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新編胡伍

半個時辰後,蕭鐵奴終於回來了,四百多個人氣喘籲籲地跟在他坐騎的尾巴後麵,在大冷的天氣中敞開了胸脯喘氣,雖然個個累得夠嗆,但每一個人都極雄壯,也極野蠻!

蕭鐵奴跳下馬來,對折彥衝道:“我就要這些人,其他的,我不管了。”

折彥衝點了點頭道:“這些人不要和漢村其他村民雜居了,就住一個新村吧。”

蕭鐵奴道:“不用!我們村還有不少帳篷,把這些帳篷拖出來,在漢部邊緣紮下就行。”

折彥衝道:“你可要好好約束他們,不能讓他們幹燒殺搶劫的勾當!”

蕭鐵奴道:“放心,沒事的時候我會帶他們去打獵牧馬,發泄力氣。打仗的時候,我保證這些人會衝在最前麵!但糧食兵器怕還要村裏提供些。”

折彥衝道:“這個自然。”

慢慢的,那些沒有被踩死的人都跟了過來,然而卻被那四五百人排斥在外,不得已,隻好回歸到楊開遠旗下,人數不足一千,其他人,有些中途死了,也有些中途逃了。但在這種情況下逃走未必就會比留下的人好過——若是遇到女真騎兵,隨時會被殺掉。

折彥衝帶領大隊來和阿骨打會合,把繳獲的農具、軍械等盡數獻上。阿骨打問道:“這是為何?”

折彥衝道:“我部先發攻擊,兵力也先疲,所以留下清理戰場,由生力軍繼續追擊,並不是為了奪取敗敵軍資。我們收取的這些東西應該是全軍共同的戰果,當由國主發給眾兵將作為賞賜。”

阿骨打大喜,將折彥衝獻上來的東西論功行賞,得到賞賜的人無不盛讚駙馬。

阿骨打將其中三成賞賜給折彥衝麾下兵將,折彥衝道:“太多了。我部之功不足得此。”

阿骨打道:“各部都掠奪了不少東西,可沒見一人交上來的。其實你就算把東西全部截下,也沒人會說什麽——漢部軍功,完全當得起!”

折彥衝便不再推辭。此時完顏虎臨盆將近,折彥衝請先班師,阿骨打允了,折彥衝又說道:“遼人此敗,數月之內再難組織大規模的進攻了。我們從起兵以來月月有戰事,此刻正好休養生息,隻令偏師騷擾遼國邊境,蠶食東京州縣,便足以拓疆土,揚國威。”

和阿骨打告別之後,行軍不到一日,前麵飛馬來報:“公主生了,母子平安。”

折彥衝一聽興奮得勒馬人立,喜得手足無措,那馬也因他的胡亂操控而亂嘶亂跑。

曹廣弼牽住他馬頭道:“軍馬我來帶,你先回去吧。”

折彥衝喜道:“好!”他沒日沒夜地快馬急馳,回到漢村卻全沒半點倦色,楊應麒正從他家裏出來,看見他笑道:“來得這麽快!”

折彥衝道:“阿虎和孩子都好嗎?”

隻見完顏虎走到門口來,回答道:“好是好。就是你說話別太大聲。還有,把馬牽開些,別嚇著孩子。”

折彥衝忙跳下來叫道:“你怎麽出來了!也不好好坐你的月子!”

完顏虎哼了一聲道:“坐什麽月子!我沒你們漢族女子你們嬌嫩。我告訴你,我叔母有一次生產完,剛好遇到敵人來襲,她把孩子放下拿著弓箭就出去助戰!”

折彥衝搶入房內,楊應麒也不過問戰事,微笑著把門帶上,來到漢部政務堂,見楊樸正皺著眉頭,楊應麒笑道:“‘十裏之地,千戶之邑’,也會難倒你不成?”

楊樸抬起頭來,說道:“手底無人可用,自然忙亂。”

楊應麒笑道:“這話說小聲點。若讓胡茂他們聽見,又要鬧別扭了。”

楊樸道:“前方來報,此次戰俘共五千餘人,其中一千多人編入行伍,另外還有三千多人,安置起來卻也不易。”

楊應麒道:“那一千多個不會說漢話的,可以拿來和女真人交換漢俘用。剩下兩千人,都發去種田去。所謂春種秋收,這些人來得正是時候!”

楊樸沉吟道:“如今荒地漸開漸多,務農者已逾千人。我們以合作製組織人手,以雇傭製計勞發食,暫時來說沒有問題,但這不是長遠之計。若要久安,莫若把這些田計口分發,我們隻收取賦稅——田歸各人,則這些人便能成為有產之家。有恒產者方有恒心。”

楊應麒聞言笑道:“分田?哈哈,這田我說什麽也不會分的。”

楊樸詫異道:“這是為何?”

楊應麒道:“現在還不到久安的時候,會寧也非我等久安之地。”

楊樸恍然大悟,心道:“虧我活了這一把年紀,論到謀慮之深遠卻遠不及這十幾歲的少年!”他可不知道楊應麒的心理年齡和他的外表絕不相稱!

第三日,蕭鐵奴到了,後麵是曹廣弼,楊開遠則要到第四天才到達。

楊樸來了以後,楊應麒便把庶政都交割給他,全麵放權。不過楊應麒冷眼旁觀,發現楊樸其實對政務也非十分精擅,心道:“治理一州一縣還是難不倒他的。不過以此為上限卻又委屈了他。他最出色的才能,或在於參謀政略。”

曹廣弼和楊應麒說了蕭鐵奴部勒異族勇士的事情,楊應麒道:“我們身在塞外,遲早要有這樣一支人馬的。唉,眼見人口漸繁,胡風漸熾,對我軍戰力提升是很好的。隻是若再無人文傑士加入,漢部胡化將是遲早的事情。”

楊開遠道:“有我們在,當不至於吧。”

楊應麒道:“軍事上的訓練旬月間或可見效——隻要能激發他們的勇氣,教育他們懂得令行禁止。但文化與風俗的陶熏卻非十年之功,這些東西頑強得讓人難以想象。我們幾個人的力量終究有限。在胡種居多的情況下,縱然我們付出畢生的努力,到頭來最多也就是一個秦始皇治下的軍政社會。”

忽然聽一個人嘻嘻笑道:“若能建立像秦始皇那樣的功業,又有什麽不好?”

楊應麒順口道:“在一千年前他自然是了不起的。但現在讓天下再如秦治,那是活回去了!”愣了一下,驚喜道:“歐陽!是你麽?你回來了!”

歐陽適走了過來,笑著對楊應麒道:“你才聽出來啊。”

楊應麒問道:“你怎麽才來!遼京那邊可是有什麽阻滯?”

歐陽適搖頭道:“不是。其實我離開遼京有一段時間了。這一個多月來,我是跑到海邊去了。”

“海邊?”

歐陽適道:“我在遼中京遇到一個貨販子——這人是我在東海時的故人,因此打聽到了家族的一些事情。”

楊應麒道:“所以你就跑去了?和你家族聯係上沒有?”

歐陽適微笑道:“隻見到我家一個管事。我讓他帶信給我叔叔,告訴他我們的近況。應麒,你說我們能否把勢力延伸到海邊去?”

楊應麒沉吟道:“現在我們和女真人交好,或許可以和東海女真溝通。不過那也不是長遠之道。若要在海上有所發展,除非把我們的勢力拓展到遼東半島。”

歐陽適興奮了一下,隨即搖頭道:“黃龍府以南是大遼精華所在。欲得遼東,如割大遼一股。隻怕沒那麽容易。”

曹廣弼也道:“最近我們連戰連勝,一來是背家而戰,二來因為地形熟悉,占據了地利,三來也是遼國連連失策所至。但遼人要是清醒過來,隻要出來一個能人主持,局麵隻怕便大大不同。契丹兵甲百萬,金軍連我們算上也不過兩萬人。他們死上幾萬甚至幾十萬人口都無所謂,但女真人隻要一個不慎,立即會陷入萬劫不複之境。”

楊應麒嘿了一聲道:“能人!當今遼主若能識別能人庸才、忠臣奸臣,還會有今天這種局麵麽?大廈之傾,通常不是被外人推倒,而是其內的棟梁被蛀蟲蛀得百孔千瘡!遼主登基已有十餘年,所謂積重難返,你認為他真能忽然間像禪宗高僧那樣大徹大悟不成?”

曹廣弼聞言深深一歎。他的歎息倒不是因為契丹,而是因為大宋!

時日匆匆,轉眼二月。阿骨打班師回會寧時,漢部諸村已經基本安定。

折彥衝攜妻子出迎,阿骨打問完顏虎道:“你生下那虎崽子身子雄壯不?”隻因阿骨打這句話,折彥衝的大兒子便有了個小名,喚作“折小虎”。

完顏虎回答道:“壯得很,過個十年,就能跟叔叔你殺敵去!”

阿骨打聞言大笑。

接下來的日子,遼金之間便進入短暫的和平。楊應麒楊樸管經濟政務,曹蕭二人主練兵,楊開遠、阿魯蠻為狄、曹兩人副手。曹廣弼本有家學,這兩年來千裏奔戰,以實戰驗證所學,又有高朋良友在旁切磋,兵學越來越見精密。蕭鐵奴帶兵,如虎驅狼,無曹廣弼之法度,卻能激發那些蠻族的天生勇猛。楊開遠和阿魯蠻在旁協助,能耐也日有所進。

這段時間裏,幾個年輕人最見清閑的反而是折彥衝和楊應麒。折彥衝整天陪著妻子弄兒為樂,對漢部的事情半點不理。楊應麒號稱總攬漢部內政,其實則是把庶政全部拋給楊樸,每天就帶著完顏宗憲等小孩子去釣魚。

兩個月後,兩個歐陽氏族人竟然跋山涉水來到會寧。歐陽一族造船之術十分精湛,但苦無一個大後方,又無政治勢力支持,多年來發展大受限製。因此聽說歐陽適的情況後大感興趣。

歐陽適帶了族人來見楊應麒,楊應麒早聽歐陽適說如今歐陽家當家的是他堂叔歐陽濟,眼前這兩個,一個是歐陽濟的弟弟歐陽瀧,一個是歐陽適的堂兄歐陽運。歐陽家對漢部本來是抱著“前來援助、互相利用”的心態,但歐陽瀧、歐陽運兩人登岸以後,一路聽說金軍的兵威,敬畏之心漸生。來到漢村見到歐陽適時,兩人已不敢以叔父和堂兄的身份相壓了。

歐陽適指著楊應麒道:“這位便是我們漢部的‘幕後之手’,楊應麒將軍。大金皇帝對我漢部折將軍言聽計從,折將軍則對楊將軍言聽計從。你們有什麽事情,都可以通過他。”

楊應麒看了歐陽適一眼,隻見他臉上一點嬉皮笑臉都沒有,心道:“這兩人是歐陽的族人,但他這樣說話,明顯是和我這結拜兄弟的關係親過他和族人的關係。看來他和歐陽家族之間有些微妙——難道當初他是被族人排擠出來的?”

所有初次見到楊應麒的人,反應幾乎都隻有一種,那就是吃驚!歐陽和歐陽運聽了歐陽適的介紹無不訝異:這個少年不過十四五歲年紀,周圍還圍著些比他還小的孩童,這樣一個人竟然是能影響遼金國運的幕後人物?無論如何也令人難以置信!

楊應麒看見兩人的眼光,當即明白他們在想什麽。他也不多說,拿起魚杆在河灘的沙地上畫了一個粗略的海陸圖。歐陽運叔侄一見之下心中均想:“這是什麽?”

歐陽瀧見識較廣,見了高麗半島、遼東半島和山東半島的形狀,驚叫道:“這是東海海圖麽?”

楊應麒淡淡道:“這麽簡單一個圖案,算不得海圖,意思意思罷了。這沙地上也畫不了太詳盡的東西。”指著日本列島道:“倭國去過麽?”

歐陽瀧和歐陽運都點了點頭。

楊應麒又問道:“流求去過麽?”

兩人又點了點頭。

楊應麒將這副簡圖抹了,又畫了一副南海沿岸的簡圖。指著東南半島問道:“占城去過麽?三佛齊去過麽?”

歐陽運搖了搖頭,而歐陽瀧見楊應麒身處北疆內陸,居然連這兩個地方都知道,看了歐陽適一眼,歐陽適道:“別看著我,不是我跟他說的。他知道的東西,比三叔還多呢。”歐陽適說的三叔就是歐陽家的族長歐陽濟。

說楊應麒對海外的事情知道得比歐陽濟還多,歐陽瀧打死也可不信,隻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占城我去過,三佛齊則不曾,但我當家去過。”

楊應麒道:“你們當家最遠去到哪裏?”

歐陽瀧道:“也就是三佛齊了。”三佛齊遠在海外萬裏,在當時來說已是極遠的地方,歐陽家對自己的海外見識因此也頗為自傲。

誰知道楊應麒卻道:“若隻到過三佛齊,那蒲甘、天竺想來是沒去過了。大食更不用說了。”

歐陽瀧驚道:“你也知道海路能到天竺、大食!”

楊應麒道:“自然知道。”說著把南海的圖抹了,畫了一副印度洋沿岸的簡圖。又跟他談論些天竺、大食的物產,無不略中。

歐陽瀧聽楊應麒所畫所言,和自己聽過的一些傳聞暗合,心中暗暗吃驚:“看來這副海圖不是他憑空捏造的。這些事情隻怕歐陽適也不知道!這人年紀小小,竟然懂得比我們還多!歐陽適說他是女真人的幕後人物,看來不假!”

他正自沉吟,楊應麒忽然問道:“你們叔侄兩個,會造江船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