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笑看風雲

千歲冬青,冠似華蓋,龐如垂雲,古榕繁枝虯出,翠葉蒲綠。李宓緩步踏出動口時,遠遠便望見藤蔓攀緣,衍草附榮的古榕樹下,馮一散著一頭秀發,席地抱膝而坐,眼眺西洱河碧波景色,似滿腹的心事,卻不知在思索著什麽。

李宓大覺尷尬,正不知該如何是好,馮一忽然開口道:“你醒了?”李宓心慌的嗯了聲,馮一也不回頭,拍了拍身邊的草地,又道:“過來坐……一會兒玉局峰上的望夫雲便要刮下來啦!”

李宓聽她提起望夫雲,心中一動,不禁想起數月前兩人初次碰麵那會,若非馮一出手相救,隻怕自己與那樵夫阿黑都難逃一劫,緩步走到她身邊坐下,馮一並不說話,眼睛隻是癡癡的望著西洱河廣袤碧藍的湖麵,連餘光也不向他瞥上一眼。

李宓隻覺得氣氛凝滯,正想說些什麽,倏然頭頂樹枝一動,隻聽呼嘯聲大作,山腳樹木一陣嘩嘩作響,西洱河湖麵頓時波濤翻滾,氣勢驚人。馮一手指著玉局峰頂那朵飄飄忽忽的孤雲說道:“那是望夫雲,白族裏有個傳說,你可知道?”李宓愣道:“什麽傳說?”

馮一用輕柔的語調緩緩的道:“傳說很久以前,有個美麗的南詔國公主與勤勞勇敢的白族青年石騾子相愛了……南詔王知道後,暴跳如雷,為阻止他倆相愛,南詔王趁公主不在時,將石騾子用鐵鏈鎖在了西洱河的‘定海石柱’上。等公主聞訊趕到,石騾子已經被湖水吞沒……相愛的人走了,公主站在高高的蒼山上,對著石騾子遇害的湖麵,天天以淚洗麵,天長地久,公主化成一朵挾風帶電的望夫雲……”雖說傳說未必可信,但馮一講述時語氣低迷,給這個悲□彩極濃的傳說更增添出幾許淒涼。

李宓不由自主的一陣心惻,馮一突然把頭轉向他,怔怔的看了他一眼,噗嗤笑道:“你說這公主傻不傻?男人之中又有幾個可信的?再說……她若真愛石騾子,便該好好守住他,沒本事守住自己的男人,也不替他報仇,隻知道在山上一味的流淚哭泣,最後把自己哭死了,再來挾風帶電的發泄怒火,那又有何用處?”

李宓想不到她竟會有如此古怪的想法,兩人雙目對視,馮一目光瑩澈的盯住李宓,看得他心頭一陣發虛。李宓想起昨天之事,隻覺口幹舌燥,舉足無措的道:“那個……那個……馮姑娘,在下……在下在長安……那個……已、已有妻室……”他見馮一柳眉一挑,心頭一顫,連忙加快語氣慌道:“如蒙你不嫌棄,在下願娶你為妾……”他深知長門女子心高氣傲,未必稀罕一個妾室的名分,況且馮一脾氣乖戾,弄不好還會逼自己殺掉原配妻子,另娶於她。不由心下惴惴不安,手心裏捏起一把冷汗。

馮一古怪的看了他兩眼,忽然大笑道:“你剛才說什麽?我沒有聽錯吧?你要我做你的妾?李宓!好好看清楚本姑娘,再端量端量自己的身份,你——配麽?”她的冷言譏諷,不禁叫人心頭火起,李宓噌地跳起道:“你這個目中無人的自大女人!你以為我願意娶你,還不是……還不是……男子漢大丈夫,做人做事理當有責任心,我……我不過是想對你負責罷了!”

馮一聞言捧腹,指著他笑道:“好個迂腐的呆子!你以為是你正人君子麽?”她忽然站起身,拍手撣去裙上的塵土,道:“得了吧,昨天的事不過是情勢所逼,非你我二人甘心情願。而且當真追究起來,也是我硬逼著你做了你不甘願的事,我原該給你道歉才是!李大將軍,小女子若是傷了你的自尊,還請你體諒!”說著,她竟對著他盈盈一拜,隨後抬頭,目光如炬的盯住他道:“不過,李宓,我倒是還有一句話想要問你——你娶我,當真隻是一心為了我好,難道就沒有別的意思?你難道不是想讓我助你一臂之力,一舉奪下龍尾關?”

李宓臉色發青,隻覺得有種被人曲解侮辱的強烈惱恨,拂袖怒道:“你這女人,為什麽總要把人想得這般卑劣齷齪呢?”

馮一“哦”地一聲,冷道:“我說錯了麽?難道……你們這些男人除了貪戀美色,喜新厭舊之外,還是什麽至情至性的好東西了?你若真是有情人,在你動這念頭想娶我之時,怎的不為自己家中的糟糠之妻多想想?”李宓見她板起臉孔,目光森冷,似乎隻要一提起男人,便痛恨得想要殺人似的,他不禁一陣心寒,忖道:“孔子曰: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看來這長門女子比世俗女子更難養……”

他卻不知馮家姊妹自幼遭受生父虐待,打罵不休。馮一身為馮家長女,為替妹妹們擋災,不知又遭受了多少倍常人難以想像的暴打體罰,她遍身體無完膚的傷痕具是由此而來,成為她終身難忘的恥辱與傷痛。這種傷害不僅僅是烙在了她的身體上,她的心裏更是由此對世間男子產生了諸多的歪曲理解。(馮氏姊妹幼時的遭遇及長門由來,詳情請參照拙作《青海殘歌》)

馮一三十幾年來一直守身未嫁,她冷眼看盡妹妹們一個個遇人不淑,最後皆落得個守寡傷情的下場,又怎能不對男人產生某種偏見?

李宓不知這些情由,隻覺得眼前這個女子狀若瘋婦,思想偏激,實在與之無法用言語溝通,忍不住冷哼一聲,拂袖轉身。

馮一忽幽幽的道:“要走了麽?”李宓聽她語音淒然,不禁一震,身子僵住,沙啞道:“在下身為三軍統帥,不敢輕忽職責!”想起今日已是三日期限之末,若是再不回去,必當生出軒然□。

馮一道:“三軍統帥?職責?哼,你難道當真以為自己乃是正義的化身,發起這場根本無意義的侵略戰爭是對的麽?可憐之人,其實不過是被人利用的一顆棋子罷了!”李宓聽出她話中的譏諷之意,雖也感覺這場戰爭實在毫無意義可言,但站在自己國家的立場,仍忍不住爭辯道:“開元二十六年,我朝皇恩浩蕩,陛下賜封南詔蒙氏開國君主皮邏閣為雲南王、越國公、賜名蒙歸義,那是何等的器重與榮耀。可是南詔自此仗著大唐恩德,羽翼漸豐,便開始肆意東進,天寶五年肆意占據滇池地區,實不將我大唐國威放在眼中!更甚者乃於天寶九年,閣邏鳳公然起兵叛亂,殺我雲南太守張虔陀,攻陷羈縻州三十餘處,孰可忍士不可忍,這難道也是我大唐錯了麽?”

馮一冷笑,毫不留情的直接點中李宓心中死穴,道:“你們大唐現如今的宰相是否叫楊國忠?此人是忠是奸,是好是壞,想必不用我明言,你心裏應該最清楚不過。這個姓楊的當了宰相,有道是‘欲求恩幸立邊功’,他為了一己之私,便肆意挑起這張戰端,你覺得為這種禍害國家百姓的小人賣命值得麽?還有,你所說的那個雲南太守張虔陀,與原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二人實乃一丘之貉。鮮於仲通驕橫暴躁,張虔陀貪財好色,南詔百姓多年來生活困苦,他們可又有誰放在心上了?李宓,事到如今,我也毋需瞞你,那張虔陀實乃我十一妹子所殺,這淫賊瞎了他的狗眼,色膽包天,竟敢垂涎十一的美色,打起她的主意來!嘿,也不打聽打聽,我長門姊妹豈是善欺之輩?這樣的狗官,便是殺上一百個,也不嫌多!”

李宓恍然大悟,怪不得馮一會大力支持南詔,抵抗唐軍,原來這其中還牽扯了如此一樁秘事。由此看來,天寶十年鮮於仲通受命攻打南詔,铩羽而歸,恐怕也與這位長門大姐脫不了幹係。

李宓想了想,反問道:“馮姑娘,以閣邏鳳的為人,難道就值得你為他賣命了麽?”馮一笑道:“你不用拿言語擠兌我,我為的不是閣邏鳳一人,為的乃是千千萬萬的黎民百姓,你若是還有一點為民著想,為你手底下的十萬將士著想,你便該早早結束這場征戰才是!”

李宓劇震,馮一的話無不句句震撼他的心靈。無奈自己身為大唐官吏,已然身不由己,隻得苦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李宓食君之祿,必當忠君之事!俗語有雲,道不同不相為謀,馮姑娘,看來咱們注定是要在戰場上一見高低了!”

他二人皆是極負傲氣,甚有主張之人,一番對話彼此間針鋒相對,卻是誰也說不服了誰。

馮一靜靜的看了他一會,終於歎息道:“也罷!你且去吧!記得這裏是點蒼山斜陽峰麓,你下山後往南走不多時,便可重回唐軍軍營!”

李宓聽她口氣婉轉親切,不由神魂一蕩,這個女子畢竟與自己有過肌膚之親呀!他走了一段路後,忍不住回頭又望了她一眼。隻見茫茫天宇間,馮一齊膝的長發被徐風緩緩撩起,絲絲縷縷間竟隱然有白光閃動。馮一目光朦朧柔軟,李宓忽然發覺她眼角隱有淚光,但轉瞬已逝,仿佛隻是短暫的一種幻覺而已。

然而看著那張已不再年輕的臉孔,那鬢角間雜的隱隱白發,卻再再的表明,這個個性孤傲的女子,伴隨著歲月流逝,年華老去,紅顏不在的無奈,她的性格卻依然那麽鮮明,那麽強烈,那麽桀驁不馴,從依然清澈的眼眸中滲透出來……猶如一株紮根在馮河畔,隨強風不斷搖曳,卻始終毅力不倒的朱血杜鵑!

蒼山為雪白頭!這滿頭青絲間夾雜的零星銀芒卻所為何來?

李宓沒來由的一陣心酸,心口像被針紮了一下,又酸又疼!

馮一卻淡然的衝他揮揮手,轉身向山的另一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