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得文吏

折彥衝見楊應麒來賓州,問道:“阿虎怎麽樣?”

楊應麒道:“一切都好。”

折彥衝點了點頭,這才問道:“我們的俘虜是一批批的往漢村送,那邊的事情想必是千頭萬緒,你怎麽還有空過來?”

楊應麒笑道:“經過上次收服俘虜的事情後,漢村已經形成了一套係統,如何安定人心,如何挑選人才,如何讓他們融入漢部,自有一個運作的套路在。我隻負責創製,瑣碎的事情就盡量讓下麵的人去理會吧,我又何必操太多的心!地不過十裏,戶不足千家,這點地方人口就怕我會忙得焦頭爛額,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曹廣弼道:“然則我們的錢糧還夠用麽?”

楊應麒道:“這些事情在開戰前我早有準備。何況這次大勝,開遠哥送過來的勝利品數量十分可觀。趙觀、劉從等見我們形勢大好,也都變著法子給我們輸送緊要物資。我將契丹、奚族的俘虜去和女真人交換漢族、渤海俘虜,又將珍寶器玩通過阿虎嫂子都分贈給了女真豪強的家人。隻留下了糧食、衣布。如今東村已經住滿了千來人,第一批的人已能幫忙開礦打鐵,牧馬放羊。人口雖繁,但隻要挨過了這一年,一切就都如意了。周勝說明年第一個收成季節到來,我們靠自己的產糧養個萬把人完全可以。到了第二個收成季節到來,便是養個三五萬人也沒什麽問題。而且隨著投入的人手越來越多,我們的糧食情況會越來越好。”

折彥衝道:“人手我們是多了,可土地……”

楊應麒道:“還記得我們從那個無名山穀中帶來的東大陸作物麽?那些東西需要的土地,和傳統作物需要的土地大不一樣。所以我們現在都是在女真人不要的荒地上種植,暫時也沒起什麽矛盾。”

折彥衝微微一笑,道:“聽起來漢村一切都井井有條的嘛,那你跑這裏來幹什麽?”

楊應麒笑道:“我那邊的事情大體如意,卻不知你們這邊如何?”

狄喻把戰況、戰俘、新兵等事說了。

楊應麒聽完點頭道:“好。我就怕你們把兵力擴張得太快。大哥現在是猛安,八百人的隊伍完全配稱得起。不過賓州城小地狹,不宜久居。這個地方還是留給完顏宗室鎮守,我們這就回去吧。”

折彥衝一怔道:“回去?現在?需要這麽快麽?”

楊應麒道:“大嫂在家苦等,這裏的將士在漢村有家室的也不少。遼人雖敗,一定不肯善罷甘休,趁著遼軍還沒有大動作,讓大家回漢村休養吧。那邊的條件,畢竟比這裏好多了。”

狄喻與曹廣弼都聽出楊應麒話中有話,知道他心裏一定另有打算,否則不會丟下漢村特地跑來。

曹廣弼見周圍沒有外人,單刀直入問道:“應麒,你是要避嫌麽?我看女真人待我們並無罅隙,特別是大哥完婚以後,雙方更無猜忌。你這樣是不是太小心了?”

楊應麒道:“等到有了罅隙,再想彌補就難了。眼下我們的力量不足以自立,還是呆在完顏部眼皮底下老老實實過生活比較好。我來之前已經請示了都勃極烈,說漢部男兒多思家園,他已經允許我們回會寧了。明天斡魯賽就會過來接手賓州。”

折彥衝沉默半晌,不再反對,讓狄喻帥四百軍守賓州,阿魯蠻為副,隻等完顏部派人來交接。自己和曹廣弼、楊應麒、楊開遠、蕭鐵奴盡起四百騎兵、五百工兵,向會寧進發。楊應麒看著那工兵的行伍,說道:“我們的主戰兵力才八百人,工兵卻有五百,漢村還有兩百,這個比例也太不對勁了吧。”

楊開遠笑道:“有什麽辦法,一路上他們篩下一些人來,又不好重新塞回俘虜營,便都歸我統領。”

折彥衝想了想道:“這些人素質其實不錯,可以抽出一半來作後備!”

此戰漢部共俘虜了一千八百多人,其中六百人編入行伍,其餘或為農,或為工,或為工兵後備。琉璃屋與鍛造室一時用不了那麽多人,楊應麒便都讓他們去開礦運煤、搬石建村。

路上楊應麒道:“我們漢村之前最大的問題,就是男多女少。這次東路、東南路軍擄掠了不少渤海女子,看得漢村的光棍個個流口水。”

折彥衝道:“然後呢?”

楊應麒笑道:“許多人當然想方設法要去買一個來解火。我當即定下條例:漢村不容奴隸,就算是買來的女人,也隻能做老婆,不能做女奴。要買老婆的,錢不夠可以到我這裏來借。”

折彥衝笑道:“若是這樣,漢村現在一定熱鬧得緊。”

楊應麒道:“是啊,我出發之前,已經有三百多個光棍來借錢辦婚書。”

折彥衝奇道:“婚書?”

楊應麒道:“也是新定下的條例,我們是文明人,成婚不能野合,要到村長那裏領了婚書,才能成親。嘿!這三百人用來買老婆用的都是茶,他們的婚事,可把我手裏的茶葉掏空了。”

折彥衝笑道:“有家有室,這對安穩漢部的人心大有好處。不過我們新村的房子不是五六個人一間的麽?娶了老婆如何過活?”

楊應麒道:“那是半軍用的房子。每個村我都留了地皮,打了房坯。娶了老婆,仍然可以買磚頭石料把一個小家蓋起來——嗯,當然,還是得來漢村借錢。”他指了一下後麵說道:“這幾百人裏頭,有老婆的也就幾十個吧。等他們都回去,那些沒娶妻的看見民部的光棍個個娶老婆估計也會大大眼紅,那時肯定又是一輪娶親熱!不過他們好,這場仗打下來,多半也得了不少獎賞,買老婆蓋房子不用到村裏來借錢。”

折彥衝回到會寧漢村的時候,除了本村以外,周圍另有三個村子炊煙飄起,諸村錯落,一派熱鬧。

楊應麒道:“我們漢部本村坐西北而朝東南,經過擴建後可容三千人,此外有八村環繞,因其所在方向分別是前、後、左、右,東、南、西、北。每村可容兩千人。將來若把九個村子連成一氣,可以構成一個容納五萬人的小城。不過這大概要是好幾年以後的事情了。”

曹廣弼道:“那我們漢部現在共有多少人?”

楊應麒道:“確切的數字,暫時連我也說不清。大概是三千了吧。除了戰俘和部民剛剛買來家眷,還有不少逃奴——你知道的,我們漢部無奴隸,女真豪強的許多奴隸忍受不了,就多往我們這邊跑。不過我也隻收會說漢話的。”

曹廣弼道:“我年中見你大興土木便覺奇怪,不過現在看來,倒像你早就算準今天情形一般,要不然不會在那時候就給這幾個村子打下坯子。老七,你不是真會什麽武侯神算之類的本事,能知過去未來吧?”

楊應麒笑道:“我說我有,你信麽?”

曹廣弼笑道:“不信!”

楊應麒道:“遼人甚是失策!這幾次調兵遣將,每一次都透露出中樞決策者的無能!若他們一開始就以雷霆萬鈞之勢壓來,隻怕我們現在早被碾成粉碎了。可他們倒好,軍隊是一點一點地派,敗仗是一個一個地打,人力財力一點一點地往這邊送,簡直不像來殺敵,而是來資敵!就像發現山間出現幼虎,卻先派一頭豬來,被吃了;再派一匹馬來,也被吃了;再派一條獵狗來,還是被吃了。等到他們醒悟過來要全力出擊的時候,幼虎已經變成猛虎了!”

眾人一邊談論著,忽然阿魯蠻指著遠處道:“是嫂子!”

折彥衝望見,連忙飛馬過去,跳下來扶住妻子道:“你怎麽跑這麽遠來!動了胎氣怎麽辦?”

完顏虎笑了笑,指了指背後,原來她背後還跟著幾十個女人,都是來迎接丈夫回家的。其中有幾個和完顏虎一樣,也是肚子挺起,或尖或圓。

行伍中的丈夫們早看見自己的愛人了,卻都忍著不敢動。楊應麒心道:“這個隊伍,看來是訓練出來了!狄、曹練兵的本事果然了得!”

曹廣弼一招手,道:“好了,就此解散!去見親人吧!”

幾十個成家了的立即歡呼著衝了出去,另外三百多人卻愣著不動。

楊應麒道:“新來的戰士,都安排在左村。沒成家的男兒們,領你們的同袍到村裏去!顧大嫂在那裏等著呢!”

楊應麒回頭見曹廣弼看著各攜家眷回去的屬下發呆,笑道:“哎喲,大冬天的,二哥卻貓兒**了!”

曹廣弼啐了他一聲道:“胡說八道!”

楊應麒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何必掩飾?說起來,二哥你也二十了,是時候成家了。”

曹廣弼搖頭道:“我不想在這裏成家。”

楊應麒奇道:“那你要到哪裏去?”

曹廣弼道:“如果有可能,我想回中原……”隨即長長歎了一口氣道:“但這個夢未免也太遙遠了。”

說話間兩人的馬已經走近村口,但聞村口一陣喧鬧,幾個人在吵鬧些什麽。

楊應麒見那群人中心有一個竟然是幫自己打理文書事務的胡茂,不由得有些奇怪,跳下馬來道:“怎麽回事?”

周圍的人看見他來,都紛紛道:“好了好了,小楊首領來了。”

楊應麒見圍在這裏的都是手底下的文員,心中不由得又添了兩分訝異。他一直重視文事,隻是北鄙之地通文識字的已經不多,說到學識淵博,漢村到現在為止更是一個沒有。這些人都是粗通文墨之徒,楊應麒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培養起來,構成了初步的文吏係統。因此,這些人也算是和自己關係最密切的下屬了。

這時胡茂見到他,竟然兩眼一眨,流下淚來。楊應麒驚道:“你這是幹什麽!男兒有淚不當流!你雖然幹的是文書工作,但我漢部人人都要能上馬挎刀!怎麽能輕易哭呢?莫非遇到了什麽傷心事?”

胡茂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指著一個人,好久才憋出一句:“他……他欺負人!”

楊應麒聞言看去,卻見是個中年,眉目清朗,雖然衣冠多有殘破,但整理得十分齊整,心中暗暗稱奇:“這樣的人若是出現在江南汴京那是毫不奇怪,這塞北苦寒之地,怎麽也有這樣的衣冠人物。”問道:“到底出了什麽事情?”

旁邊一個伶俐的人便把事情的本末說了。

原來楊應麒臨走前曾和完顏各豪強有個協議,凡是漢族俘虜,都歸漢部,會說漢話的渤海人也算在內。漢部也不是平白無故地要人,而會拿折彥衝等俘虜到的契丹、奚族、熟女真等族的俘虜來交換。後來漢部的外族俘虜交換完了,楊應麒又讓胡茂拿了錢財去贖。胡茂等人在贖人之後,都會問對方擅長什麽,是否識字等等,如果識字,以後便會編入文員隊伍。

女真豪強和漢部的關係很好,楊應麒“不願同胞為奴隸”的理由又光明正大,這件事情本來進行得十分順利,但到了眼前這個中年人身上,卻是奇峰突起。

這人是鐵州人士,因戰亂被誤俘來到此地。他自稱識字,胡茂把他帶回漢村本村後,便考了他幾個問題,又讓他寫了幾個字,見他的字寫得漂亮十分高興,就讓他留在自己身邊幫忙。胡茂是楊應麒的副手,在村裏地位頗高,別人見“胡秀才”讓這個中年人給他打下手,都替這個人高興。

誰知道這個中年人聽了沒半點高興的樣子,反而提了些問題考起胡茂來。一開始胡茂隨口應付,誰知道這中年人越問越深,由孔孟舊章考到王安石的新義,句句引經據典,沒一句平白話。到最後胡茂連聽都聽不懂,更別說回答了,隻是在那裏幹瞪眼。

楊應麒聽到這裏,心道:“這中年能活活把胡茂給問哭,看來書讀得不少,就不知道他的學問主要是辭章,還是實學。”

胡茂指著那中年對楊應麒道:“小楊相公,他太欺負人了!他居然說我的學問給他提鞋都不配!還說他如果來漢部,就得由他來總管一切事務,讓我給他打下手!我……他……”顯然剛才他被那中年人問得窘迫異常,這時忍不住又哽咽起來。

楊應麒對胡茂笑道:“學問不成,以後發憤苦讀也就是了,哭什麽哭!”指著那中年道:“你這個狂生,叫什麽名字?”

那中年也指著他道:“你這個孺子,叫什麽名字?”

楊應麒不過“十四五歲”,但在漢部中地位奇特,周圍的人見這中年對楊應麒也如此無禮,無不憤怒,胡茂大聲道:“楊樸,這是我們漢部最有學問的小楊公子!你休得無禮!”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楊樸?原來我們也算是本家。”

楊樸卻冷笑道:“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兒,竟然敢號稱‘最有學問’。哈哈,北鄙之地,果然是文荒。你們村就連個知書達理的大人都沒有了麽?”

胡茂等就要發作,楊應麒卻揮手讓他們靜下來,對這楊樸道:“這麽說來,你倒是有學問的了。為何卻流落至此?”

楊樸嘿了一聲笑道:“書生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孔子猶有陳蔡之厄,何況我輩!”

楊應麒笑道:“聖人不是我輩該胡亂攀比的。嗯,我經書讀得不熟,也不和你比著掉書袋。剛才你是不是說,如果你來漢部,則一切事務都要由你來管?”

楊樸淡淡道:“若我願意留下,居此位自然理所當然。”

楊應麒笑道:“這漢村的俗務,我早就想脫手了。就是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幾千人的生計,可不是會作幾首歪詩、背幾章《禮記》就能治理好的。”

楊樸冷笑道:“十裏之地,千戶小邑,致平也不過反手間事。”

楊應麒聽了這句似曾相識的話,笑道:“哦?那你倒試著說說我部的好壞。”

楊樸道:“我聽說這子母村的建製都出你手,想來你也有些學問。若論農牧工虞,也頗有可稱道之處。你們才不過二三千人,你卻又預先打下這八個子村的坯子,則對將來之事,想來也有意料之能。”

楊應麒聽得眉毛一軒,道:“說下去。”

楊樸道:“可惜你所能意料,也不過一二年、兩三年,胸中沒有十年之規劃,更無百年之眼光。所以你這漢村的建製,放諸一二年間,則處處高明。放諸五六年間,則頗見破綻。放諸百十年間,便顯出建村者全無遠見!”

楊應麒哈哈大笑道:“說得好。來來來,到我住處來,前些天我才得了二兩好茶,乃是雨前龍井,塞外難求。我們一邊品茶,一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