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塞(一)

平生到過最遠的外鄉就是縣城,平生見過最高的嶺子就是村子前那座大青山。雖然心中早已把出塞的路程設想了一百遍,離開了家,李旭才終於明白,外邊的山河與自己的想像大相徑庭。

比起巍巍太行,連綿近百裏的大青山隻是一個山孫子。比起滔滔灤水,家鄉的易水簡直是一個小河溝。向北,向東,再向北,再折向東,身邊的山越來越高,山外的天空也越來越純淨。沿著官道和搖搖晃晃的浮橋跨過淶水,拒馬河,桑幹水,一路上不斷有出塞的行商趕來匯集,把商隊滾雪球般越滾越大。

上穀號稱邊郡,實際上距離邊境還非常遙遠。一連走了五、六日後,在涿郡的治所薊縣,商隊停了下來,開始出塞前的最後一次大補給。

“趕緊檢查行李,缺什麽補什麽。今天在張老莊停留一下午,明早寅時三刻點卯,過了卯時,一概不候!”孫九把商隊帶進一家相熟的農莊,扯著嗓子吼了一句。

嗡地一聲,渾身散發著臭氣的行商們立刻如受了驚的蒼蠅般散了開去。卸行李的卸行李,安頓牲口的安頓牲口,轉眼間,偌大院落裏就剩下了李旭和徐大眼睛兩個人手足無措騎在馬上,不知道下一步自己該幹什麽。

“煩勞幾位兄弟把幫這兩位小哥把行李卸了,牲口牽去喂點兒精料。他們都是我的晚輩,第一次出遠門!”一堆亂哄哄的人喊馬嘶聲中,孫九的聲音顯得格外親切。幾個莊客打扮的人立刻走了過來,七手八腳地幫李旭和徐大眼睛卸行李。

李旭跳下坐騎,想上前搭手,又不知如何搭起。想如孫九般悠閑自在地躲到人群外透氣,卻唯恐一時照料不到,被人把行李掉了包。那裏邊有父親高價買來的錦緞,還有自己最喜歡的幹果,一件棉衣的下角,還藏著幾粒銀豆子…….

“旭官,到涼棚裏喝茶,主人家早預備好了!”孫九的話再次於耳畔響起。李旭連連搖頭,想跟孫九說自己不放心行囊,又怕讓惹火了莊客。站也不是,走亦不是,吱吱嗚嗚幾聲,額頭上一下子冒出了汗來。

正午的陽光從碧藍碧藍的天空中射下,臉紅得如被煮了般的少年和其額頭上晶瑩的汗珠在紛亂的人群裏成為一道獨特風景。幾個已經安置好行李和牲口的老行商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善意地笑著遠去。幾個促狹鬼則故意趴在李旭耳邊嘀咕,“小心看著呃,莊客們的手腳從來不老實!”

聞此言,李旭心裏更急,這行李中裹著他一家人的生活希望。正鼓起勇氣就要上前奪下行李,卻被徐大眼睛輕輕地拉住了手腕。

“別聽那幫家夥瞎扯,如果不放心,九叔會把咱們向這領?”徐大眼角站在李旭身邊,用極低的聲音點撥。

“年青人真是第一次出門啊,咱劉老莊的名聲,方圓百裏你打聽一下,十年來,從沒有客人在這裏掉過一根線頭!”一個負責指揮莊客們幹活的老人走上前,向李旭介紹。話語在自豪之外,已經帶上了幾分不滿。

“劉老疙瘩你別吹牛,我上次就被你家的棗樹掛了半片衣服去。論線頭,足有幾百根!”孫九趕緊走過來給李旭解圍,一邊說著笑話,一邊向李旭喝叱道:“還不去樹蔭下灌碗水去,大太陽底下,不怕曬傻了你們兩個!”

李旭漲紅的臉一下子變得更紅,仿佛有股火從麵皮下直燒出來。這幾天在路上,他已經鬧盡了類似的笑話。住店打尖,吃飯喝水,甚至連途中拉野屎,都得人在耳邊指點。好在眾人吃了他家的酒席,承幾分人情,臉上還沒露出厭煩之色。

“我,我…”李旭尷尬地嘟囔,慌亂中倒生出了幾分智慧,指著青花騾子道,“我不是不放心,是怕那畜生嚇了他們!”

“一頭騾子!”劉老漢大笑道,話音未落,騾子旁有莊客大叫一聲跳將開來。小狼甘羅從布囊中探出半個頭,喉嚨裏發出連聲的低嘯。

這一下,不但是人,連牲口也受了驚。幾頭距離青花騾子近的牲口打著哆嗦,拚命後退,任莊客怎麽拉都拉不住。

“是一頭小狼崽兒,還不到一個月大。看你們這點膽色!”孫九怕甘羅惹出更大的禍來,趕緊向眾人解釋。“這孩子是厚道人,怕狼驚了你們,所以才一直在旁邊看著。你們這些家夥,卻把人家的好心當了驢肝肺!”

李旭緩過一口氣,口齒和頭腦立刻變得清晰起來。笑著跑過去,將甘羅抱在了懷中,躬身向眾人賠罪道:“小子莽撞,驚擾諸位大哥了。本來該早些提醒,又怕諸位大哥說我多心!”說完,搭起小狼的前抓,擺出一幅作揖狀。

“這狼崽生得倒也有趣!”劉老莊的莊客見多識廣,自然不會跟他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孩子較真兒。從震驚中緩過神來後,哄笑著繼續忙碌。孫九趕上前,拉了李旭的手,將他扯到莊子裏的樹蔭下,塞過笆鬥大一碗涼茶,笑著罵道:“看不出你小子還有幾分急智,別擔心,這劉老莊主是地商,有行商從他家過,才能保證貨源不斷。若是大夥總缺長少短,他的招牌早砸了。砸了招牌,所有生意緊跟著黃湯!”

“多謝九叔!”李旭放下茶碗,低聲道謝。

“謝什麽謝,你爹把你托付給我,我總不能辜負了他。我跟你說啊,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比這還冒失。一個人背了包裹去闖塞外,什麽規矩都不懂。沒有商隊肯讓我入夥不說,有一次還差點讓人當成馬賊的臥底打死!”孫九搖搖頭,目光一下子變得格外幽邃。

那一定是非常憂傷的記憶,李旭在心中默默地想,仿佛看到了一個和自己同樣孤獨的少年為了生存在崇山峻嶺中掙紮,沒有同伴,也瞅不見路的盡頭。刹那間,他覺得孫九身上的破衣服和汗臭味開始親切起來。

“你跟大眼多學著點兒,那小子賊機靈,心腸也不壞。我走南闖北這麽多年,沒見過這麽精的人!”乘了一會兒涼,孫九拍拍屁股上的泥土站了起來,衝著正在搶茶水的人群喊道,“大眼,大眼兄弟!”

“唉,九叔,我在這呢!”徐大眼從一排窗戶中探出半個腦袋,才片刻功夫,他已經淨了臉,身上短鞨也換成了一套淡藍色的長衫,配上那張略帶書卷氣的臉,標準一幅大戶人家的公子相。

“嗬嗬,瞧不出我這草窩裏還飛出隻鳳凰!”孫九笑著打趣道。

“待會兒不是要進城麽?穿得齊整些,也好逛些大鋪麵!”徐大眼還以一笑,用手指了指其他幾個窗口,“張叔,杜叔他們幾個也在換衣服,九叔難道就一身短鞨去城裏送貨麽?”

“小兔崽子,就你嘴巴會說!”孫九笑著罵了一句。把李旭推到麵前,說道:“帶著旭倌兄弟,他比你小兩歲呢!”

“那是自然,我剛才就想約他,見九叔在麵授機宜,不敢偷聽!”徐大眼大聲答應著,招呼李旭進屋換衣服。

又亂了一陣子,大夥都被安置停當。由孫九出麵,帶著幾個年齡大,頭腦清晰的行商,開始交割主人家托他們從中原帶來的南方貨物。其他的行商們則自己到門外找雞毛小店吃了口飯,帶上準備留在薊縣的俏貨,搭著伴進了城。

李旭和徐大眼睛沒有貨物可賣,各自騎了匹馬,在城內漫無目的的遊蕩。這是李旭平生見過的最大城市,光城南一角就比他所熟悉的易縣大上一倍。青灰色的雲瓦,圖了彩的飛簷,雪白的牆壁,無一處不令人目眩。更難得是城內青石鋪就的街道,平整得居然如鏡子般,讓人不忍心縱馬踩過去。

而店鋪裏的東西更為光鮮,南方來的絲綢,北地來的毛氈,西域來的寶石,東海來的珍珠,沒一物不讓李旭看得心驚肉跳。而那些貨物的價格,也如其質地一樣,高得令人不敢伸手去摸。每次上馬,跟在徐大眼身邊的李旭都提著萬分小心。怕萬一馬驚了闖入人家的店鋪,損壞了其中一兩樣貨物,讓李家從此傾家蕩產。

“如果能在薊縣城內開一座店鋪,然後把父母接過了養老,也是神仙日子!”逛了片刻,李旭又開始做白日夢。“如果生皮價格一直維持在目前這種狀態,來往一趟塞外就可以賺一千多文,再順販賣些馬匹、牛羊和藥材,一年三趟,扣除給官府和族裏的孝敬,三年後可積攢七千個錢。有七千個錢,不知道能否在薊縣主街上租個門臉…”

“這是大隋朝最北邊的一所重鎮,漁陽、安樂、上穀、河間,俱在其俯視之下。取了此地,整個幽燕盡在掌握之中!”徐大眼不知道身邊的李旭存著如此平庸短視的想法,用馬鞭指點著重樓後的青山,豪氣幹雲地說道。

一路上,徐大眼指指點點,話語中所感慨的盡是如此大一座城池,能藏多少兵,聚多少民,囤積多少錢糧等。李旭磕睡蟲般點頭答應著,心裏盤算的卻是這麽大一座城市,如此茂密的人流,在鬧市上開一家雜貨店,每天能有多少進項。二人一個顧盼雄飛地說,一個有口無心地聽,倒也配合了個相得宜彰。

“始皇帝王統一天下,大將軍蒙恬曾在此屯兵兩萬。終其生,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馬!”徐大眼跳下馬,指點著一座破舊古廟說道。那座廟宇香火聊聊,大門上的漆都斑駁脫落了,與周邊熱鬧的景色相對照,愈發顯得淒涼。但當地百姓卻不嫌其寒酸,凡路過廟門者皆下馬緩行。就連沿街擺攤的小販,也盡量不靠近寺院門口。

“蒙恬,他不是被二世皇帝殺了麽?”李旭跟著跳下馬背,低聲問。逛了半天街,他終於和徐大眼找到了一個共同的話題。

“惜未死於異族之手!”徐大眼聳聳肩膀,歎道。身邊跟班一樣的李旭與他性格相差甚遠,對這個總是心不在焉的悶葫蘆,徐大眼早憋了一肚子無名火。但整個商隊裏隻有這麽一個讀過書的人,他再不滿意也隻能遷就。

小李旭卻沒時間聽他的長籲短歎,剛剛跳下馬背,他的目光就被遠處一個雕梁畫棟的雙層小樓吸引了過去。那座樓通體被彩漆刷成了亮色,裏邊隱隱傳來絲竹之聲。門口走近走出的,皆是些衣著光鮮的豪客,一個個麵色紅潤異常,仿佛每個人都剛剛成交了一筆大買賣般。

“一座青樓而已,有什麽好看的!”徐大眼低聲喝道,望向同伴的眼神更加多了幾分不屑。

接下來,李旭的回話就把他的眼珠子都氣得掉了下來。

“青樓,不是彩漆的麽?怎麽起了這般古怪的名字?裏邊賣得什麽貨,茂功兄可願前去一觀!”李旭扯著馬韁繩,一步步向前湊。

“不賣貨,隻賣笑!”徐大眼氣得哭笑不得,上前一把拉住了他。

“賣笑?”李旭楞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了青樓原來就是窯子,一下子臉又紅到脖子根上。

“難道上穀郡民風竟質樸如斯麽?你連娼館都沒聽說過!”徐大眼實在無法忍受同伴如此孤陋寡聞,聲音不覺提高了數分。

李旭則又扭過頭去,不再與他說話。徐大眼以為自己說重了,惹得他心中著惱。剛欲把話題岔往別處,李旭卻猛然回過頭來,紅著臉,拉了拉他衣袖,說道:“張大叔、杜疤瘌、王麻子他們,他們都去青樓,不,被青樓邊上的一個老女人扯到胡同裏走了!”

“他們是市井群氓,手頭有了閑錢,不幹這點事情,還能幹什麽?”徐大眼跳上馬背,沒好氣地說道。“咱們快點走,這些地方實在汙人耳目!”

李旭見同伴突然間變得極不開心,隻得跟著跳上坐騎。豪爽仗義的孫九,奸詐吝嗇的杜疤瘌,凶橫好色的王麻子,幾天來,數十個行商小販仿佛寺院裏的羅漢相,每個都帶著不同的麵孔。到底哪個才是行商的真正麵目,或者說,哪張麵孔會成為將來的自己,他不知道,隻覺得心裏空空落落的,實在迷茫得很。

街道上人流洶湧,兩個少年想快些離開也快不起來。才行得百十餘步,前方忽然一亂,所有人都擠了過去。

“打架了,打架了!”有個地痞無賴唯恐天下不亂,一邊向人群中間擠,一邊大喊大叫地給動手者加油助威。前麵圍觀的百姓卻不肯配合,猛然向後一退,把地痞擠翻在地上,數隻穿著草鞋的大腳丫子不由分說地踩了上去。

“哎呀,我的姥姥,直娘賊!”小地痞被踩得吱哇亂罵,爬起來想找人拚命,抬頭向前一瞅,被嚇了一身冷汗。連被踩丟了的頭巾都不敢揀,撒腿就向路邊的店鋪裏邊跑。左右店鋪紛紛關門落窗,唯恐有人趁火打劫,偷了自己家的貨物去。

寬闊的大街瞬間空蕩起來,街道正中央,兩個突厥打扮的男子揮舞著彎刀,“乒、乒、乒”衝著幾個小商販亂砍。被追砍的商販雖然人多,卻沒有趁手的兵器。隻能拿著貨郎擔子,邊抵擋邊逃。有人胳膊上已經見了彩,貨物也落了滿地。得了勢的胡人卻仍然不肯放過,一邊砍,一邊用漢語高聲喝罵:“找老子要錢,老子是你們皇帝的客人,你懂不懂。你們皇帝都不敢找老子要錢,誰借給你的膽子!”

胡人不講理,這是邊郡百姓的共識。所以買賣貨物,很少與有人過往的胡兒討價還價。一口價報出後,你愛買就買,不賣就請便。絕不會把自己的貨物交到胡人手中,給他先看貨後付錢的機會。而這幾個商販估計是從南方遠道而來的行商,根本不懂得與胡人做買賣的規矩。被胡人白拿了貨後試圖討回錢來,因而被惱羞成怒的對方追殺。

“住手!”李旭扯著嗓子喊了一句。雖然臨出發前父母一再叮嚀叫他路上別管閑事。但眼看就有人要命喪當場,他立刻把父母的囑咐丟到了耳根子後。

一聲喊完了,李旭才想起今天自己出門時沒帶防身的短刀。那兩個胡人倒也聽話,放棄了被追殺的小販,獰笑著走了過來。

策馬逃走,顯然已經來不及。有徐大眼在身邊,李旭也不想過分被人小瞧了。雙手一撐跳下馬背,彎腰就去路邊揀磚頭。如此繁華的街道上哪裏找得到殘磚爛瓦,慌亂之中,不知什麽人在他手裏塞了根門栓。李旭虎吼一聲,掄起門栓衝了上去。

街道中央,徐大眼早已和兩個胡人打做了一堆。他憑手裏的一根馬鞭子,居然擋住了兩柄彎刀。再得李旭不要命般跑上前助戰,徐大眼愈發神勇,一根馬鞭掄得嗚嗚生風,轉眼間就讓兩個胡人臉上開了花。

那兩胡人臉上吃了徐大眼的鞭子,不小心後腰上又挨了李旭的悶棍,氣得哇哇亂叫。周圍百姓看見兩個胡人吃虧,立刻給兩個不要命的少年大聲喝彩來。

“好!抽他,使勁抽他!”

“好,砸,砸他爺勒蓋!”(注2)

隔著門縫,百姓們大聲叫好。

兩個胡人在中原混了一年多,漢語比家鄉話還熟悉。久戰兩個少年不下,又聽到百姓的喝彩聲,被激得惱羞成怒,步伐一變,刀光下立即生了寒。

這才是胡人博命的招術,方才欺負幾個小販,在胡人眼裏不過是鬧著玩。如此一來,場上形勢登時逆轉,徐大眼手中皮鞭軟,不方便招架,被彎刀逼得連連後退。李旭雖然拿了根門閂做兵器,他卻沒經過名師指點,舉手投足皆不成章法,隻能憑著一股子狠勁亂掄。

“啪!”徐大眼的皮鞭與彎刀相遇,被攪做了數段。與他放對的胡人見了便宜,快速旋身,彎刀如匹練般斬向他的手臂。正在抵擋另一把彎刀的李旭見勢不妙,放棄自己的對手,掄起門閂直抄追殺徐大眼那個胡人的後腦。

“碭!”門閂被胡人用彎刀隔開。兩個胡人一前一後把李旭夾在了中間,徐大眼撲上前相救,早已來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兩把彎刀奔向李旭的雙膝蓋。

“兄弟!”徐大眼腦袋嗡地一聲,揮舞著雙拳就欲衝上前拚命。雖然今天的禍端皆由李旭管閑事而起,作為一起出門的同伴,他還是不忍看到李旭年輕輕地變成跛子。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口,突然間半空中閃過一道黑光。“碭,碭”兩聲,兩把誌在必得的彎刀先後被挑開,一根丈八長槊巨蟒般橫在了李旭身前。

“要命的住手!”馬背上,有一個身材魁梧的軍官怒喝道。

兩個胡人早已打起了火氣,哪裏肯就此收手。後退半步,錯開身體,居然擺出了一個合擊的陣勢,號叫著向軍官撲去。

“碭,碭”,又是兩聲脆響。兩把彎刀同時飛上了天空。那根巨蟒般的馬槊顫了顫,紋絲不動地停在了兩個胡人中間。馬槊頭寒光閃閃,直射在二人梗嗓上。

“我們是你們大皇帝請來的客人!”兩個胡人不敢再移動身體,嘴巴兀自強橫地說道,“你,你不,不能殺,殺我!”。

“咱們大隋歡迎遠客,但若有惡客欺主,回答隻是一個字!”那軍官冷笑著道,單手一抖,扯回丈八長槊,緊跟著大喝了一聲,“滾!”

“滾!”街道兩邊,無數腦袋從窗子後探出來,喝罵。在眾人的哄笑與喝罵聲中,兩個胡人抱頭鼠竄而去。

待眾人笑夠了,那軍官把馬槊交給了隨從。跳下坐騎,笑著對徐、李二人問道:“兩位小哥好膽色,居然敢赤手空拳阻擋胡人行凶。不知二位從何方而來,可否留下名姓!”

“這,這….”李旭登時又慌了神。長這麽大,他見過最大的官員是縣衙門跑腿的幫閑趙二狗子,其他級別的大人物隻曾耳聞,不曾接觸。對於眼前這位客客氣氣向自己問話的軍官,根本分不清對方是什麽品級,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向此人施禮。一時慌亂,連手中被砍得坑坑窪窪的門栓也忘了放下,緊緊握著,橫擋在胸口處。

“我們兄弟兩個是上穀人,聽說薊縣這裏繁華,所以瞞了家人過來開眼界。沒想到這裏的胡人如此蠻惡,多虧了將軍大人及時趕來,否則,我兄弟二人非被砍死不可!”徐大眼到底比李旭見得世麵多,拉著李旭上前幾步,拱手施禮,向軍官致謝。

“多謝將軍大人,及,及時趕來,救,救了我兄弟二人!”不知道是被嚇傻了,還是因為拘謹,李旭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結巴。

“我這兄弟向來膽小,將軍勿怪。不知道救命恩公尊姓大名,在哪位大人帳下立功!”徐大眼開口將軍,閉口恩公,就是不肯透漏自己和李旭的身份。

那軍官亦是個豁達之人,見徐大眼把身份藏得仔細,也不再追問。擺擺手,笑道:“我哪裏是什麽將軍,羅公帳下一老卒而已。姓步,你叫我一聲老步即可。依我看,你這位兄弟的膽子可不小。彎刀在頸,他還敢舍了命來救你!”

如此一說,反而讓李旭的臉色更加紅了起來。期期奈奈的罵了自己幾句,終於鼓起了勇氣說道:“在下,在下也不是膽子大。隻是一時著急,蠻性發作而已!倒是步將軍,一槊擊落兩柄彎刀,真是難得的好身手!”

“這是遠近聞名的步將軍,當年曾經一槊挑了二十餘契丹亂匪的,區區兩個胡兒怎是對手!”道路邊,從驚嚇中恢複過來的百姓們七嘴八舌地說道。

李旭和徐大眼聽了,對眼前這個軍官更加佩服。感謝的話說了一大車,弄得步姓軍官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帶著二人分開人群,邊走,邊解釋道:“你們剛一與胡人交手,我已經趕到。隻是沒想到他們居然敢當街行凶。所以才出手遲了,兩位小哥莫怪!”

徐、李二人聞言一楞,隨即露出了坦誠的笑容,“早知道將軍在旁邊保護著,我兩個就打得更不要命些。敲斷兩個胡人的腿,看他們是否還敢當街行凶!”

“那樣反倒不美!”步姓軍官擺手道,“涿郡乃邊塞之地,民風彪悍。當街打架的事情時有發生,隻要不傷了人或害了對方性命,官府也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是有人受了傷,或告到了衙門。官府就不得不出麵處理,取證聽審要耽誤很多時間,待官司審完了,屆時二位小哥的遊興恐怕也被攪光了。”

李旭和徐大眼都是聰明人,豈能聽不出步姓軍官話語裏的回護提醒之意。二人當即再次施禮,感謝步將軍的高義。那步姓軍官向前走了幾步,回頭看看沒人跟在自己身後,笑了笑,說道:“不瞞二位,那胡兒欺人太甚,如果換做我在你們兩個的位置上,也要衝上去狠狠跟揍他們一頓。所以,感謝的話就不用說了,上馬吧,我送你們出城,免得地方上有人多事!”

兩個少年依命上馬,由姓步的將軍和他的幾個隨從陪了,緩緩走向外城。沒多遠,果然有地方差役拎著鐵尺、鎖鏈,大張旗鼓地趕了過來。見有軍官在此,眾“勇士”不敢惹事端,收了家夥悄悄地躲到了路邊。

“這還是我大隋的官差麽?”饒是徐大眼肚量大,見到官差擺出如此陣仗,也氣得渾身直哆嗦。

“他們也是奉命行事。胡人他們不敢惹,隻好欺負自家百姓!”步姓軍官仿佛司空見慣了般,苦笑著說道。

“早知如此,將軍不如一槊把兩個胡人了結了,省得他人再受其害!”李旭向地上啐了口吐沫,惡狠狠地罵道。

“殺了他們倒是舉手之勞,隻怕給羅公惹上麻煩!”步姓軍官搖頭,苦笑連聲。

“難道以虎賁中郎將羅公之威,也不敢招惹幾個胡人無賴麽?”徐大眼詫異地問道。

“怕得不是這些無賴,而是怕有人借這個理由起了邊釁。突厥人本來就對中原虎視眈眈,朝中諸公不知道提防,反而一再叮囑邊將不得生事。一旦突厥人以族人被殺之名打上門來,即便弟兄們將其擊退了,朝裏那些人,也不會放過我家將軍!”步姓軍官搖頭歎息,低聲向二人解釋其中複雜原因。

原來此時駐紮在薊縣的是虎賁中郎將羅藝,此人武藝和謀略在邊將中都是數得著的。再加上麾下數千生死與共的弟兄,虎賁鐵騎之名,足以讓草原上小兒不敢夜哭。可這位羅將軍什麽都好,就沒生在一個富貴之家。雖然憑著武功、運數和皇上的賞識被破格提拔為將,在世代華袞的大族眼裏,卻依然是個兵痞子。所以為了不被人無端挑毛病,羅藝隻能約束自己的手下平時切莫給自己惹事。

“羅公真乃大丈夫!”聽完步姓軍官的講述,徐大眼拊掌讚歎。

“羅公真是出身於行伍?”李旭關心的重點永遠仿佛不會跟徐大眼在一個地方,揚起頭,期待地問。

“羅公當年就是一個小卒,死人堆裏殺出來的功名。這一點,羅公從沒向弟兄們隱瞞過!”步姓軍官抬起頭,帶著欽佩與自豪地口吻說道:“羅公曾經教訓弟兄們,說配牲口時需要名種名血,這樣才能生出好崽子。但人不是牲口,成虎成豺,憑的全是自己!”

刹那間,一個縱馬揮槊,風流倜儻的蓋世英雄形象出現在李旭心裏。他感覺到自己的血慢慢發熱,胸口處仿佛有一股火,洶湧著要從嗓子裏噴將出來。

“大丈夫當如是!”徐大眼挺直身軀,大聲點評。

“若有機會,大丈夫當如是!”內心深處,李旭聽見自己的靈魂發出不甘的怒吼。

注1:薊縣,此處薊縣是隋朝重鎮,非現在的薊縣。具體位置在如今的北京市南,大興附近。

注2:爺勒蓋,土話,特指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