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夜遁

東邊去不得,北邊去不得,兩處水源都被敵人控製,難道這五百眾注定要命喪於此?

見眾人都有些慌亂,折彥衝道:“不要急,一定還有辦法的。”

楊開遠道:“不如我們一鼓作氣,連夜趕往西北那片水源。若蕭鐵奴還占據那裏,我們就和他打一場硬的!”

狄喻道:“不可!蕭鐵奴既然想把我們困死,哪會沒有防範?這人打夜襲特別厲害——白天還好說,若是夜間,我們非損失慘重不可。”

楊開遠道:“那我們今晚好好休養,明日一早出發,強攻那片水源,補足之後再越過荒漠,如何?”

歐陽適道:“他若在水源處安排下陷阱,我們依然得損失慘重。”

楊開遠道:“等明天契丹人的先頭部隊一到,形勢就更加複雜了。我們若和他們膠著,雖然一時未必會輸,但宮帳軍後續部隊一到,我們非死不可。兩相權衡,我覺得明日一早強攻西北是最好的辦法了。”

歐陽適道:“如果蕭鐵奴在水中下毒……”

眾人大吃一驚。如果五百眾費了偌大力氣攻占了那個水源,卻發現不能飲用,那他們將陷入更大的危機——不但得不到補給,連賴以頑抗的土城多半也會被宮帳軍的先頭部隊給占領了。

狄喻搖頭道:“下毒……那應該不會。草原上的部落最重水源,汙染水源對他們來說乃是大罪!不過就算蕭鐵奴不下毒,我也不認為強攻西北是上策!”

楊應麒忽然道:“其實啊,現在我們如此彷徨無計,最關鍵的一點,乃是由於不知道對方的虛實。”

曹廣弼一聽這句話心中喝了聲采,瞧了楊應麒一眼道:“不錯!我們對契丹人的人數、戰力和目的固然是一無所知,和蕭鐵奴相比更是敵暗我明!所以要打破這個困局,首先就得扭轉這種情報匱乏的情況!”

歐陽適道:“蕭鐵奴精悉這附近的地形,隻怕每一處山洞、每個沙丘都可以是他們藏身的地方。我們初來乍到,除了狄先生還認得道路以外,個個都是兩眼蒙!就算是狄先生,對這片地形多半也沒蕭鐵奴這麽熟悉。要打破敵暗我明的困局,嘿,隻怕沒那麽容易!”

楊應麒卻道:“有個地方的地形,其實我們大家都比較清楚。”

歐陽適道:“哪裏?”

楊應麒道:“就是南邊偏西這一塊——也就是我們走過來的這一路!”

這一路他們為了防範偷襲,對周圍的地形都看得特別仔細。

歐陽適苦笑道:“小楊公子,這一路我們熟悉有什麽用?都已經被契丹人占了!”

楊應麒道:“如果契丹人不在了呢?”

歐陽適一怔,曹廣弼大喜道:“沒錯!”

歐陽適一直和人爭論,思維走得比靜聽的楊應麒遠,一時轉不過彎來,但聽楊應麒和曹廣弼這麽一提一和,也若有所思起來。

楊應麒道:“其實,我們剛才都犯了一個毛病。”

楊開遠道:“什麽毛病?”

楊應麒道:“這裏除了阿魯蠻,大家都是漢人。因此我們都擁有漢人先天的思維走勢——一進這座土城,我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依托這座土城防備蕭鐵奴或者宮帳軍。這是‘守’的思維!守是我族最擅長的東西,也是局限我們的東西!開遠哥主張攻占水源,但目的也僅僅是取得飲水,然後又退縮回來。和蕭鐵奴相比,我們都太‘靜’了,不夠他們那麽‘動’。因為他們動,所以我們才把握不住他們的去向,所以才處處受製,落於下風。”

楊開遠點了點頭,楊應麒繼續道:“但我們忘了,我們已經走出長城,我們已經騎上馬背!從現在開始我們要改變,由步兵變成騎兵,由走路的民族變成騎馬的民族!我們也要動起來!”

楊開遠道:“但我們對地形沒蕭鐵奴那麽熟悉,隻怕動起來也及不上對方。”

楊應麒道:“沒錯。我們的機動力確實比不上蕭鐵奴,但大家不要忘記,現在入局的,不是兩方麵,而是三方麵!”

狄喻點了點頭道:“應麒說的是!蕭鐵奴是個馬賊,他和遼國部族軍或可能有什麽勾結,但要說和宮帳軍扯上關係,可能性微乎其微。蕭鐵奴對契丹兵應該隻是利用,而不是合作。”

楊應麒道:“沒錯。對蕭鐵奴來講,我們在明,他在暗;而對契丹人來講,則我們在暗,他們在明。契丹的兵力可能最強,但對整個局麵最不清楚的也是他們。蕭鐵奴看似掌控著整個局麵,但他的力量其實最弱——正因如此,他才不敢貿然來攻打我們,而要用上借刀殺人的伎倆。”

歐陽適道:“那我們能不能反過來利用契丹人去打蕭鐵奴呢?”

曹廣弼道:“隻怕不大可能。蕭鐵奴最大的特點就是來去如風,若非如此,他們早就被契丹官府殲滅了。”

楊應麒道:“就長遠來說,蕭鐵奴我們是一定要對付的,否則我們在這大漠草原沒法安生。但就眼前來說,隻要解決掉契丹宮帳軍這個禍患,我們最大的危機就算過去了。”

眾人都點頭稱是。楊應麒繼續道:“我們要北行,但水不夠,我們要對付契丹兵,卻不知對方的虛實。因此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解決這兩條。那如何解決呢?”

他拿出刀,在布滿沙塵的地麵上草草畫了個簡圖:“攻守之奇計,在於變化,在於藏匿,在於欺騙。我們要在知道宮帳軍虛實之前避免和他們衝突,就得先把自己藏起來——不但不讓宮帳軍知道,還不能讓蕭鐵奴知道,否則他也一定會想辦法再引宮帳軍來對付我們。但對附近的地形,我們又沒有蕭鐵奴熟悉,該如何藏呢?對地利的掌控我們不如他,隻好利用人心的盲點來把自己藏起來。”

“人心的盲點?”歐陽適笑道:“這卻是一個好詞,卻不知怎麽一個盲點法?”

楊應麒點了一下沙圖中西北那個點:“蕭鐵奴為了防止我們強奪水源,一定會在這裏設下陷阱,所以,他的人手也應該會分布在這個方向。至於他放出來打探消息的人,則可能也是呈半圓形或者扇形,由這個西北水源這個中心分布開來監視我們這座土城。”

他畫了兩道線條,作弧形包圍住土城的外圍:“但是在東南——特別是偏正南這一塊,我估計他派遣人手埋伏在這裏的可能性不會很高。因為現在這個時代,通報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如果我們往東南去,他埋伏的哨子就算發現了也很難迂回到西北通風報信。而且誠如狄先生所說,往東南方向去很可能會遇到契丹部族駐軍。所以他也不擔心我們會從這個方向逃跑。但我們卻偏偏要往這個方向跑。但也不用跑那麽遠,悄悄走出一段路程,轉而向南,繞過宮帳軍的先頭部隊,來到南方這塊水源附近……”

“天!”歐陽適道:“你不會想去打宮帳軍主力的主意吧?咦!不對……哈哈!我知道了!妙!”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你猜到我的想法了吧?不錯。我們到達的時候,也許根本就不用打,宮帳軍的主力很可能已經拔營而起北上了。而我們則趁虛而入,不費力氣地占據這個他們讓出來的地方,補充清水休養體力。這個地方是宮帳軍的‘來路’,也是蕭鐵奴心中一個盲點:一時之間他隻怕猜不到我們會在那裏!一切順利的話,就會形成一個全新的局麵:契丹人不知我們在哪裏,蕭鐵奴也不知我們在哪裏,而蕭鐵奴大致的位置我們卻知道。這樣形勢就會對我們非常有利!如果我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虜獲一兩個契丹的兵卒,還可能得到宮帳軍的虛實——那時候我們就能定下攻守策略了。”

楊開遠道:“你又怎麽知道宮帳軍主力會拔營而上,而不是賴在那個水源上不走呢?”

“我是從蕭鐵奴的動機上猜測的。”楊應麒道:“蕭鐵奴要引導宮帳軍來對付我們,而一百多個宮帳軍顯然無法達到消滅我們的目的。因此我猜測,占據南邊水源的宮帳軍主力也是要北上的。就算他們本來不想北上,蕭鐵奴夜會想辦法引他們北上!既然狄先生能知道這周圍的地形,契丹人是這片土地的主人——他們更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他們在南邊那個水源上應該隻是稍作休息補充,而不是長駐。”

曹廣弼點頭道:“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情況當然也是有可能的,但從現在我們已經知道的情況來看,應麒的這個決斷最可行!迂折南下是我們唯一的出路了!”

折彥衝抬頭望了一下天空:今晚竟然連星月也沒有!

歐陽適也抬頭望了一下,說道:“這麽黑的天,正好夜遁!隻不過沒有星星作指引,如何保證我們不會迷路呢?”

楊應麒道:“等等。”走開了一會,回來時拿著一個小盒子,盒子中有一個盤子,盤子上安著幾塊黑色的磁石,還有一根鐵針。楊應麒道:“還在太行山中的時候,我就猜想著我們進入大漠草原後會遇到的種種困境。歐陽,你猜猜是什麽東西?”說著把鐵盒動了動。

歐陽見不管盒子如何轉那鐵針總指向一個方向,拍手道:“我知道了,這是司南!你怎麽搞到手的?”

楊應麒笑道:“你果然認得!這是我和張老餘商量著做成的,粗糙得很,不過指明方向應該還沒問題。”

歐陽適道:“有了這個東西,隻要我們算準距離,應該就不會迷路了。”

折彥衝道:“大家對迂回南下這個決定還有沒有什麽意見?”

歐陽適道:“意見沒有,我現在隻想著怎麽把宮帳軍這禍水往蕭鐵奴身上引!”

曹廣弼道:“不用你引。宮帳軍大隊來到這裏也要找水補充的。西北那處水源離這裏不過個把時辰的路途,宮帳軍一定會去!蕭鐵奴要是留在那裏抗拒那可就有好戲看了。不過我想蕭鐵奴那樣做的可能性不大。如若不然——你覺得他會如何呢?”

歐陽適和曹廣弼相視大笑。

當下楊開遠傳令下去,收拾行裝,準備出發。折彥衝道:“什麽東西都不要了!隻帶好食物、水、兵器!馬也不要全帶上!應麒再選些緩急間大有用處的東西。馬隻帶上八百匹,綁住馬嘴,馬蹄纏上軟物。滅火,從東邊的門悄悄出去,走出一段路程再上馬。”

別人收拾這段時間裏,楊應麒和張老餘等幾個巧匠又用他們帶著的一些煤灰捏成或長或短的引子。引子的一端是火把。阿魯蠻問這是幹什麽,楊應麒道:“我們走後點燃這引子,煤燒得很慢,慢慢燒過去,要隔一段時間才會把火把點燃。讓蕭鐵奴的人在遠處看見這土城的火忽明忽滅,就不敢貿然過來察看,我們便能多瞞住他們一會。”

阿魯蠻道:“這種辦法也能想得出來,你們漢人的花花腸子真多!”

五百眾連夜走出數十裏,這才駐馬休息。第二日狄喻和曹廣弼率領偵騎,悄悄掩近南線,他們在暗,契丹人在明,竟然沒發現他們!

狄喻歎道:“這群宮帳軍莫非是來遊山玩水的麽?”他們走了一天,漸漸靠近南方那塊水源,前方的偵騎來報,說望見契丹人拔營北上了,折彥衝等人聽說都舒了一口氣,第三日來到那片水源附近,見有十幾個契丹騎兵留在那裏。

折彥衝道:“我、阿魯蠻和歐陽帶二十個最強勁的騎手扮成牧民過去突襲。狄先生、廣弼和開遠先分別帶人守住四方,一個也不要讓他們逃了。”

二十幾人走近,那些契丹兵的頭兒看見喝問道:“你們是什麽人?”

歐陽適走在最前麵,用契丹話回答道:“我們是阻卜部的牧民,走錯路,馬疲累了,來這裏喝點水。”

“阻卜?我看不大像!”

歐陽適再走近些,忽然袖子一晃,跌落兩顆金豆子,慌忙叫道:“哎呀!我的金子!”

日光下那兩顆金子頗為晃眼,那十二個契丹兵五個在馬上,七個沒上馬,聽見望見後都走近了些,望向地下。

折彥衝藏在背後的弓一揚,二十幾個人同時出手,五個契丹人當場倒斃,四個身受重傷難以動彈,但仍有三個躲過厄運,上馬逃走,折彥衝和阿魯蠻分別衝追去,箭無虛發,各射死了一個。

最後那個契丹士兵眼見遠遁,驀地斜側裏衝出一騎,正是曹廣弼,他卻不張弓,也不拔刀,兩騎交錯時猿臂舒展,竟然把那契丹兵提了起來,貫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