,但親戚這樣給臉色還是第一回,心中老大不快,可畢竟這女人在氣頭上,丈夫又剛倒了黴,生生氣也是應該,雖這樣想,麵子依舊過不去,臉上漲起了一層赤潮,心中也偏向紅色接班人的思想連帶著怨吳部長:屍位素餐還敢貪汙,倒黴活該!馬先鋒注意到一個角落上寫著標題:安平大道不平安。是一個實習記者寫的,上麵發泄著因司機對安平大道收費站極端不滿而隨司機去采訪收費站,看到才三年的公路竟裂出一條條可以掉下輛汽車的縫,坎坷不平的,尤其是幾座橋,一上去應有再下不來的擔心,末了還感歎:“就這樣一條路,真枉費了幾億民脂民膏。”馬先鋒心中有些喜歡這孩子寫作那冷言冷語,肆無忌憚的風格而不忍心槍斃而拍的板。正要問心中恍然大悟,安平大道就是吳燕說的那條路。這下可捅了馬蜂窩,真是大水衝倒龍王廟,自己搬石頭砸自己腳。吳燕撩了下頭發,掩飾內心的緊張和尷尬,說:“嬸嬸,急也沒辦法,我們想想別的辦法吧?”吳嬸沒好氣地說:“有什麽辦法?有人故意拆他牆角,整他還有什麽好說的?”吳燕安慰嬸子兼欺騙自己說:“他們能整出什麽呢?都吃中飯了,您早餐吃了沒有?我給您下點麵條吧。芳芳呢?”吳嬸說:“去幼兒園了,芳芳真越來越像她媽,越來越不聽話了。”吳燕去廚房,吳嬸也跟著過去,兩個女人絮絮叼叼的,馬先鋒隱隱約約聽見吳燕說:“這次我知道,一定是姓鄧的搞的鬼,馬先鋒剛去,他退二線了,還想當一把手的威風!”吳燕嬸子說:“馬先鋒也混帳!”吳燕說:“他就是那種書呆子。”吳燕嬸子說:“缺心眼兒,你找個這東西有什麽用?”吳燕說:“都到了今天還有什麽話說,連後悔藥都沒有。”馬先鋒氣憤這對叔侄說自己壞話連避一下都不屑,更氣憤吳燕胳膊向外拐不替自己說好話,想衝進去生氣發泄一下偏偏又不妥當:這話又不是說給自己聽的,男子漢大丈夫鬼鬼祟祟地偷聽算哪門子事?隻得忍聲吞氣,覺得自己真不該來自作多情地想安慰人家卻隻是自討沒趣。吃完飯,吳燕說:“你還不去上班?今後多長個心眼,不要以為那姓鄧和姓杜的是什麽好貨,你以為每個人都和王伯春一樣,有巴不得咱們倒黴的人!”馬先鋒如蒙大赦抱頭鼠竄。

馬先鋒心中氣憤那實習生瞎捅漏子,一路上都盤算著怎麽去教訓他一頓,人的彈性遠不如氣球,就算是氣球,光是受氣的話都有炸掉的時候。馬先鋒也得找個出氣筒。

信息年代的特點是消息傳播得特別快,尤其是小道消息。馬先鋒感覺到同事們看自己的眼神竟然有些特別,還怪自己是智子疑鄰式的多心,沒想鄧秉德竟然自己找到了馬先鋒,隨便聊了幾句便言歸正傳說:“小馬,吳部長有事沒有?”馬先鋒怨婦般似的指桑罵槐:“人正不怕影子斜,他能有什麽事?有人故意要往他身上潑髒水那聽便。”鄧秉德似沒有聽到他話中的話說:“現在呀,這輿論可以將人活活殺死的――小馬,清者自清,你不要有思想包袱,吳部長跟我是老同學,為人我清楚。”仿佛他是吳部長肚中的蛔蟲似的清楚吳部長的腸肚似的。正聊著門開了,又是那個實習生跑了進來,看看他們倆說:“鄧社長,馬社長,我有個同學透露,安平大道已經引起省裏重視,聽說成立了專案組,查出了些眉目,牽連了不少人――聽說組織部吳部長也牽在裏麵。”馬先鋒心中罵了聲混帳,可作聲不得。鄧社長一拍桌子,說:“胡鬧!”實習生嚇了一大跳,直挺挺地呆在那裏,馬先鋒一看鄧社長支持自己,上綱上線地說:“我們新聞工作者首先得有職業道德,捕風捉影的話絕對不能說,一點途聽道聞就去捕風捉影大做文章,這就是職業道德?說重一點根本就不配作新聞工作,甚至連街上饒舌的老太都不如,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鄧社長與馬先鋒達成一致地斥責這個倒黴蛋:“你必須得記住,我們新聞工作者的義務是服務社會而不是製造謠言,你這樣對自己工作負責了嗎?對自己人格負責了嗎?”實習生辯解說:“我聽我同學說的,他還會騙我不成?”一臉蒙受不白之冤的委屈。鄧社長一聽像碰上火星的油庫一樣炸開了:“像你這種作風,簡直是對新聞工作者的侮辱!還這樣明天你索性走人!你必須記住我們的職責是什麽!再這樣你索性走人,先做好人再說!”那實習生被這狂風驟雨打得連思維能力都沒有了,本能地低著頭挨訓。鄧社長最後還不解氣:“你出去好好地反思下自己,再交份思想匯報過來!”權真是件好東西,有了權撐腰,幹什麽都能理直氣壯,包括按道理說是理不直氣不壯的公報私仇。

馬先鋒一肚子氣是發泄了一下,但發也白發了,心情依然是好不起來,鄧秉德倒還顧及同學之情,似安慰又似試探地問馬先鋒:“小馬,這有什麽關係,你不要有太重的思想負擔了,再說,即使真有什麽事,辦法是人想的,總會有辦法的。”馬先鋒一肚子苦勾了上來,說:“我們能有什麽辦法?要錢沒錢,要權沒權,他們要折騰隨便他們去。”鄧秉德歎了口氣說:“小馬,這你不對了,我們也不能沒一點兒動作,吳部長跟我私交也許你不知道,我們一起同過學、下過鄉。天無絕人之路的,何況吳部長為人這點我清楚。鄒市長是我堂妹夫,吳部長這事,他要站出來說句話,這事你不說我說。”馬先鋒心中慶幸官官相護這傳統還沒丟,並不是每個人都喜歡打落水狗。

馬先鋒本來不覺得吳部長是自己靠山,可現在卻感到塌了半邊天一樣的空洞洞的,度日如年地過了一個下午,歸心似箭地想回家,但想打個電話都有些膽怯。吳燕家人怕奶奶知道這些事情心中不愉快,早早就讓吳燕父親將奶奶接走了,馬先鋒害怕吳燕嬸子說閑話,上了年紀的女人,心眼比嘴中的嘮叨還要多,保不定會想原來吳燕叔叔順時拍盡了馬屁,現在倒黴了連吳燕在這呆一下都打電話來催――勢利。馬先鋒隻得一個人回到家,做好飯菜。誰知道吳燕一回來對飯菜視而不見,氣呼呼地坐在沙發上生氣。馬先鋒皺皺眉頭,終於陪著笑臉擠出來一句話:“燕燕,吃飯吧?”吳燕沒作聲。馬先鋒再動員說:“飯總要吃的。”見吳燕依舊板著臉,想幽默地逗她一笑:“燕燕,現在可不是六七十年代,咱犯不著為國家省糧……”可發現吳燕表情沒一點變化,獨角戲總是尷尬得唱不下去的,即便是親如夫婦,暴風雨前麵的沉寂總讓人心中發慌。馬先鋒因妻子的臉色連坐著都不安穩,巴望她索性暴發將自己當出氣筒,卻又害怕她暴發。吳燕也終於暴發了:“都是你!都是你整的,害得我陪你受氣。”馬先鋒分辯說:“真不關我的事,今天我把那個人罵了一頓!”吳燕見他還嘴,沒盡出氣筒的義務,更是生氣:“你是人還是豬呀,沒良心地捅漏子,還讓我替你受氣!”馬先鋒心中也有些生氣吳燕對自己的冷和不講理,頂道:“我給你氣受了?你受的是你自己家裏人的氣,怪誰?”吳燕看在心中差不多是百依百順的丈夫竟也發起了脾氣,嗆得眼睛直勾勾地瞪著馬先鋒說:“你狠!我家有誰得罪了你?巴不得我家倒黴似的,那樣你光彩,你有麵子,現在你滿足了?”馬先鋒冷笑說:“哼!那報道又不是我寫的,你朝我生什麽氣?就不寫,一條那麽大的路能瞞過誰?大家眼睛都瞎了?”吳燕嚷:“所以你就為民請命了?”馬先鋒說:“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沒做虧心事怕什麽?”吳燕氣得沒了理智:“我不講道理,我家裏的人做了虧心事,就你偉大,你偉大你怎麽不去想你住的房子是誰的?你社長是怎麽當上的,喂條狗也沒你這麽沒良心!”馬先鋒見吳燕說得惡毒,也真動了氣:“你怎麽跟你嬸子一樣蠻不講理?不可理喻。”吳燕也顧不得給丈夫留麵子了:“我不可理喻,馬先鋒,你以前怎麽不說我不可理喻呀?等今天才說呀?你知道我不可理喻你還娶我幹什麽?我看透了你!你滾,跟我有多遠滾多遠。”馬先鋒逼得沒辦法,也隻有揪吳燕的弱點捅上一刀:“你厲害,可是你也隻是在我麵前厲害,別人看不起你不給你麵子偏死皮賴臉地往人家家中跑著去受氣,我寵著你偏偏在家中作死作活,幸虧你那叔叔倒了黴,不倒黴還不知道你要翹成什麽樣子,受別人的氣找我出算什麽本事?”吳燕嬸子一直將吳燕看做女兒,說什麽話,做什麽事情根本就是媽媽對女兒的架勢,根本就絲毫不避諱的,這本來就是親密,但是現在也成了致命的傷口,這一刀捅在了傷口上,痛得無法自已:“你滾,你這忘恩負義的混帳!你家裏人好,看得起你,可結婚你家裏怎麽連個鬼影子都沒見過,好看得起你――我家裏人看不起我還情有可原,我沒出息,找個人又不爭氣,可你家那群鄉巴佬都一樣看不起你。”馬先鋒對女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招數無可奈何,氣得漲紅了臉,說:“你!”吳燕得理不饒人地說:“我?怎麽啦?我辱沒了你馬先鋒?房子是我的,我辱沒了你,你有出息,你走呀!”馬先鋒逼得無路可逃,隻有吼句:“你以為我希罕你!”抓起衣服,就衝了出去。

吳燕倒也不是真想跟馬先鋒吵架,也知道不關馬先鋒的事,隻是受了家裏人的教訓,心裏不痛快,吵架也不過是出口氣,沒想到自己竟然會越說越過分,看馬先鋒氣跑了,心裏於心不忍,想叫住他又丟不下麵子。等馬先鋒走後注意到桌上的菜都是自己喜歡吃的,飯都替自己裝好了,準是等自己一回來就吃飯,可忙著做這頓飯的馬先鋒沒等飯到嘴就給氣跑了,又是心疼馬先鋒又是後悔自己的壞脾氣,心裏越想越難過,靠在沙發上眼淚直流了下來――剛才吵架時眼淚是故意的,吵架也不過是圖一時之快,沒注意分寸氣走了馬先鋒變成了自我折磨。想著外麵好冷,都飄起了雪,又沒注意馬先鋒穿沒穿毛衣,做的飯菜一口沒動,也不知道餓不餓,想著想著連坐都坐不住了,擔心地想馬先鋒會去哪裏,這城市可是一個親戚也沒有。打個電話,發現手機卻在掛在風衣上響,往口袋一掏,錢包也在裏麵……

馬先鋒一衝出來也後悔了,外麵風夾著雪花,刮得嗚嗚叫,肚子也餓得咕咕叫,一摸口袋,竟穿錯衣服了。本來夫妻吵架關著門吵就是了,離家出走算哪門子事呀?在外麵站了一會兒,卻沒有回去的勇氣,心裏巴望吳燕會從窗口伸出頭來叫一聲。等了半天卻沒有反應,罵了聲:“好狠。”心裏想李薇薇以前可都從來沒這樣對我,暗自歎息著自己老婆的凶――雖然明知道夫妻吵架終是免不了,吳燕還算好的。踢一腳路上不知道誰丟下的易拉罐,咣咣咣地順著風在地上滾了好遠,漫無目的的走了一段路,感到體溫全部被北風吹跑了,自己凍成了一團冰疙瘩。幸好車鑰匙放在褲口袋中,還在身上,可以去報社或《大西部文藝》避避寒。報社的窗口還亮著燈,不時有人進進出出的,馬先鋒覺得自己一身狼狽,怕碰上人被人問長問短,轉身往《大西部文藝》去了。傳達室開著燈,卻沒有人影,馬先鋒做賊般地走了進去,打開吳燕的辦公室門,辦公室擺設跟自己用時沒有變,多的隻是牆上貼著幾張自己和吳燕的照片及自己送吳燕的一些小玩意兒。坐了一會兒肚子不甘寂寞地抗議起來,身上是一文錢都沒有,打開吳燕的抽屜,也隻有失望地找到幾顆揚梅,沒辦法,隻好信“動口三分力”的話填進嘴中充饑。坐得無聊,隻有胡亂翻著吳燕那些七七八八的東西,發現一張大白紙,紙上畫著好多卡通狗卡通豬,各式各樣的都有,有的咧著嘴在笑,有的在啃骨頭,有的在睡覺……動物身上無一例外地寫著馬先鋒的名字,上麵有個大標題:馬先鋒相集。馬先鋒一肚子氣泄了一大半,不由自主地笑笑想:真頑皮,像個孩子。

坐了一會兒,馬先鋒心情平靜了些,也想起了吳燕的好,平時她也不是不講理,隻不過是現在因為叔叔出了點事,心裏不舒服,這個時候還氣地,良心過不去,算了。但最後還是決定今晚不回去,也算嚇她一嚇。馬先鋒越坐越無聊,結婚後戒了了煙癮死灰複燃地犯了起來,坐立不安地忍不住地想去門衛那兒討支煙抽,門衛就是那個連續趕過自己兩次的門衛,算是熟人加上有點缺心眼,好敷衍些。門衛還沒回來,馬先鋒就在大廳中踱來踱去地等著,那盤桂花依然在那時,那塊石頭還放在那裏,隻不過上麵被清理得一塵不染。隱隱約約記得王伯春曾經將這石頭單獨擺放過一段時間,但是老領導說這樣更加好一些。馬先鋒覺得有意思又覺得悲哀,自己那敏感的神經又被這幾塊石頭勾了起來:人跟這石頭其實沒什麽區別,自己是,吳燕是,王伯春是,老馬老呂是,吳部長是,那個跟自己拍拖了好多年的李薇薇也是……誰都沒辦法知道自己會擺在哪裏,明天會是什麽樣子,什麽事自己都全作不了主。在農村時的馬先鋒,沒名氣時的馬先鋒,當編輯時的馬先鋒,做社長時的馬先鋒都一樣對自己命運什麽沒有把握,一樣對自己身邊的事無能為力,說來說去,人與事以及石頭和桂花樹這本來是風馬牛不相幹的東西,即便是關在一起,還是沒有關係。這石的存在,這桂花的存在,何嚐影響到這裏麵辦公的人和事的命運?但是關在了一起,就有了莫名的聯係了。自己身邊的東西怎麽樣,自己何嚐又能左右得了呢?自己對於身邊的人和事的意義,也不過是這桂花,石頭與這座辦公樓中的人和事的意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隻不過是自己生活的圈子的局外人!局外人!那自己活著,自己的喜怒哀樂,對於別人來說,其實是沒有什麽意義的,沒有自己,世界何嚐又不是這個世界?想著想著,一陣辛酸的寒心襲過來,將自己心撕成一片片的碎片,自己隻成個空殼子。自己是生活的局外人,為什麽偏偏還有那麽多想法,還跳不出生活,還成替罪羊或者要背負希望呢?乏味!

這確實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情,對於這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和事,自己能怎麽辦呢?改變周圍,誰也沒有這個能力——有些錯誤犯了以後就無法彌補,沒有辦法,前麵的路,隻有一頭走到黑,即使你想計算你自己以後走的路,都是沒有任何可能的,所以人不應該想這麽多,隻要往前走就可以了,至於前麵是什麽樣子,那隻有天知道,天才知道的事情,人沒有必要去為它們傷心勞神。

呆了好久門衛還沒有回來的意思,馬先鋒呆得無聊,隻有又回到吳燕辦公室中,無事可做地擺弄一下電話,**上發現了一條新的留言:“馬先鋒,你在嗎?飯菜都冷了,我又替你熱了,回來吧!”聲音是那麽輕那麽柔,又帶著些委屈,一些期盼。夫妻之間,有分歧和紛爭在所難免,不能因為出現分歧和紛爭而將婚姻和生活停下來,婚姻中再大的坎,都不是停下來的理由,——生活也是這樣的,就算發生再不如意的事情,生活還以一樣要繼續下去,在不如意的時候,在分歧的時候,在紛爭的時候,你不能老是留心那些負麵的,讓人難受的東西,那樣的話隻是讓自己處境更加困難,而應該什麽都不去想,什麽都不去看,什麽都不去聽,蒙著頭臉,一路潛行,這樣,總會走出那能走出的坎的。道理雖然是這樣,但是人就算想通了以後,也並不一定能做到。馬先鋒搖搖頭,心中想著要讓她急一急。坐了好久,吳燕又給他發了幾次留言,都是要他趕快回家,口氣有嚴厲的,有溫柔的,有央求的,有命令的,反正是所有態度都有,他聽了一次又一次,肚中的饑餓和心中的擔心讓他吸了幾口氣,這條路,前麵明顯有著坎,但是並不能因為沒有了曲折而停止前行,終於他拿起了鑰匙,走出了辦公室,嘴中輕輕地吐出兩個字:“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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