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情義利益分明

夜,歐陽適罕見地在陳正匯屋裏喝起了茶。

“四將軍有心事?”

歐陽適看著眼前這個經過他考驗後被一路提拔為流求地方第一政務官員的書生,心裏藏著許多話一一隻可惜現在蕭鐵奴不在這裏,他這些話竟然沒個傾訴的對象。可他今晚為什麽要來陳正匯處呢?難道他己經決定把這個書生作為傾吐對象?“老七這次來流求,你看他是什麽意思?”

陳正匯聽歐陽適這樣問微感吃驚,但他沒有說“四將軍為什麽不直接去問七將軍”這類推搪的話!畢竟他和歐陽適的合作己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彼此在人生觀念、知識結構上存在巨大的鴻溝,但合作得久了,相互之間的了解和信任便逐步深入。

“難道四將軍不喜歡七將軍來流求麽?”陳正匯沒有說得太過露骨,但卻為兩人更深入的交談留了空間。

“當然!在津門那一次,他己經讓我很不樂了!”歐陽適說道:“後來我的氣平了,所以南下開創這片基業,誰知道他又想來收入他的口袋?這算什麽!要把我趕到麻逸去嗎?”

歐陽適說到這份上,陳正匯便知道可以再放開一些了:“四將軍錯了。我看七將軍的為人,此次南下不會做出太過匆促的事情。”

哦?陳正匯道:“流求和津門不同,津門和大金本土連為一體,七將軍又有意將之作為中樞,自然要將大權攬過去。但流求隔著重海大洋,隻要七將軍無意將中樞遷到這裏,那他就算把權攬了過去,還是得重新派人來這裏任職!但七將軍若連四將軍也不信任,他還能委派誰來?所以我說,七將軍此次的做法決不會和上次一樣。”

"那你說他會如何?”

陳正匯道:“自古帝王對於新開辟的邊遠疆土,多用羈魔之法:威之以武力,遣之以能臣,在禮製律法上則將中央的政令和地方的情況相混推行,但具體的人事任命則多出於方麵大員。這種做法的好處是能激發封疆大臣的雄心,竭盡所能去發展地方;但壞處則是容易形成割據,甚至獨立。所以當這片疆土發展起來,中央政府的第二步措施就是想辦法將地方之權收歸中央。這兩個步驟各有重點,第一步是要讓地方發展起來,第二個步驟則是要將地方監控起來。這兩個步驟的次序、輕重極難把握,集權過早過甚會妨礙地方的發展,集權過慢過鬆則容易導致割據。放諸於史,則唐之失在於對地方太過放縱,而本朝之失則在於對地方控製過嚴!”他話說得多了,一不謹慎還是以大宋為“本朝”。

歐陽適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應麒現在想收權了?”

陳正匯正色道:“中樞收權以免地方割據,這是很自然的事情,現在七將軍要做的,隻是將遼南與流求整合得更為緊密!若是四將軍你身在中樞也會這麽做的。不是麽?”

歐陽適聽了前半句話微感不悅,但靜下來一想,還是點頭道:“不錯!可是他現在是要削權削到我頭上,還是令人不快!”

陳正匯道:“七將軍這一來,流求和津門之間權力的整合便勢在必行!不過雙方權力如何分配,就要看四將軍你如何打算了!如果四將軍打算自立,現在就得動手!”

歐陽適臉色一變道:“這……這……這怎麽可以!”雖然他今晚己有意思要和陳正匯交交心,但這個書生居然會說出這麽嚴重的話來,倒是他始料未及。

陳正匯問:“四將軍是顧念兄弟之情麽?”

歐陽適哼了一聲道:“一來我不願幹這等不義之事,二來若是現在就跟老大、老七他們翻臉,那我們在北麵的財路和屏障就斷了!我歐陽適可不想光光在這大海邊上做個土大王!”他自然也知道,要想雄霸大海,必須有漢部的整體力量在後麵支撐。

陳正匯沒想到歐陽適今晚會對自己說出這樣掏心的話來,心中大慰,點頭道:“四將軍說得極是!大丈夫當俯瞰天下,在這樣一個小島上關起門來鬧騰,莫的讓人笑話!若四將軍心無大誌便罷,若有心吞吐山河,何不直接進入中樞、掌控漢部?”

“掌控漢部!”歐陽適震了一下,似乎陳正匯捅開了一層他以往似曾有過又未曾有過的思路!隨即搖頭道:“應麒雖然整天跑來跑去,其實他精著呢!中樞那批官員,都在他掌心裏揣著呢!”

陳正匯道:“現在,自然是這樣。但四將軍有心的話,這種情況未必不能改變一一甚至可以說必然改變!四將軍你想想,既然七將軍能以中樞的號令調整我們的權力,我們為何不能挾流求的本錢北上問鼎?”

“哦?”歐陽適目光閃爍:“怎麽說?”

陳正匯道:“七將軍此次南下,第一件要務,就是要了解流求各方各麵的事情,包括地理、貨殖一一尤其是人事!他唯有對流求的事情了如指掌,才能繼續下麵的步驟!”

歐陽適點頭道:“說下去!”

陳正匯道:“了解清楚以後,第二件就是要拉近津門和流求之間的關係。如何拉近呢?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實現人事上的流動!也就是說讓津門出身的人可以到南邊來為官;同時讓流求出身的人得以順利進入津門。實際上在流求開創事業的元老許多都自北方而來,隻是四將軍打開東南士林的門路以後,北人南下的情況才日漸減少。就我這些時候的觀察,北國人才武盛而文淺,正需要我們幫忙引薦東南的讀書人上去理政!這既可以幫忙解決北地文人不足的問題,也可以讓南人對津門歸心。既然如此,我們為何不善加推動?延引大批南人北上?一來這些人有四將軍作背書,七將軍不敢虧待;二來七將軍要收南人向北之心,也必然優待!三來,不是正匯誇口,東南的讀書人,遠非北國邊鄙之徒可比,這些人一上去,隻要熟悉了北邊的風氣、習性,不出三年五年,就會把北人給比下去,若整個漢部內政的要害部門都是四將軍的門生,四將軍再尋個由頭進入中樞,之後的事情,便都順理成章了!四將軍,你說是麽?”

歐陽適聽得心頭大暢,隨即猶疑道:“若我進入中樞,流求這邊的事情怎麽辦?”

陳正匯道:“眼下流求己穩,且無兵患,可將島嶼按地形人口割裂成縣,挑選信得過的縣令,便能放心了,不一定要再設一個統攝全島大權的常駐大員,太平時節由津門的大吏遙領就可,這樣津門方麵也放心。至於兵權,東海以水師為主,四將軍你的主船隊停在津門、遼口,和在雞籠也沒什麽區別。至於遊弋各海域的分船隊,則挑選信得過的人執掌!”

歐陽適問道:“不設一個常駐大員?這可以麽?”

陳正匯道:“不設統攝全島的大員,就是讓流求各縣直屬中央,漢部的地方又不大,沒什麽不可以的。戰國時諸侯直轄的郡縣都不大,隻是後來天下一統,疆域越來越大,簫外郡縣數量太多,才要割州設路。”

歐陽適聽到這裏笑了,又問:“若是這樣,到時候你的位置又該在什麽地方?”

陳正匯笑道:“若四將軍覺得我這建議可行,隻怕在四將軍進入中樞之前,我就己經北上為將軍鋪路了。”

來流求的這幾個月裏,楊應麒帶來的人非常順利地深入到全島各個領域,陳正匯和他帶領起來的官吏係統非但沒有阻撓,甚至還很配合!這些人隻是很忠實地聽、看、問,就是發現了問題也是轉報陳正匯和他手下的官員,由他們去矯正和處理,半點也沒有體現出越權、奪權的意思。

但是,這些人還是讓楊應麒得到了他最需要的東西:信息!來到大流求島一個月以後,楊應麒便把岱輿縣的人口情況、經濟情況、治安情況、教育水平和工具水準摸清楚了;兩個月以後,處於岱輿各個重要崗位的官吏的性情、才能、來曆他也大體知曉了;三個月以後,楊應麒對這個大島的了解便不比陳正匯差多少了。然後楊應麒便開始造冊列名,正式向陳正匯“要人”一一他希望能把一些閑置了或大材小用的人才調往津門任職。遼南三州在迅速發展中急需各種各樣的人才,而楊應麒提出來的候補職位也都是能讓人發揮長處的實缺,這樣的誠意,實在讓人找不到理由來拒絕。

這一切,陳正匯都非常配合。調走這一批人並不會對他在流求的行政造成多大的影響,就算出現人才缺口,他也可以通過向福建方麵延引新的人才來填補。而且一直以來他就有一個野心:安排宋人打進漢部內部去,從內部改變漢部!當初李階北行就是他的秘密安排。現在由楊應麒公開提拔,那就更加順理成章了。

從楊應麒在流求提拔官吏的這一刻開始,遼南和流求的官吏流動便正式化、公開化了!

當第一批南人北上並得到重用以後,便會樹立起一個榜樣,讓第二批人在奉命北上時心裏不存芥蒂。有了第二批,就會有第三批,第四批!而南人既然能北上做官,將來北人自然也能南下當差。雖然南北隔著千裏東海,但隻要有了足夠的交流,整個官吏體係便會日漸一日地統合起來。

這本是楊、陳兩人心照不宣推動著的事情,但不知怎的,兩人心裏卻都有些不舒服。

“為什麽會這樣順利呢?”楊應麒想,“四哥和陳正匯,都不應該是任人搓圓捏扁的人啊。”

“這樣子不好麽?”陳正匯也在問自己:“我一開始不就是這樣想的麽?”可他心裏還是遲疑,他的隱優倒也不是出於私心,怕他引薦來的這些士人一旦融入到漢部的行政體係之中,自己就再難利用私人關係來推動某些秘謀了。他擔心的是他自己!離大宋的日子越久,他就越不想回去了!

楊應麒來流求的時候隻帶來了三艘船,但要離開流求的時候卻得用五艘!多出來的兩艘船裏裝的不是黃金,也不是糧草,更不是奇貨,而是一倉又一倉的的文件和書籍:文件是對流求情況的記錄和搜集,書籍則是從福建轉購。而楊應麒帶來的那批人也己經成長為熟悉大流求情況的人才了。陳正匯知道:從這一天開始,大流求的財務和人事調動很難再瞞著津門總部悄悄進行。雖然楊應麒仍然賦予他很大的權力,準許他自主任命官吏、調用錢財進行地方建設,但這一切運作卻都會在總部的監督下以漢部的名義而不是以任何人的私人名義進行尤其是在司法上,流求的司法係統己經和津門全麵接軌。對於這一點陳正匯領導的流求文官群體也找不到反對的理由:那部新修訂的《漢部新律》雖然是以漢部領導集體的名義,但總領編撰的卻是他們家鄉的才子李階!漢部的新風氣以及楊應麒的新思維開拓了李階的思路,而這位大宋狀元的學識則讓漢部的法律條文由粗放變得縝密、由淺陋走向成熟。

完顏虎催促楊應麒回去的書信一封接著一封,但楊應麒卻都不當回事,直到一天收到林翼的密函說鄧肅終於答應加入漢部成了曹廣弼的參軍,這才心中惕然,決意北歸。

“唉,老麽啊……”送到碼頭時,歐陽適惺惺作態地說:“我真舍不得你啊!”

楊應麒笑道:“得了吧,六哥!你恨不得我走才是真的!我留在這裏雖然礙不了你什麽事情,但我看得出你做起事情來總有些顧忌,放不開。”

歐陽適道:“你怎麽這麽說!咱們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你在這裏隻會讓我辦起事情來更加順暢。”

“是嗎?那……那我便多留兩個月吧。反正我覺得大嫂讓我變糧食出來根本就是在無理取鬧。”

歐陽適的口風馬上就轉了:“兩個月?這不大好吧。雖然我很想你留下,但北邊現在正打仗,少了你主持,讓楊樸總領後方大夥兒總感到不夠踏實。”

楊應麒和陳正匯聞言大笑,楊應麒對陳正匯道:“陳兄,流求這裏便交托給你了,不過大流求的政務也己經上了軌道,如果你抽得出時間,希望你到津門一行。”

陳正匯道:“我也早有此意。待我準備準備,爭取今年內北上一趟。”

楊應麒又道:“你孤身在這裏辦事終嫌寂寞,嫂子和正方侄子遠在福建,不如便派人接過來共聚天倫吧。”

陳正匯正色道:“不可。老母在堂,需要拙荊服侍。”

楊應麒又道:“那不如連陳老夫人也一起接過來。”

陳正匯搖頭道:“不行不行。家母己經上了年紀,怕經不起風浪。再說家父也一定不會同意。”

楊應麒微感失望,卻不再多說什麽,正要登船,忽然回頭對歐陽適道:“四哥,有件事情我差點忘記了。”

歐陽適便問何事,楊應麒道:“我們遼南養馬的地方不大夠了!自從劉介得了那麽大一片地方之後,許多有錢有力的大戶都來求我,把我煩死了。但咱們遼南地方本來就小,哪裏還能在辟出地方來}”

歐陽適皺眉道:“你是想在流求開牧場麽?”

“不是。”楊應麒道:“這裏的氣候,用來種植米、茶、蔗更為合適一些。我是想另外開辟一些地方。”

“另辟?我們出了遼南和流求,還有什麽地方?”

楊應麒道:“有的,在東海極東極北之地,東海女真以東,有兩個大島似乎還處於蒙昧無主狀態,那裏應該可以用來牧馬。”

歐陽適道:“你是說被你叫做庫頁和蝦夷的那兩個地方?那裏太遠了!”

楊應麒笑道:“這件事情還有些難處,不過從長遠來說終究是要辦的。我也不是說現在就要去那裏,隻是請四哥你先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