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12章

◆ⅰ第11章水冷夜涼

田地裏到處都是妖異的影子,在那個被燃燒著的人所發出的橘紅火光下左右不停地晃動。襯著深黯的背景和滿天的繁星,說不出的陰森詭怖——尤其在知道這火焰是發自一個人體的身上之後,這種恐懼便如同蔓草,在常人的心底慢慢滋生。

隻是慕容泊涯不是普通人,黃翎羽則是屬性不明,所以也不被囊括在正常人的範圍之內。

黃翎羽看向半跪倒在地的慕容泊涯,隻見他滿頭虛汗,胸口急促地起伏,卻幾乎聽不見呼吸的聲音。倒是右肋上有一個血涔涔的洞傷,隨著胸口起伏發出扯風箱般的氣流聲。

見此情況,他也幾乎要倒抽一口涼氣,這不是氣胸還能是什麽!

記得前世電視上經常會上演這樣的一幕,有人被刺破了胸膛,卻若無其事地繼續與人大戰三百會合而不掛。自從進入法醫科以後,他見到這種劇情就會倒頭就睡,懶得再看。

因為法醫科常會接到因嚴重氣胸致死的案例,大部分嚴重氣胸患者是因為胸肋刺傷,使得外界的空氣入了胸。而胸腔的氣壓一旦增高,就會壓迫得肺部塌陷。因此,若不能及時排除氣胸,最後就非常容易使人窒息而亡。

他正要過去幫忙,慕容泊涯已經先一步割下一幅衣角,緊緊團成一團,努力地作了個籲氣的動作,便往那血洞裏塞了進去。

慕容泊涯固是一時間痛得說不出話來,仍要將那團布料嚴嚴實實地填塞進去,黃翎羽更是驚異於他的舉動,因為填塞之前那個籲氣的動作,最大限度地排除了胸腔內的氣體。縱使是他所在的時代,對氣胸有所了解的人也寥寥無幾,而在解剖科學極度匱乏的這個世界,慕容泊涯能有這種舉動隻能說明一件事,他恐怕已經過慣了刀口舔血的日子,所以知道什麽情況下該用何種方法迅速治療。

慕容泊涯打點好身上創傷,向黃翎羽道:“你來的方向有個荷塘,是嗎?”他有一陣子沒回懷戈了,也保不準這裏的佃農會不會把池塘給填上種田。

黃翎羽立刻知道他是躲進池子裏暫避,點了個頭,不置可否地看向他的傷口。

慕容泊涯卻對這傷口嗤之以鼻,道:“先擔心你自己是正經,你先過去等我。”說罷,忍著傷口疼痛,轉身布置逃往別處的假象。

“躲在田裏。”黃翎羽道。

慕容泊涯立刻回答:“肯定會被發現。”

黃翎羽想想,他也知道自己不比慕容泊涯更了解武人的能耐,也就不再阻止,往荷池處去了。

慕容泊涯布置一番,見還有些時間,便在地上人身上摸索起來。出門在外要防受傷,果然不多時便找到了一塊狗皮膏藥,聞了聞氣味覺著是正貨,便在那餘火上燒了燒,緊緊貼上還堵著布團的傷口。一會兒要入水,先解決了當前問題,至於取下膏藥和布團,脫險以後再說吧。

他正要追著黃翎羽過去,破風聲迅速而來,他知道敵方已追來了。趕緊團身翻入麥田,循著黃翎羽所去的方向掠去。

出乎意料的是,黃翎羽所過之處,所留痕跡是超乎尋常的明顯,麥穗四處倒伏,腳印深深,步幅很大。

好個黃翎羽,慕容泊涯失笑。

原來黃翎羽自忖自己不諳武功,所過之處必定痕跡清晰,兼且又不知道消除行蹤的方法,便幹脆來了個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的疑兵之計。

這種時候有個如此知情識趣的同伴,雖然人是討厭了些,不過倒也不錯。

來人已經非常接近,慕容泊涯沒有再多耽擱,輕輕掠入水中。秋日將至,夜間的水雖比陸地上要稍暖,仍是有了些涼意,即使有那狗皮膏藥護著,也激得他傷口一陣痛,趕緊僵屍般站直了緩勁。

稍遠處那人燈也快燒到盡頭,餘火跳動漸熄。池塘中昏暗不堪,見得到稀稀落落的荷葉,有的已經枯老卷曲,還有殘敗的荷花,以及飽滿的蓮蓬。

他正要折下根枯荷,忽然打旁邊伸來一隻手牽住了他。如果不是知道池塘有人,他大概已經拔劍哢嚓一聲斷了對方的脖子。轉頭看去,隻見黃翎羽遞來一根荷莖,兩頭折斷,中間空通,正是他想要弄的東西。

“你怎知道……”

黃翎羽猜也知道他要問什麽,他連蓮蓬也不會吃,卻知道荷莖中空,這不是有些奇怪麽?於是低聲笑道:“學以致用,書上不是說荷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麽?”

“唔?”有嗎?我怎麽沒聽說過?

黃翎羽這才想起,這個世界是沒有周敦頤的,故也不會讀過《愛蓮說》,於是失笑,嗬嗬一下把荷莖塞到他嘴裏。

外間忽然又亮了起來,顯是來人已經點燃了火把。兩人有些同仇敵愾的感觸,俱是熱血沸騰,相視一笑,緊了緊交握著的手,含了荷管,靜悄悄潛入一片殘荷之中。

火把的光在水上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兩人在水麵下能夠看到晃動的人影,腳步聲紛雜,在水中聽來格外的清晰。

接著有兩三人下水來搜,無奈池子實在是大,荷葉又多,看不分明,隻得一節節地尋來。

慕容泊涯仗著池中養了魚,不愁被人看出動靜,抓著黃翎羽的手和那幾人捉迷藏。池水頗涼,傷口也在緩慢的滲血,帶走了他不少體溫。慕容泊涯凝了凝神,將注意力集中在溫暖的手心裏。手心中傳來黃翎羽的溫度,讓他直有種回到小時候的感覺,就像牽著二哥的手在園子裏躲避宮女宦官的尋找一般。

不多時,池塘邊上有人呼喊叫喚,慕容泊涯聽得分明,是在大叫著發現了血跡。然後把人叫了上去,開始疑惑這邊的足跡怎麽會特別明顯。接著又有人在遠處叫喚,發現了好幾道不同方向的行走痕跡。

他自個兒樂得很,知道那些人是被他倆給搞混亂了。聽著那些人追去了又回來,想下水又嫌麻煩,最後終於有一個人說道:“如果他並未受傷,此刻早走遠了,追也追不回。但如果他受傷極重,重傷之人根本不能碰水,他也就隻能在麥田裏躲躲,我們就在四近仔細尋找一番。要是找不到,就和上麵說他逃功厲害,跑得無影無蹤了。”

“正是正是,這池子也不必下去尋,這四周沒有蘆葦,他找不到葦管通氣,如果真在水裏,也早該浮出水麵來。”

慕容泊涯聽得幾乎想捧腹大笑,這群人果然是自北地來的,所以不知道荷莖也可通氣。倒是自家那四弟,也不看看是要殺的是什麽人,怎麽能派這群頭腦不清的江湖人來呢。

但接著,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又有人道:“謹慎起見,還是派一人守在這荷塘邊好了,到時也好交代過去。”

“極是極是!”

那幫人哈哈大笑著,為解決了一個天大的問題而高興,留了一人在池子邊,其他人就到麥田裏仔細察看。

慕容泊涯心中叫罵,把那群人的操行德性數落了一大通,終究是顧念著自己無力保全二人而沒有出水。忖道:“這回看來是要泡到天亮了。”

正懊惱著,身後忽然一熱,正是黃翎羽貼了上來,慕容泊涯愣了愣,有些心酸。虎落平陽被犬欺,他以前怎能想到,自己還會為一點點體溫而想要感激涕零呢。

◆ⅰ第12章誰在吹燈

對於安眠的人而言,夜是短暫的;而對於無眠的人而言,夜是漫長的。

在漫長的等待中,漸漸見到了天光。起先是淡淡的灰黑,繼而漸漸變亮,遠近的腳步聲響悶悶地傳來,數量也越發的多,是佃農們早飯前的查地。

黃翎羽擁著慕容泊涯上了岸,一陣晨風清悠悠地刮來,他結結實實打了個哆嗦。慕容泊涯半睜著眼氣息奄奄,轉目四顧,見再沒危險,才撐持不住地睡了過去。

進城是黃翎羽找了一輛牛車,趕車進城的年輕人聽說他們是懷戈當出來的,忙不迭地幫著將人扛上了車,又在車上尋來破氈子給慕容泊涯裹上取暖。一路回城,黃翎羽看著昨夜所過之處,已經被清理得幹幹淨淨,別說是屍體,就連血跡,也用泥土細細地埋了。餘下的,大概隻有麥田裏一道道倒伏的麥穗。

他蜷在慕容泊涯身側,泥土路在他麵前往後退著,道路盡頭的太陽也終於從昏紅變得明亮,昨夜的事情隻好像一場與白日無關的舊夢。

——誰都不會知道,我是如此冷血的一個人吧。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消逝,竟然會覺得也不過如此。

在有些明麗的朝日裏,慕容泊涯躺在毛氈裏,一張臉蒼白無血,頭發濕漉漉的猶在淌水。

他不由伸出手在他頰側有一搭沒一搭地撫著,並不帶有任何的含義,隻是這麽重複著一個動作,頭腦就能空白下來,什麽也不想。過了不久,他又隨著牛車一搖一晃的行進而走了神。

距離那次夜襲事件已經是第四天了。

那日早上回到懷戈當裏,引起了好一陣熱鬧。趕牛車的年輕人自然得到了懷戈當的厚禮,慕容泊涯也趕緊被抱進了肖清玉的房中沒再出來。

倒是黃翎羽,精疲力竭地睡了整整一天後,就又如常地出來收典了。那個土財主的地契被以合理的價格典了過來——在那土財主“賠了夫人又折兵”的表情下。

好不容易一天結束,趁著夕陽的餘暉,黃翎羽關上當鋪的門板,鎖上前院的大門,點起火牆角上的風燈,才回到後院。

這時大家都集在夥房裏吃食,因為慕容泊涯傷勢未明,不同以往的安靜。沒有了話題,吃得也格外的快。錢管錢磕巴著大煙槍,不時地朝夥房外望。斜對麵裏正是肖清玉的房間,飯菜都承在一張小幾上,還在門外好好地擺著。

黃翎羽洗完自己的碗筷出來時,天已經全黑了。這日的輪值也真難得他全程清醒地做了下來,他一邊走回自己的房間,一邊有些困倦的打著嗬欠。

這幾日慕容泊涯不在,大床又成了他的領地。

沒有那個討厭人的時候,日子依舊照常的過,但是有些地方,還是讓他不適應。

比如這床上的味道。很淺很淺的薰香味,淡得離開半尺一尺的距離就聞不到了。但是這麽貼著枕頭席子,睡意朦朧間,那股味道就這麽霧蒙蒙地進了鼻腔,上到腦顱,弄得他心中不爽。也不是特別難聞的味道,有淡淡的荷香。

但是,總覺得好像是自己的領地已經被人侵占了,或者是說,自己盤中的食物已經被人吃幹抹淨了。他迷迷糊糊地睡,半睡半醒的不悅,腦中輪閃的畫麵突然從那夜微涼的荷塘一轉,回到了前世工作的城市。

一個大嬸牽著條肥胖的沙皮狗,那狗滿臉橫肉神采飛揚,抬著條後腿向電線杆撒尿。尿畢,還昂首挺胸對他得意洋洋地翻了個白眼。

——還讓不讓人好過了!

黃翎羽翻身而起,那荷香便消散不見。不過他現在滿腦子都是沙皮狗用尿尿標示領地的畫麵,越想越覺得這荷香也是同一本質的東西。

這麽想著,還真的人有三急起來,而且大小一起急。

黃翎羽鬱悶地翻了個白眼,翻身下床,出了門。因為這間屋子又變成他一個人睡,這幾日都撤了恭桶。要出恭,隻能去外麵的公用恭桶去。

借著遠處一盞風燈微弱的光線,根本不能看得清什麽。不過他順利地完成了任務,嗅著自己的衣服上是否沾著恭房的氣味,慢悠悠摸索著回去。

忽然間,一陣陰風吹過。

“好臭啊,好臭……”有個模模糊糊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接著是涼冰冰的幾口氣息吹在了他的頸上。

沒聽過的聲音,黃翎羽身上立時豎起了雞皮疙瘩,梗著脖子不動了。

大學考入史學院的迎新會上,全場一片漆黑。漆黑中突然亮起一束白慘慘的電筒光,學姐的下巴在電筒光的照射下格外的個性,她幽怨地說道:“傳說,古墓裏是有陰魂的。傳說,挖多了墓葬,那些陰魂便會纏著你,在你精疲力竭的時候,在陰氣最盛的時節,將你拉進無底的深淵……”

此時黃翎羽想到的便是那時的場景。

自然,學姐最後那段忽然間慷慨激昂的“想要逃脫厄運,就請和英俊瀟灑的閻魔王大人搞bl或者再與偉岸不凡的哈迪斯大人3p吧,當然如果加上路西法大人的□就更為美形啊”之類的話被他自動屏蔽。

黃翎羽正想瞪大眼睛看看來這些鬼魂是否真如聊齋誌異裏宣傳的那般美豔時,頸後悶生生震了一下,就睡著了。

醒睡間,脖子後疼得厲害,但是四周熟悉的氣息讓他的心安了下來。他認得這是肖清玉屋裏的氣味,竹子的香味。但是又有些不尋常,參雜了些酒氣。肖先生很少喝酒,他是知道的。是誰膽敢在先生的屋子裏喝酒?

他還沒想得清楚,上臂忽然被什麽東西一勒,頓時悶悶地酸脹了起來。被這麽一刺激,腦子清晰了許多。才發覺得腦下身後一片溫暖,那暖物還緩緩起伏,正驚異間,忽然聽清楚了有人說話。

“你下手也太重了。”

肖清玉的聲音,腦下那暖物隨著這幾個吐字上下起伏——原來他正睡在肖老板懷中?

本著不能多管閑事的精神,黃翎羽緊閉雙眼,急喘幾下又繼續放緩了呼吸,以不變應萬變——裝昏。

臂上忽然又被塗上冰涼的東西,一股子酒氣就這麽衝入他的鼻中。

“啊啊啊!不要啊,我的酒,我的酒!”

一個人慘號道——這不就是夜裏出恭回來裝鬼的那個聲音嗎?

“閉嘴,你個丟人東西。”

又一人十足不悅地說,先前那個“鬼”的慘號馬上中途截斷,悶哼幾下沒了聲音。

黃翎羽內心掙紮著,是不是要這時候跳出去表明他已經清醒了呢?

不過,曆史證明了,在別人要你暈而你偏清醒的情況下,會有人用其他更激烈的手段讓你暈過去。在別人要你死而你偏偏逞英雄地蘇醒過來,繼而掏出武器要繼續英勇奮戰的情況下,會有人用更加直截了當的手法要你的性命。

權衡利弊之下,黃翎羽決定,暫時不醒。

反正有肖先生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