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還報恩情

好不容易馮一才把這十多位患病村民勸回草廬,她手捂胸口,隻覺得呼吸困難,有點透不過氣來。劉勉旃的那一掌看似不重,也並無外傷,實際卻大大的震傷了她的肺葉,看著村民全部離開後,她強忍疼痛,半跪著替那受傷的老人包紮額頭。

待到包紮完畢,她正欲站起,猛覺頭頂一陣旋暈,全身冷嗖嗖的,她忍不住咳了兩聲,喉嚨裏一股腥甜上湧,一大口鮮血衝了出來。那老人恰好悠悠轉醒,陡然間見到馮一咳嗽吐血,嚇得“哎呀”驚叫一聲,喊道:“阿姑……”

馮一又是一通劇烈咳嗽,她拿手捂著唇,可血沫子卻從她的指縫間不住往外蹦。老人正驚得手足無措,山路那頭忽然急匆匆奔來三個人,手裏抬了副擔架子,邊跑邊喊道:“阿姑!阿姑……你快來瞧瞧,我們在村外頭發現了個外鄉人,病得快不行了……”

老人激動道:“胡鬧!你們沒長眼睛麽,阿姑她……被壞人打傷了!”那三個年輕人驚得目瞪口呆,不敢再吱聲。馮一緩過一口氣,輕輕說道:“不打緊……我瞧瞧……”她勉強撐起身子,低下頭把蒙在擔架上的一塊麻布掀起一角,隻見底下躺了個男人,蓬頭垢麵,衣衫襤褸,身上已經發出濃烈的惡臭,不少蟲蠅跳蚤在那人的發叢間蠕動,端地嚇人。

馮一並不避諱,甚至連眉頭也未見皺動一下,她伸出手,輕輕撩開那人麵上的亂發,隨口問道:“還活著麽?”那些人齊聲道:“方才還有氣,現下就難說……”馮一“嗯”了聲,那遮麵的長發被撥開後,她正打算伸指去探他的鼻息,目光觸及,猛地身子一震,驚道:“怎的是他?”她隻覺得自己像是掉進了冰窟窿裏,冷得不行,上下牙齒相撞,發出咯咯聲響。

眾人見她麵如青灰,轉而煞白,就連唇上也是一團青烏之色,與下頜上殷紅的鮮血相映更覺觸目,忍不住齊聲呼道:“阿姑!”馮一隻覺得五髒六腑像是被刀子絞得寸斷,她玉齒狠狠咬住下唇,強撐一口氣道:“把他……放下!這個人……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讓他死去!”她拉起那男子的手臂,將他背負到自己背上,其他人見了,欲上前幫忙,她卻說道:“不必!這是我自己的事!”

眾人不解,她也不解釋,隻是將那奄奄一息的男子一步步的背上山坡。在草廬後,還有一座略小一些的草棚,那是村民搭建給阿姑居住用的,她向來不喜外人靠近,特別是成年男子,可是這一次竟然會帶一個將死的陌生男人上去,不可謂不是難逢一見的奇事。

進得草棚,馮一將那人放下,她從自己攜帶的一個包袱裏找出一隻小瓷瓶,盡數倒出十數顆櫻桃大小的赤色藥丸。她將藥丸一分為二,一半自己服用,一半塞入那男子嘴裏。那男子雖然氣息微弱,幸好尚能吞咽,轉眼藥丸盡數吞下。馮一歎了口氣,將手裏的僅剩的藥丸自行服下三顆後,猶豫了下,轉而竟又將剩下的四五顆藥丸塞入了男子口中。

馮一目光漸漸放柔,將他輕輕抬起上身,啪地一掌拍在他的“曲垣穴”上。那男子身子一顫,馮一卻哇地噴出一口鮮血。

隔了好一會兒,馮一兩眼發直,猛地將他緊緊摟在懷裏,癡癡的道:“怎麽辦?李宓……我該怎麽辦?若是救不了你,我該怎麽辦?你……你可千萬不能死啊!”她雙手緊握,指甲深深陷進肉裏,用力咬著唇,堅定的道:“李宓!你聽到沒有?我不許你死!我馮一發誓,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便絕不許你死!”

李宓醒來的時候,隻聽得耳畔有個細軟清麗的嗓音輕輕的哼唱:“石寶山上對歌場,歌如靈泉不斷根;歌如滿山樹葉子,聲聲結心音……”聲音如一道涓細平緩的泉水流淌進他的心田,令他說不出的舒坦。

睜眼看清自己所在一間簡陋的草棚後,他掙紮著從草席上爬了起來,隻感覺頭暈目眩,腳下虛浮,險些站不住腳。

從草棚裏搖搖晃晃的走了出來,迎麵瞧見幾步開外,有個女子正蹲在地上看著爐子扇火。李宓才覺那女子的背影有些眼熟,她已然開口問道:“你醒了?”李宓腦子裏嗡地一響,頓時認出這聲音的主人是誰。

馮一的行動有些遲鈍,單手撐著地麵好一會兒才站直了身子,徐徐轉過臉來。李宓一看到她的臉,驚得“啊”地一聲,瞪大了眼睛。隻見馮一雙眼布滿血絲,原先白皙的臉色此時變得蠟黃,毫無半點生氣,最最駭人的是她的鬢角,已然染滿白霜,她……似乎比上次分手時要一下子蒼老了十多歲。

李宓怔怔的發著呆,馮一淡笑道:“瞧什麽呢?沒見過老太婆麽?”她笑起時,眼角的褶皺加深,青黑色的眼袋旁勾出數條清晰的皺紋。

李宓驚道:“你……這是怎麽回事?”馮一調轉目光,顧左右而言其它,問道:“你餓不餓?我熬了些粥……”李宓狂吼一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顫道:“你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馮一分明見到他眼底閃過的急切與心痛,這種強烈的感情不似作假,她心中大感寬慰,於是故意輕描淡寫的說道:“沒什麽……隻是耗去了二十年的功力而已,以後慢慢修煉,等過個十年二十年的也就恢複了……”

李宓心中絞痛,顫聲道:“難道……你是為了救我?你……你……”馮一看他臉上表情又是沉痛又是激動,眼底更有一種難以用言語描述的炙熱情感在噴湧而出,似乎不立刻阻止,它就會立即爆發出來。馮一一陣慌亂,啪地打掉他的雙手,退開一步,忙道:“我最不愛欠人恩情,上次你救了我,這一次一並還了給你,從今以後,你我便兩不相欠了!”

李宓隻覺得一盆冷水兜頭淋下,將他的滿腔熱情澆熄殆盡,他見馮一板起臉孔,麵上掛著拒人千裏的冷漠,不由心灰意冷,暗道:“李宓啊李宓,別人未必如你所想,你又何必沒臉沒皮的自作多情?”他嗤笑三聲,踉蹌著退了開去,自嘲的道:“如此……大恩不言謝!”說完,對著馮一深深作了個揖,揚身預備離去。

馮一道:“回來!”李宓僵直了脊背,問道:“姑娘還有何事?”馮一將爐子上熬的粥鍋鍋蓋揭開,頓時一股撲鼻香氣彌漫開來,她笑問:“你有力氣走路麽?”李宓聞到那陣陣米飯清香,頓時覺得饑腸轆轆,實在是餓得慌了,雙腿酥軟無力,這一步竟是無論如何再也邁不出去,隻得漲紅了臉,慢慢回轉身來。

馮一盛了一碗粥遞了過去,看著他狼吞虎咽的一口口將粥喝盡,忍不住露出會心一笑。李宓連喝了三大碗,這才覺得渾身舒坦,手腳漸漸恢複了些氣力,於是問道:“這是哪裏?”馮一哂笑道:“你自己走來的,難道還不知這是哪裏?這裏是劍川石寶山,離龍尾關可遠了去了!”

李宓聽她提到“龍尾關”三字,心裏一痛,低下頭悶聲道:“那今天又是什麽日子?”馮一答道:“今天是石寶山歌會的最後一日,應該是八月初一了罷!”李宓身子輕顫,八月初一,距他離開唐營居然已有半個多月了,不知道……不知道那些將士們如今怎麽樣了?

馮一並沒有忽略到他細微的變化,容顏一整,嚴肅道:“李宓,你身為唐軍主帥,怎可擅離職守?”言下頗有責備之意。

李宓登時汗顏,麵有悔意道:“我……是我的不對!我離開唐營,在山裏轉迷了路……”原來那日他為馮一的話語所擾,腦子裏反複的想著這場征戰累得那許多無辜將士慘死,埋骨異鄉,他身為三軍主帥,到底是該忠君報國,還是該避免生靈塗炭?

這個問題困擾他多日,以至於神魂恍惚,在南詔迷失道路,走到劍川時饑餓困乏,疲憊難當,竟失足從石寶山上跌了下來。若非石寶山正在舉行對歌大會,各方青年男女齊聚,以這山路的崎嶇荒僻,他躺在那裏山腳便是化作一堆白骨也不易被人發現。

這次死裏逃生,令李宓心生滄海桑田、再世為人的感慨,眼望馮一,見她眼眸中有關切之情,他心頭一暖,竟忍不住將自己難解的心結盡數跟她傾訴。他與馮一原是敵對立場,但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世間唯有馮一能夠解開他心中的困惑。

李宓細訴自己的理想與抱負,同時談及自己的家人,談及朝政時局,馮一隻是在一旁靜靜的聽著,偶爾插上一兩句,話雖少,但她獨特的見解與看法卻總能令李宓感到眼前一亮,大有引為知己的欣喜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