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海上盟約新議

楊應麒的話把趙佶嚇了一跳,說道:“怎麽仙人所言,和各位道家真人都不一樣?”

楊應麒反問道:“你那些道家真人,吃的是雲霞風露,還是你供給他們的錦衣美食?”

趙佶說是由他供著。楊應麒笑道:“這就是了。他們若真是有道,何必來你家門口蹭飯吃?口中吃的是人間錦衣美食,那便還是凡體,未見大道。”

趙佶見他一句話把自己供奉的道士都貶刷了,心中又是不悅。楊應麒歎道:“癡皇帝!見難不作,貪易而行,天下沒有那麽好的事情!”起身就要走。趙佶忙止住道:“仙人要去哪裏?”

楊應麒道:“我因昔日情分,所以來見你一見,凡間非我久留之地。”

趙佶雖然還不十分相信他就是仙人,但也不肯輕易放他走:“仙家下凡一次不易,如何就要走?何況聽李行首轉述,本道君還欠仙家一席仙桃宴。”

楊應麒道:“我若現在要赴這仙桃宴,你拿得出仙桃來麽?”

趙佶登時語塞,楊應麒道:“此次來見,已是你我緣分。我仙體難耐俗氣,難道還要我像你身邊那群凡人道士一般受你供養不成?”

趙佶忙稱不敢,眼見卻是苦留不住,便請他留下“微語真言”。楊應麒略一遲疑,說道:“福禍係於東北,帝運流於東南。謹慎,謹慎。”說完便不再回頭。

趙佶李師師送到門邊,老鴇丫鬟跟了出來,轉到街口,忽然不知從哪裏飄來一陣煙霧,煙霧消散後楊應麒便不見了。老鴇丫鬟大驚,回來稟告,趙佶李師師聽了相對歎息,焚香祈禱。李師師忽然驚道:“不好,剛才慌亂,忘了替周小昌多求幾年財運了。”

趙佶笑道:“這個無妨,若此次遇仙真是靈驗,這財運便由朕來賜給他。”他回宮以後細細參詳,心想:“這神仙來去匆匆,不但不像王仔昔、張虛白那些道人,就是和道經上記載的仙人也不大一樣。說他是個仙人吧,這一趟來又沒有顯現什麽神跡;說他不是個仙人吧,凡人如何知道我在李行首那裏?且來無影,去無蹤,不是仙人如何做到?”心念盤旋,手上就把那句“福禍係於東北,帝運流於東南”給記了下來,心想:“要知他是真仙假仙,就看這兩句微言是否應驗。”

兩年後方臘事發,舉國震動,趙佶便以為微言應驗了。又見燕雲之事屢有變動,更堅定了他對這位蓬萊大神的迷信,甚至於派人出海求仙,以訪蓬萊雲雲。而周小昌則趁機從中取利,所得好處難以計算。

李師師本怕皇帝因為這件事情嫌她被人無禮過,哪知道趙佶卻反而從此對她更加寵幸,說她大有仙緣,因此能與仙人近體,受仙家之氣陶熏,李師師這才轉憂為喜。

再說回楊應麒。當初街口那陣煙霧自然是張密早就安排下的好戲。楊應麒一見那煙霧飄來馬上閃入一輛“剛好”經過的馬車中,車內林翼接著,過小禦街,在一個地點下車,轉了兩個圈子回到都亭驛。進了內舍,林翼這才打聽楊應麒究竟去見什麽人。

楊應麒想了一下道:“事情已定,就跟你說吧,我這次去見的,是大宋道君皇帝。”

林翼驚呼起來:“皇……皇帝!他怎麽會在一個婊子房裏?”

楊應麒笑道:“你說他怎麽會在那裏呢?”

林翼一點就悟,罵道:“這個皇帝真是個昏君!居然出宮嫖婊子!怪不得我們東南沿海給他搞得一團糟!”林翼在楊應麒身邊呆得久了,受他潛移默化,漸漸放肆起來,對皇帝全沒半點敬畏。

楊應麒道:“豈止東南沿海而已!太行東西,黃河南北,哪裏的百姓日子都不好過!聽說四川最近也不太平,唉……”

林翼又問道:“七哥你這次去見道君皇帝,是要跟他談聯盟抗遼的事情嗎?”

本來無人處他都叫七將軍的,這段日子把“七哥”叫順了口,竟然便不改過來了,楊應麒卻也不以為意,搖頭道:“不是。”

林翼又問:“那就是抓住他的痛腳,威脅他給我們漢部一些好處。”

楊應麒一聽哭笑不得:“你的想象力可真豐富!”

“還不是嗎?”林翼道:“那麽隻有最後一個可能了,七哥你想讓漢部倒過來依附大宋,不依附大金了。”

楊應麒一聽臉色一凜!林翼最後這句話顯然是用過心思的了!讓漢部轉而依附大宋,隻怕這個想法未必沒人想過!不過一個勢力變易宗主乃是十分嚴重的事情,因為一旦變易,一來未必能得到新宗主的全麵信任,二來勢必會遭到舊宗主無可挽回的敵視,三來在道義上也會處於劣評。

因此,除非是漢部在大金這個政治體係中實在呆不下去了,否則變易宗主的事情是不能隨便亂提的。漢部和大金的關係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出現明顯的裂縫,折彥衝、楊應麒等人自然不會蠢到在這種情況下貿貿然請求向大宋內附。可是對那些宗宋情結很深的人呢?他們會怎麽想?楊應麒想到了曹廣弼,可他也沒能把握住這個二哥的心思。

“唉……”楊應麒歎了一口氣,說道:“阿翼,你這個問題以後別再和我提起,也別再和第二個人提起,知道了麽?”

林翼吐了吐舌頭,他年紀畢竟還小,雖然聰明,有時候卻大膽得近乎莽撞了。

楊應麒又道:“其實我這次去見道君皇帝,目的很簡單,就是要相他一相。”

林翼奇道:“相他一相?七哥你還真的隻是去‘見一見’皇帝啊?也不趁機撈他一筆!真是空入寶山而回!”

楊應麒嘿了一聲道:“撈?我什麽沒有?需要打他的主意?”

林翼想了想說:“七哥你要錢有錢,要人有人,不過要是哄他弄出兩條政略來,也是大大有利於我們津門的啊。”

楊應麒正色道:“軍政大略當在朝廷上解決,在一個妓女房間裏,能弄出什麽大事來?就算在那裏哄得道君皇帝給我拜將封王那也作不得真!阿翼你聽好,這次我們來汴京涉及到不少陰謀類的事情,但這些邪門歪道隻能作為輔助之用而不能作為軍國正道。這些東西要知道如何運用,尤其要曉得如何防範,但不能沉迷、不能依賴。安邦定國得靠堂堂正正之師,樹德立身要行堂堂正正之事。”

林翼聽得仔細,聽完後默記了一會,點頭答應,跟著又問道:“可是我們這次動用了這麽多的人力財力,就是見那皇帝一麵,是不是有點虧?”

“虧?”楊應麒道:“不虧不虧!這一麵對我、對漢部來說都非常重要。”

楊樸在汴京的行程終於接近尾聲。

道君皇帝因惦記著“福禍係於東北”,因此對聯金攻遼一事更加上心了,楊樸臨走前的一天,竟是由蔡京親自設宴送行。

蔡京此時上了年紀,人已頗為昏聵,不過瑣碎事情自有兒子下僚去理。這次名為私宴、實為公務的宴會便在蔡京府中舉行。因為是最後一次,所以楊應麒也來湊熱鬧。席上熱鬧非凡,本來一切無事,誰知臨了蔡京昏聵的老眼一抬望見了楊應麒,混濁的眼球竟然射出一道寒光,問楊樸“這位少年是何人物”?

楊應麒給他這一眼看得腦袋一縮,心中一寒,把腰杆子也傴僂了兩三分。

楊樸道:“這是我的一個書童。”

蔡京似乎不信,但看看楊應麒年紀極小,想來不可能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便不再說什麽。楊應麒嚇得冷汗夾背,心道:“這個老賊好厲害!要是他年輕三五歲,隻怕我瞞不過他眼去。”

楊樸也看出些端倪來,便推說忘了東西,讓楊應麒去取。楊應麒走出廳堂,脫了蔡京視線的籠罩,膽子又大了起來,心道:“我方才太窩囊了!便是讓他瞧出我是漢部七將軍又如何?大宋此刻正要結好漢部,還能把我殺了不成?”

但終於還是不敢回去,換了身儒士服裝來遊汴京,心道:“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來。”遊到黃昏,忽然有人叫道:“楊兄弟!”回頭看時,卻是鄧肅。

兩人寒暄畢,鄧肅道:“那日你遣的人,我已見過了。我代買的那批書可還滿意?”

楊應麒臉有愧色道:“這幾日我竟然未留心,真是汗顏。”

鄧肅問道:“是發生了什麽事情麽?”

楊應麒道:“我這幾日把心係在一個敗家子身上,剛剛又被一隻老狐狸嚇到,所以如此。”

“敗家子?老狐狸?”

楊應麒歎道:“他家與我家骨肉相連,若他家破敗得太厲害,我家終究難以獨全,所以擔憂。至於老狐狸,說的是他的管家。這人是個家內老賊!把主人的家底都快掏空了。”

鄧肅道:“賢弟既知主人不賢,為何不勸?既知其家有內賊,為何不揭發?”

“勸?”楊應麒苦笑道:“他家人也勸他不了,何況我這個外人!至於那個老賊,若我有能力拉他下台,那個家也不至於敗成這樣了。再說,這個家的問題最終還是出在那敗家子身上,要不是主人沒出息,怎麽會容一個賊管家胡作非為?唉!這世道也不是我一人之力所能左右,一切盡力而為罷。”

鄧肅聽楊應麒這樣說,也深知世事多有無奈處,唯有代為歎息而已。

兩人相攜入肆飲酒,酒罷,鄧肅又放聲高唱東坡詞,楊應麒聽完道:“鄧大哥,你我性子也算相投,交淺言深,我也就是不怕冒昧,說幾句不當的話。若說的不妥,你就當我是醉中言語。”

鄧肅道:“夫子有雲: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隻要彼此肝膽相照,說話何必顧忌!”

楊應麒琢磨了一會,說道:“其實,我家在海上的生意做得很大,因為身在汴京,所以我有些話現在不能說,將來若鄧大哥知曉了,希望你能見諒。這是第一件事情。”

鄧肅點了點頭道:“我也覺你對我與胡兄有所隱瞞,不過隻要你做的是堂堂正正的事情,我們便當你是朋友。”

“堂堂正正不敢說,至少是無愧於心。”楊應麒道:“至於第二件事情……鄧大哥,我看你個性太直,如今汴京奸臣當道,未必容得下忠直之人。”

鄧肅笑道:“朝廷容不下忠直的人,難道我就要去屈就它也混濁起來不成?大丈夫身處仕途,難道真隻是為了做官而做官?那也太無趣!”

楊應麒道:“小弟不是這個意思。小弟是想說,若鄧大哥有不如意時,且來登州清陽港小住。小弟在海邊無相得的良才秀士為友,甚是寂寞。若得與鄧大哥一起觀海讀書,也是人生一樂。”

鄧肅聞言也是一歎,說道:“你這等天資,將來成就非小,隻是無心效力朝廷,可惜,可惜。”

楊應麒道:“國無道則浮於海,心為中華,則雖處夷狄也必中華之。如此而已。”

鄧肅聽了這兩句話擊節讚歎,把酒又歌,至晚放散。

第二日天色不霽,但楊樸擱著一個楊應麒在身邊終究是怕夜長夢多,不令改期,徑向登州方向而來。

離開汴京以後,楊應麒才問起盟約談得怎麽樣了。楊樸道:“七將軍你記得這事啊,我還以為你全忘了呢!”

楊應麒道:“我哪裏會忘記,隻不過你辦事我放心。如今事情辦完,我也該問問知道一下情況。”

這兩句話是表示他對楊樸的信任之意,楊樸聽了十分受用,說道:“這些天來公談私議,不知費了多少口水,總歸來說主要有五件事情。第一,宋廷建議,將來金宋聯軍起兵之後,金軍不得過鬆亭、古北、榆關(即後世之山海關)之南,以免兩軍相見,生出難以預測的事情來。”

楊應麒點頭道:“這個應該沒什麽問題。”

楊樸又道:“滅遼之後,金宋兩國地界可以到時再議,然暫時且以鬆亭、古北、平州東榆關為界,這是第二件事情。”

楊應麒又點了點頭,楊樸繼續說:“第三,西京道轄地裏麵,以蔚州、應州、朔州何大宋邊界最近,將來舉兵,先取此三州,其餘大同府、歸化、奉聖等州,待捉到遼主以後再交割。”

楊應麒沉吟不語,楊樸說道:“這一條有問題麽?”

楊應麒道:“有沒有問題,要看大宋到時候怎麽反應,你繼續說吧。”

楊樸道:“第四,事定之後,當於榆關之東再增設一榷場,以便陸路商人往來。第五,國主本來索取財物,要大宋以澶淵之盟北輸財貨之數轉輸大金,但大宋朝臣以為兩國以義理通好,不宜如此,希望將這一條除去。”

楊應麒問道:“就這樣了?”

楊樸道:“大體如此。”

楊應麒道:“似乎衝突不大,看來這盟約可以成。”回首西望,心道:“若按照這盟約,金、宋聯手,大遼絕無還手之力!可惜我對夢中那段‘曆史’知道得不細,也不知道在夢中那個‘曆史’裏兩國的關係後來怎麽會搞得那麽糟糕!難道是溝通不力的緣故?也許現在已經改變了吧。不管怎麽樣,我漢部身處其間,隻要妥善處理,或許能讓金、宋和平相處。趙佶作為一個皇帝雖然讓人失望,但汴梁畢竟是中華道統政統藝統所在。能夠太平的話,還是不經兵火的好。”

楊應麒扭過頭來,不再西顧。那座千古大梁城,漸漸消失在夕陽的餘暉之中。

《邊戎》第五卷《海上之盟》完,請關注第六卷《和戰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