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立法規

宗幹宗望追丟了完顏虎,回來後被阿骨打罵了個狗血淋頭。眼見形勢危急,忽然有人叫道:“回來了!”

宗雄道:“誰回來了?”

“兩人都回來了!”

宗雄提了一把刀就衝出村來,阿骨打和撒改等人也連忙追了出來,隻見村外兩匹馬漸漸走近,一個是穿著短衣的折彥衝,一個是包在袍子裏的完顏虎。

宗雄怒吼一聲,提刀來殺折彥衝。驀地完顏虎橫了過來攔住道:“哥!你要幹什麽?”

宗雄道:“我要殺了這王八蛋!”

完顏虎道:“你敢殺他,我就殺你!”

宗雄愣住了,背後一個老者哈哈大笑,卻是女真的國相撒改。宗雄驀地看見妹妹袍子底下穿著男人的外衣,叫道:“你怎麽穿成這樣?”

完顏虎道:“不用你管!”回頭對折彥衝道:“我去換件衣服,你也去換。然後我們一起去見爹爹。”

宗雄叫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完顏虎大聲道:“我們要成親,就是這麽簡單!”她舉起那把刻著虎字的弓高聲道:“昨天的事情,誰也不準再提!要不然我對他不客氣!”

宗雄不知所措,回頭望著叔叔阿骨打和國相撒改,阿骨打道:“現在你妹妹最大,聽她的吧。昨天的事情,誰也不要再提!”

狄喻等大喜,鼓動著把喜樂奏了起來。一直最活躍的歐陽適這時候卻呆在一旁不動。蕭鐵奴在一邊道:“你幹什麽?”

歐陽適道:“我看不懂啊。”

蕭鐵奴附耳道:“告訴你個秘密,昨天我給折老大喝的最後一杯酒裏,下了點藥。”

“藥?什麽藥?”

“小聲點!你想死啊!本來我是算計著讓那藥在洞房的時候發作的,誰知道老大竟然逃跑了。不過還好,看現在這情形,隻怕那藥還是發揮作用了。”

歐陽適年紀不大,但也是一肚子的壞水,早不是在室的童子了,眼珠一轉笑道:“原來如此!我說老六,當初你被騙婚,是不是也是因為這個?”

蕭鐵奴一聽惱羞成怒,給了歐陽適一個手肘,也不理他彎腰慘叫,徑自離開了。

折彥衝這場婚事規模既大,中間又經曆不少波折,在女真各部中被廣泛傳揚,人人都在背後胡亂猜測那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但卻沒人敢在公開的場合亂說。

烏雅束和阿骨打都是識大體的人,見折彥衝和完顏虎婚後十分親密,完顏虎更是成日笑逐顏開,便都不再過問那晚的事情,對折彥衝也視同子侄了。

狄喻等人鬆了口氣,漢部的運作也重新上了軌道。折彥衝過了婚後最蜜裏調油的那段時間後,把幾個首領叫了過來,狠狠地把歐陽適訓了一頓。

歐陽適笑嘻嘻道:“老大你別這樣嘛!怎麽說我也是‘壞心’辦了好事。”

折彥衝臉色一整道:“少嬉皮笑臉的!我現在跟你說正經的!你這次犯了錯誤,無論如何是要罰的,否則我們漢部的紀律都沒了!”

歐陽適道:“怎麽罰?”

折彥衝還沒回答,楊應麒道:“處罰不能由上位者隨心所欲,而要根據已有的綱紀和成俗來判定。否則無論輕重都很難說得上公平。”

折彥衝道:“我們又哪裏有什麽綱紀、成俗?”

狄喻點頭道:“這是我們的一個大問題。現在我們才三百人,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一人盯著一人,大家都沒機會去做壞事。但這隻是暫時。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規矩總是要定的。”

曹廣弼道:“我們是漢部,何不就以國法為家規!”

狄喻道:“若說國法,卻不知你要用《唐律》,還是《宋律》?”

其時大唐雖然滅亡,但《唐律》卻仍然被契丹諸國沿用。在雁門關以南,是《宋律》的天下;在雁門關以北,各國則依然遵循《唐律》。隻不過契丹人沿用《唐律》,卻不能有《唐律》本身平等對待各族的精神,因此在遼國,《唐律》被用於統治漢人和渤海國遺民,且其刑罰被大大加重了,而契丹、奚族等則運用其部落的習慣法,有時處置起來頗有歧視。

這時曹廣弼道:“現在是大宋,當然要用《宋律》。”

阿魯蠻卻道:“這裏又不是宋土,幹嘛要用《宋律》?”

楊應麒道:“你們誰懂《唐律》,誰懂《宋律》?”

眾人無言以對,楊應麒道:“我們才三百人,用不了那麽複雜齊備的法律。還是先定下些家法吧。不過在此之前,得定下一個法官來。”

曹廣弼道:“最大的法官,當然就是折老大。”

楊應麒道:“那不行。折老大是老大,如果他又做法官,萬一他自己犯法,叫誰去治他?所以這全部人裏麵,就他不能做法官。”

曹廣弼道:“依你說怎麽辦?”

楊應麒道:“這法官要是個公正的人,要能服人,而且他連折老大也治得,因此聲望要高。這樣的人,自然要群推。”

阿魯蠻道:“那我推我師父!”

他一出口,眾人無不點頭。曹廣弼道:“狄先生做這法官是最好不過,不過還有個問題,萬一狄先生犯法,那可怎麽辦?”

阿魯蠻道:“師父怎麽會犯法?”

狄喻卻笑道:“神仙也會犯錯,何況我!”

楊應麒道:“其實那也很簡單。因推舉之法而上位者便因推舉之法罷之。如果狄先生涉身嫌疑,則暫罷他法官的職務,然後我們再群推另一個,由這個新的法官來判決狄先生的案子。”

折彥衝道:“不錯。如此甚好。狄先生,你沒什麽意見吧。”

在眾首領中狄喻年歲最大,當下也不辭讓,說道:“既然這樣,這法官我就當了。隻是無論唐律宋律,我都不甚了了啊。”

楊應麒道:“我們一切草創,隻能從簡入手。第一任法官最要緊的是處事公正嚴明,威望又足夠,這樣才能服人,且為後來者作榜樣。國法家規的事情,我們慢慢再商量著訂下來。”

狄喻望了歐陽適一眼,道:“那這第一個案子,大家覺得該依哪條規矩?”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如果以折彥衝為‘君’,那歐陽適犯的是欺君之罪。往重裏說,要殺頭的。”

聽楊應麒說要殺自己的頭,歐陽適忙道:“慢來慢來,折老大算不算‘君’暫且不說,就算是,又怎麽可以用事後訂的規矩來判之前犯的事情?那不公平。”

狄喻點頭道:“他說的也是,如果事情發生的時候還沒定下規矩,那就是無罪。”

歐陽適大喜,狄喻道:“但本案是我部第一案,因此要有兩個例外。”

歐陽適道:“哪兩個例外?狄先生,你可得手下留情啊。”

狄喻道:“第一,因為你犯錯於規矩未立之前,所以一切從輕發落。這次你不算犯法,而是犯錯。”

歐陽適心中竊喜,狄喻又道:“但這畢竟是第一案,因此要立些威風,得有人倒黴一下,讓後來者心存戒惕。”

歐陽適的臉又黑了下來。狄喻道:“所以本案無法可依,便依情。無律可依,便依俗。我罰歐陽適禁閉七日,禁閉期間不許吃肉,不許喝酒,不許與人交談……”

歐陽適大驚道:“狄先生!你幹脆打我板子還好過。”

狄喻卻搖頭道:“現在法官是你,還是我?”

歐陽適道:“是你。”

狄喻道:“那就聽我的!”

歐陽適罰了禁閉之後,狄喻、楊開遠和楊應麒依情酌理,起草了漢部第一份規矩,一共三十餘條,如“殺人者死、偷竊者罰”之類,都頗為簡單。

狄喻道:“現在我們的情況,這三十幾條也夠用了。不過將來若能把勢力做大,還是得找個真正懂得律法的人才。”

此事告一段落之後,楊應麒又把心思放在食貨二事上。張老餘和王大輝基本都已經能獨當一麵,鍛造室和琉璃屋的事情他已經放心交給他們二人去做。有了趙觀這條路子,琉璃品的銷路也有了去向,估計一年半載之間,琉璃屋就能帶來大筆的收入。而糧食問題呢?農業遲早要發展的,一群漢人需要向女真人買糧,傳出去非成笑柄不可。

楊應麒看著玉米的種子、番薯的根葉,心道:“這些東西該怎麽種植交給周勝就行,但問題的關鍵是土地!”他想了想,已有主意,便來找完顏虎拉家常。

完顏虎已經穿上了漢人的衣服——那並不適合她。於是楊應麒建議她要穿一些英武些的衣服。

完顏虎用結結巴巴的漢話道:“你們漢人不是主張‘出嫁從夫’麽?我嫁了來,就該遵循漢俗啊。”她從暗戀上折彥衝後就努力學習漢話,不過仍然說得很辛苦。

楊應麒莞爾一笑道:“就算從夫,我大哥也喜歡英武一點的你吧。”

完顏虎一笑道:“好。”

楊應麒又道:“其實無論是漢族還是女真,都講男主外、女主內的。”

完顏虎點了點頭,楊應麒繼續道:“在你父親、叔父和大哥那裏,這外就是打天下了,而內,就是做他們的後方,幫助他們料理衣、食、住、行。”

完顏虎道:“你是不是要我做什麽事情?”

楊應麒道:“不錯。咱們漢部現在人手太少,嫂子你最好也出來幫忙做事。”

完顏虎道:“我就怕沒事情做!可我能幫什麽呢?打獵嗎?”

楊應麒道:“打獵的事情有別人在管。我是希望嫂嫂能幫忙管理製衣、養馬和種田的事情。”

完顏虎道:“我不大會做衣服,針線太輕太小都拿不起來,拿起來就斷。養馬懂一些,種田就完全不懂了。”

楊應麒道:“具體怎麽做衣服、怎麽種田嫂嫂你也不一定要懂得。現在這三件事情分別有顧大嫂、蒙兀兒和周勝在負責,嫂嫂要做的,就是監督他們。同時一些他們沒法解決的事情你幫他們解決一下——如果再有問題,我也會來幫忙。”

完顏虎道:“就是這樣嗎?”

楊應麒道:“就是這樣。”

從此以後,周勝便高興起來,有完顏虎做後盾,混同江流域肥沃的荒地真是任他開墾播種。而楊應麒帶來的那些作物更是讓他興奮不已——他雖然才三十幾歲,卻已經是個種了近二十年田的老農。玉米、馬鈴薯等物雖然沒見過,卻憑觸覺知道這些東西大有前途!他再三請求楊應麒撥多點人手給他,楊應麒卻道:“這一年裏我也不要你真的種出多少糧食來,重要的是把這些作物的習性研究透!”

周勝卻不甘心,反正他現在有了另外一個頂頭上司,於是便去找完顏虎。完顏虎一聽,馬上從娘家帶了幾十個奴婢來。

楊應麒眼見田地越開越大,讓周勝等人收斂些,完顏虎聽說了卻不悅道:“別聽他的!這麽多荒地,不種也是白不種!盡管種去!”

漢部的馬群越來越大,良田越來越多,兵甲越來越犀利,生意也越來越好。凡有收成,漢部三百眾都有分紅。比起女真的平民,這幾百個漢人可富裕多了。

所謂飽漢思嬌妻,漢部的男人都開始打起成家的主意了。因為折彥衝等首領不禁屬下婚娶,漢部部內的二十幾個女人雖然長得粗魯,卻都早已被瓜分殆盡,連顧大嫂也跟養馬的頭兒蒙兀兒好上了。剩下的男人,便都打起其他部族的主意。折彥衝成親後不久就有人來問:“我們能不能娶女真人作老婆?”

楊應麒聽了之後道:“可以,但她必須學會說漢話。”這又算什麽門檻?這個冬天沒過完,漢部的人口便劇增到四百人以上。增加的自然都是女人。

這年十月,病體漸重的烏雅束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去獵狼,引弓射箭,卻屢屢失手。他弟弟阿骨打站了出來,一箭射中狼頭。

烏雅束醒來後,召來弟弟阿骨打、吳乞買、斜也,國相撒改,子侄宗翰、宗望、宗雄、折彥衝等人,告以夢境。

撒改道:“兄不能得之而弟得之,此夢吉!”

烏雅束頷首,招阿骨打上前道:“我是長子,你是次子。然以勇略才能而言,你勝我多多。這些年主持本族大局的,其實也是你。女真在你手上,我很放心。當年父親與臘碚、麻產戰於野鵲水,身受四創,病重之時,抱你坐在膝上說:‘此兒長大,吾複何憂!’當時你還小,這事不知記得不。但我和幾位叔叔都知道父親有傳位與你之意。我們女真兄終弟及,父親傳位給四叔,四叔傳位給五叔,五叔再傳位給我!如今我再傳位給你。父親臨終前又曾對五叔說:‘烏雅束柔善,若辦集契丹事,阿骨打能之。’五叔以此語告我,我今再以此語告你。帶領女真,好好幹,勿令父兄之靈失望。”

阿骨打聞言痛哭。

不久,烏雅束逝世,阿骨打繼任女真都勃極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