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開發大流求

聽林翎猜出邀陳、林兩家北來其實是自己的意思,楊應麒也不吃驚,輕輕一笑道:“黃旌那家夥藏不住多少事情,給你猜到了也沒什麽。”

林翎繼續道:“黃旌又道,複州頗缺米糧。我家初次北上,最好拉一船糧食來——這是討好七將軍最好的禮物。既然相邀其實是七將軍的意思,那要這船米糧,想必也是七將軍的授意了。”

楊應麒點了點頭道:“說下去。”

林翎道:“可我們兩船大米入港之後,七將軍卻不派人前來接收。林翎試著放出一部分大米出去,七將軍也沒正式派人來問責。因此林翎便大膽地想:莫非七將軍其實並不是要這兩船糧食?還是說……”他停了一下,一字字道:“還是說,七將軍要的不僅僅是這兩船糧食?”

楊應麒哈哈大笑,道:“你可比黃旌聰明多了。人也有趣,我很喜歡。”心道:“這人對我胃口!而且頭腦靈活,居然能猜出我要他做榜樣勾引商人運糧來津門販賣的心思。就不知品質如何?”

隻聽林翎道:“這麽說來,林翎做的事情沒錯了?”

楊應麒點頭道:“沒錯,沒錯。不過這些天你賺的也差不多了,是時候把糧價壓一壓了。要不然我自然沒什麽損失,可眼下津門聚攏的都算是你的老鄉,被他們戳著脊梁罵,滋味隻怕不會很好受。”

林翎笑道:“商人逐利而來,這些卻也顧不得了。不過七將軍既然開口,林翎知道怎麽做。”

楊應麒道:“隻知逐利,那利也不長遠。你們父子的事情我也聽過些,算是豪賈中有眼光的人。要不然你們也走不到今天。嗯,林翎,你可知道我漢部公家現在有多少生意?”

林翎道:“聽過一些,津門公營的生意,以琉璃品和戰馬為主。此外遼口到津門的運輸,長久來看也是一門穩定的財路。”

“琉璃和戰馬?”楊應麒道:“那隻是一小部分而已。”

林翎心中一動,問道:“然則津門還有其他不為人知的奇貨麽?”

“自然有。”

林翎問道:“是什麽?”

“大勝。”楊應麒道:“對大遼的大勝,這就是我漢部最大的奇貨!”

“大勝……”林翎眼中一陣迷惘,隨即如珍珠找到光源般閃爍起來:“大勝!”

“沒錯。”楊應麒道:“想來你也已經聽說我漢部大將軍有左右大金政局之能,若大金代遼而興,你當知道那意味著什麽!”

林翎盡量保持平靜,但聽到這裏呼吸還是忍不住急了三分:“可這種大事,我們這些小商賈又能做什麽!”

楊應麒道:“你應該知道,我促成津門這個局麵,絕不僅僅是為了斂財!當然,有錢,我們才能買到許多能買到的東西。可是亂世之中,錢還不是第一必有之物,因為沒有實力它就會被搶被奪!在這個亂世,能保障我們生存的是兵!是馬!而要養兵馬,卻得有糧!而糧草——平時還不覺得什麽,但關鍵時刻卻是有錢也買不到的!”

林翎接口道:“漢部沒糧麽?”說了半天話,林翎已經漸漸習慣楊應麒用漢部不用大金了,心中也隱隱想到了什麽,然而聰明人自然知道那是不能開口的。

楊應麒道:“漢部有糧。可是不夠。就是今年夠了,明年也會不夠。就算明年也夠,但總有一天會不夠——你懂我的意思麽?”

林翎沉吟著,點了點頭,過了一會道:“十船八船的糧食,我們可以搞到手。可是量大了的話,一定會驚動朝廷——就算不驚動朝廷,我們也不能幹這等事情!糧草乃天下安定之本,外流過多,恐傷我大宋國本。林翎乃是宋人,雖然逐利,不敢忘國。”

楊應麒眼中露出讚賞之色,說道:“你說的事情我自然也清楚,所以從大宋境內直接買糧,隻是權宜。長久之道,隻能是募民農墾。隻是糧食不夠我們可以自己種,畢竟我複州荒地甚多,種不了水稻便種小麥、番薯、玉米。但有一樣東西,大宋也限製得頗為嚴格,而我遼東卻種不了。”

林翎道:“茶?”

楊應麒頷首道:“不錯!今年我漢部賣出的琉璃品基本都被茶給抵消了。這茶價格太高,我實在有些扛不住。林公子聰明絕頂,不知能否幫我想個主意。”

林翎搖頭道:“朝廷對茶的出口向有定製,隻怕今年能到達津門的茶已是上限了。至於價格,要降下來也不容易。”

楊應麒道:“從大宋買茶自然不易,那如果在朝廷管不到的地方呢?”

林翎一怔道:“朝廷管不到的地方?七將軍說的是高麗日本還是南海各國?不行的!說到茶葉,仍然是我大宋茶葉最多最好。”

楊應麒微微一笑,取出一幅海陸圖來,指著福建對麵那個大島道:“知道流求麽?”

林翎第一次看見這種體式的海陸圖,一時看得出神,等楊應麒把那個問題又問了第二次才道:“自然知道。從泉州出海,若是風平浪靜,坐著舢板也能過去。不過島上土著頗為凶悍,又沒什麽值得買賣的物產,所以商賈們很少去留意。那裏孤懸海外,對海賊海盜來說卻是個好窩,因此也不太平。我們這些正經的商人,一般都避開去那裏。”

楊應麒道:“這個島上的氣候土壤,似乎是種得茶的。”

林翎沉吟道:“多半可以。不過……”

“不過什麽?”

林翎道:“不過這裏仍然極為蠻荒,隻有福建、兩浙、廣南活不下去的窮苦人家才會過去鋌而走險。他們在那邊小打小鬧,也沒成多少氣候。而且林翎方才說過,島上土著凶頑,盜賊叢出,就是有一點收成也沒保障……”

楊應麒道:“一開始自然不能深入內陸。這個島北邊有個很好的良港可以靠船,我們靠港布寨,沿寨種茶,種不了茶的地方就種甘蔗,種稻米——這都是津門最需要的東西。”

林翎道:“此事關係重大,若被朝廷知道,隻怕幹係非小。”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這種事情對你們這些常出海的家族來說乃是世傳的學問,還用我來教麽?”

林翎不禁怦然心動,近年來大宋政局糜爛,商家也頗受其累。此事雖然有些風險,但若真的成就此事,那論貨源則有流求島茶莊,論市場則有津門市集和南洋商路,大宋境內政局對林家生意的禍害便可大大減輕。林翎思慮許久,知道這件事情自家如不帶頭,這個七將軍多半會讓陳家、黃家去做。一念及此,便下定了決心。

雖然林翎有意接受楊應麒的大膽建議募民到大流求島種茶,但卻知道這麽大的生意自己一家是吞不下的,便道:“七將軍,拓島之謀,光靠我們一家還是做不來的。眼下朝廷混亂,海外就算有些什麽事情,隻要給地方官員一些好處,他們也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瞞得過朝廷,瞞不過同行。此事若由我家獨自來做,隻怕沒個一年半載便被人家給告發了。”

楊應麒道:“這個自然。所以一開始要悄悄來,等成了氣候,其他商家見有錢賺,自然會來湊份。”

林翎道:“隻是這麽一來,這盤生意便放開了。那在先頭出大力者又有什麽好處?”

楊應麒聞言笑道:“你比別人領先一步,這就是好處!”

海上風向洋流漸轉,商船開始南下。林翎得了楊應麒暗示後,將米價逐日下調,加上開始有商人聞風從高麗、遼北等地運糧過來,米價便漸漸從五六倍於泉州的價位上降調下來,到最後雖然仍比江南高出五六成,但總算是在商人們的承受力之內了,到此津門第一次可怕的糧價風波才告平息。

林翎買了兩船的人參、琉璃、貂皮、北珠、戰馬,滿載而歸。林家大船揚帆時楊應麒就在歐陽適的座艦上,看著那標有林字的旗幟消失在海平線。

歐陽適指著林家南下的船說道:“兩船大米就換了兩船寶貨!這錢他也真敢賺!”

楊應麒說道:“正是有這樣的見識,才有這樣的大財發。”

歐陽適道:“這個福建子!不但有見識,而且人也長得漂亮,不知他有妹妹沒有。”

楊應麒奇道:“他有沒有妹妹關你什麽事?”

歐陽適笑道:“有的話我就上他們家提親去!哥哥長成這樣,妹妹肯定也好看!”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他有個孿生妹妹的,可惜兩年前病死了。”

歐陽適奇道:“這種事情你怎麽也知道?”

楊應麒道:“這次我和林翎;聊過之後,陪他遊了一趟管寧學舍。林翎對我們管寧學舍讚不絕口,決定把他一個弟弟留下來讀書。”

歐陽適冷笑道:“他到底是看中管寧學舍?還是看中我們的實力?”

楊應麒笑道:“是哪樣都不要緊。反正他這個弟弟聰明得緊,我們學舍正缺這樣的學生。”

歐陽適哈哈一笑道:“你知道林翎有個孿生妹妹的事情,想必就是和他弟弟閑聊時得悉的了。”

楊應麒微微一笑,取出海路圖,說道:“言歸正傳!這次林家雖然賺了不少,但到最後得益最大的其實是我們。”

歐陽適笑道:“我知道你的鬼心思想的比誰都遠!經此一事,隻怕明年就有大批的商船跟風而來。第一家運糧來的賺大錢,第二家運糧來的賺小錢,第三家隻怕就要賠本錢!”

楊應麒微微一笑說道:“我不會讓他們賠本的,要不然後年還有誰會運糧給我們。不過靠他們從大宋走私糧食出來並非長遠之計。米糧是國家根本,大宋朝廷再怎麽也一定會嚴加看管的。這次我讓林家、陳家幫我們在大流求島募民種茶,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茶隻是一個引子,我真正要的,還是糧!”

歐陽適沉吟道:“那個島能給我們帶來多少糧食?”

楊應麒道:“這就要看開發得怎麽樣了。這個大島雨水充沛,氣候土壤和江南相近,正好招募江南、福建的農夫種占城稻。大宋良農為天下良農之最,江南良農又為大宋農夫之最!天下事以人為本,農事亦然。若有農夫良地,則糧草唾手可得。”

說到這裏,楊應麒歎道:“這幾年江南大興花石綱,禍國殃民,民生日見窘迫。我們募民開墾,一來是為自己,二來也是多給他們謀一條生路。我曾問過林翎,他說這些年東南沿海已經開始發生民多地少的情況,渡海過去謀生的早有其事。不過大多是在福建、兩浙、廣南活不下去的窮苦人家才會過去鋌而走險。他們在那邊小打小鬧,也沒成多少氣候。而且島上土著凶頑,盜賊叢出,就是有一點收成也沒保障。所以四哥你此去第一要務除了擇港開寨,就是要想辦法平息海盜之患。等大流求島的生計好過了,不用我們去招募也會有人來歸的。”

楊應麒指著大島北端島:“我們先北後南。我在古書上知道這個島北邊有個很好的良港可以靠船,隻是我沒親自去過,不知那個良港的具體位置。但以四哥的大才應該可以找到。我們靠港布寨,沿寨種植,漸拓漸遠,慢慢地就會形成村落與城鎮。以這個港口為據點,可以逐步將島上的海盜全部清理收服。教化普衍之後,還可以慢慢地把土人也納入我們的統治之下。”

歐陽適沉吟道:“自津門至於流求,海路千裏,隻怕這邊難以掌控。到頭來費了偌大錢財卻沒收成,豈不可惜?反正我們複州辰州還有大片的荒地沒有開墾,為什麽不先募人開墾這些荒地,而要舍近求遠?舍安求危?”

楊應麒道:“海路遙遠,正好激勵我們的船廠不斷進步。浪濤再凶險,擋不住敢冒險想發財的商人!泉州離津門也有千裏海路,可黃旌、林翎他們不也都過來了麽?其實開頭兩年我也不盼它有大收成,隻要在那裏的人能站穩腳跟就行。說到收益,那也當是三五年後的事情。”

他頓了頓又道:“遼東自然也是要開發的。這個半島的潛力若完全激發出來,五年內我們的糧草可保不缺。可是五年之後呢?我們總不能永遠龜縮在這裏吧?可如果我們在陸上擴張,無論向北向西擴張都會遭人猜忌。隻有向暫時還無人注意的海島進發,才能在不被人察覺的情況下壯大我們的實力!”

歐陽適又道:“此外尚有一難,這個大島離福建太近,離遼東又太遠,隻怕我們的作為難以瞞過大宋朝廷。我們漢部的水師根基淺薄,鬥不過大宋水師!”

“這事我也考慮過。”楊應麒道:“不過幸好大宋朝政,燕雲和西北的事情已經讓他們自顧不暇了,隻怕對東南海外不會那麽上心,就算注意到一時也不會有大動作。隻要四哥你想辦法讓東南沿海的官吏在這件事情上得些好處,他們自然會幫著‘瞞上’。隻要能拖個三五年,我們的根基就紮下了。更何況三五年間,天下大勢隻怕又有大變!到了那時候,隻怕就再不是今日這般局麵了!”

楊應麒指著東南海麵道:“四哥!那個寶島和津門南北遙望,一旦開發起來,整個東海就都是我們的天下了!一旦有一個大海作為我們漢部的後方,津門就不再是一個偏僻小港,而是這個大海的中心!而我們漢部的供養,也將借著海路源源不絕!這片海洋是我們漢部的生命線,未來十年漢部所要依賴的給養,將出自你東海王的手中!”

歐陽適聽得全身一震道:“東海王?”

“是啊!東海王!”

一天之後,漢部一半的舊水師和六成的新水師以護送南歸商隊的名義隨潮南下。然而這支船隊並沒有進入明州或泉州。它們在大流求島北端一個天然良港中停了下來,建起了一個小小的碼頭,因其地勢歐陽適將這個地方命名為雞籠渡。

半個月後,林家的海船載著幾百名佃農開進雞籠渡,在粗粗搭成的水寨附近和漢部南下農民一起開荒。

從北邊來的軍民對島上的氣候尤其不習慣,來了不到一個月就不斷有人病倒。可歐陽適還是堅持下來了,不僅僅因為怕事情搞砸了沒臉回去見兄弟,更因為他隱隱覺得,如果這個大島能開發起來,那他歐陽適將不再僅僅是折彥衝手底下的一個徒勞奔走、刺探情報的小角色!而將是一個獨當一麵、甚至掌控漢部生死興衰的頭號人物!

“東海王”的野心激勵著歐陽適在這個惡劣的小港渡過了政和七年餘下的歲月。這一季的米、蔗、茶種下去後收成都少得可憐,必須依靠津門和泉州源源不斷的補給才能維持下去。

幾乎所有人都在抱怨,不是希望回大陸,就是希望回津門。然而歐陽適卻沒有半分退卻的意思,他以雷霆手段鎮壓了企圖作亂的人,又大發私財安撫了安分守己者。

這個男人從此刻起不再是一個少年了,蕭鐵奴那番話對他的刺激,究竟會對整個漢部產生多大的影響,此刻還沒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