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零章 歡迎丈母娘

秋。

完顏虎喜衝衝來信告訴楊應麒:她母親有意要到遼南走一趟,看看好久沒見的三個外孫,問楊應麒是否方便。楊應麒當然樂意!特地派燕青去回這封信!燕青是第一次北上會寧,因此楊應麒又給他安排了個熟悉各種事務的副手。燕青見那副手資曆明明比自己深,經驗也比自己老到,但楊應麒偏偏讓自己做正使,那是有意栽培自己了,當下更加用心。他是機巧無雙的人物,諸般事情一問就懂,一學就會。

完顏虎看了楊應麒的來信,再看看送信人如此伶俐,知道楊應麒對這件事情十分看重,更是高興。去和叔叔說了後,便奉母親大唐括氏南下。

大唐括氏是阿骨打的大嫂,烏雅束的遺孀,大金“先帝”的皇後,在族內位望極尊,但她是和烏雅束一起挨過苦來的,女兒完顏虎沒個公主的樣子,她這個做母親的也沒有半點皇後的架子,說話處事和貧遠山區一個土財主的母親差不多。

完顏虎的心思較為單純,這次請母親南下並沒有想太多雜七雜八的事情——和普通人家的兒女一樣,她隻是因為夫婿發達,便要請母親到家裏一同高興,如此而已。大唐括氏的心思也差不多,她既被女兒說得意動,差點就要帶著妹妹小唐括氏一起去“阿虎婆家”串門,阿骨打也不好太過刻意地攔阻嫂子,隻是囑咐完顏虎“早去早回”,小唐括氏雖然也有些想去,但看看丈夫的臉色還是罷了。

大唐括氏年紀不上六十,身子骨也還硬朗,從會寧到津門竟有一半的路程是騎馬。完顏虎一來有心讓母親多看看風景,二來怕走快了母親勞累,這一路走得便很慢。燕青在這段路程中也漸漸摸準了自己的位置,在副手的幫助下把雜務料理得妥妥帖帖。

才過東京,折彥衝便親自來接。從東京再往南,每過一縣都有十數家大商戶搶著承包迎接鸞駕事宜,焰火炮竹滿天,絲竹管弦不絕,熱鬧得讓老太太笑不攏嘴。她在會寧雖尊,畢竟是“先帝”的皇後,很多事情自知不該太出風頭,因此平素都是寂寞自守。到了這裏,無論兵將士庶商賈,既敬她是大金的皇後,更敬她是折彥衝的外母!人人奉承,個個巴結,這等風光、這等氣派,烏雅束在時她固未曾經曆過(那時女真還窮),烏雅束去世後她也未曾擁有過。

過了遼口,又是另一番景象!方臘之亂如果發生在漢部南下之初,那對津門的發展恐怕將是致命性的打擊!但現在遼南的農業已經發展起來,漢部的人口結構有了龐大的農民作為底子,基業便不容易動搖。津門和遠洋大食諸國也已建立商業聯係,雖然江南方麵的生意大受打擊,但來往大食、天竺的船隻這一年卻增多了,日本的航路也一日比一日發達,所以今歲津門的經濟也隻是比往年略顯蕭條,而遼南腹心地帶的鄉村則依舊一片興平氣象。

楊應麒早已拋下政務,帶著折彥衝的長子長女來迎接。完顏虎前年又生了個兒子後,回娘家時便隻把幼子帶在身邊,長子長女都留在津門,所以這兩個外孫大唐括氏也有一年多沒見了,這時路上見到,親得比待孫子蒲魯虎猶甚。

楊應麒和大唐括氏也很熟絡,有他在旁邊沒大沒小,這一路就更有趣了。

這一日鸞駕才過永寧河,北方有快馬來傳阿骨打旨意,要他趕緊北上商量軍務。折彥衝來請辭,完顏虎稍微不悅,大唐括氏卻責女兒不識大體,對折彥衝道:“國事要緊,你快去吧!這裏有阿虎在,你不用掛心。”折彥衝正要走,大唐括氏又把他叫回來,要他近前,摩挲著女婿的手道:“阿虎這輩子,最有福氣的,就是嫁了你這個丈夫!”

折彥衝夫婦對望一眼,丈夫笑了笑,妻子卻叫道:“誰有福氣?是他!”

折彥衝笑著也不和完顏虎爭,再次別過。他離開沒多久楊應麒對大唐括氏道:“大娘娘,你先和嫂子聊,我去跟大哥說幾句公事就回來。”

策馬追上折彥衝,問道:“國主密令中說了什麽事沒?”

折彥衝道:“月前宗翰曾奏請國主,大意說:‘遼主失德,中外離心,如今耶律餘睹來歸,契丹虛實我等已盡知。今當乘其疲病而襲取之,天時人事,均不可失!若根本不除,後必為患!’此事他曾與我通過聲氣。如今國主密令中說得簡略,隻道‘議粘罕所奏請事’!想必就是為此。”

楊應麒道:“大宋才除方臘之害,不知可有國力興師北伐!若錯過了夾攻時機卻麻煩了。但為兵事而拖垮大宋財政民力,卻也非我等所願。”

折彥衝沉默半晌,說道:“應麒!我向來視你為一體,比其他幾個弟弟不同!因此有你主理內外諸務我都十分放心。但你近年對大宋的事情似乎有些拘泥了。”

楊應麒心中一凜,折彥衝又道:“大宋的事情,終究要由汴梁的那些人去理會!我們身在外國,力所能及便幫它修補一下邊角,要想幫它全盤考慮,一來沒有用處,二來人家也不領情!”

楊應麒問道:“大哥你還在怨當初邊境見拒一事麽?”

折彥衝長長歎了口氣道:“別提那傷人心肺的事情了!”

楊應麒道:“大哥的意思,是撒手不管他們了?”

折彥衝歎道:“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啊!大宋這艘船太大,我們幾個力氣又還太小,拉它不動,扭它不轉!隻能冀望它能早日回頭,免得我們老是左右為難!”

楊應麒點頭道:“大哥說的是!我每次想起當日在汴梁的情景都要傷心。對趙家更是愛恨交加!唉,大哥,咱們的力量要是再強一些,那多好。”

折彥衝拍了一下他的肩頭道:“咱們現在的力量還不夠強麽?”

“當然還不夠強!”

“哦?那怎麽才算強?”

楊應麒道:“若我們能完全左右自己的命運,以絕對優勢的兵力將各國戰事消弭於無形,那才是真正的強大啊。”

折彥衝聽了哈哈大笑:“要真有那麽一天,那可真是人生大快事!”說完揚鞭,領了親兵向北揚長而去。折彥衝馬蹄北踏,過拉林河後忽遇大雨,他避了半日,不見雨停,心想阿骨打令約之期將近,不敢遲延,冒雨而行,這一番千裏奔波,又受了風寒,見阿骨打時已覺不適,議事到半夜,回到西村竟病倒了。

折彥衝自忖病勢來得雖快,自己身體健壯,當不至有虞,吩咐不許告知津門,免得擾亂過甚。但會寧的王侯卻都有些慌了,紛紛前來探問。宗雄不分晝夜守在外室,連阿骨打也來看視過三次。

折彥衝病倒後諸將都道今年若是出師,隻恐不利,不如且待來年。

阿骨打問了幾人都不合自己心意,不由懨懨,單獨叫宗翰來問:“你看今年是否真的不宜出師?”

宗翰道:“今年雨天來得太頻,這已連下了十幾天雨了,還不見停!也看不到它什麽時候會停,眼下確實不宜進軍,但卻得準備!無論如何,出師一事不能無限期拖延下去!”

阿骨打精神一振道:“說下去!為何不能拖延?”

宗翰道:“我大金已得契丹虛實,而觀契丹邊防無所改措,可知遼主至今未將耶律餘睹投降我大金一事放在心上!因此當趁其無備,剜其心腹,以成全功!”

阿骨打點頭道:“這個你以前說過了。”

宗翰又道:“如今諸將有不願進兵之語,雖然事出有因,但卻已顯露我大金最大的隱患!”

阿骨打臉色沉了下來:“什麽隱患?”

“懈怠!”宗翰道:“凡人窮困之時必然思變,變則動,動則通!且貧者忘命,忘命者勇!我女真起兵以來所以戰無不勝,皇上您妙機神勇固是首因,而士卒悍勇可用也極為重要!但自從我大金得了東京道,忠勇兵將多得封賞,個個成了富翁!如今僅遼陽府一路賦稅及遼南每年貢品,已經比我完顏部起事前合部所產多出數倍!這是好事,卻也不是好事!好事就是我們財力足了,不必再像以前那樣擔心三餐不繼;壞事就是諸將多有懈怠之心,認為光是眼前這江山便夠享用了!尤其是津門開港以後,海外奇貨北輸如流,許多兵將都開始玩物喪誌!皇上您屢倡節儉,但政令下去總成為空文。若一旦豪雄腐化,士卒惜命,猶如契丹——那我大金還怎麽去橫掃天下?”

阿骨打哼了一聲道:“你說的在理!”

宗翰道:“眼下老一輩餘勇尚可用,而年輕一輩多有功勳未建、野心勃勃者,我們當趁兵將勁風未衰,一鼓作氣,滅大遼以窺天下。若等人心思安,那時再要振作遠征,隻怕便更難了!這些天雖然陰雨綿綿,但雨總有停的時候!一等陰雲消散,便是進兵良機!這一次我們不但是要勝過大遼,還要激起年輕一輩的雄心!”

阿骨打大喜,撫宗翰背脊道:“有你在此,猶勝國相再生!好好用心!你上麵雖然還有幾個叔叔在,但論才能,你早已勝他們多多!眼下我還跑得動,等我老得跑不動時,大金元帥之任,非你莫屬!”

當下傳令,命各部仍備糧秣馬,勿讓兵器生鏽!又派使者前往汴梁催促大宋,準備夾攻。

消息傳到遼口,鄧肅對曹廣弼道:“去年年底我在大遼中京,摒絕它務,一心都撲在耶律餘睹的事情上,竟不知大宋出了方臘這樣的大害!如今巨瘡方除,朝廷如何有力量興兵北伐?二將軍你能設法延緩一二年麽?”

曹廣弼苦笑道:“大哥就在會寧,我看他未必沒有和你我一般的心思!現在備戰之令既已傳到,顯然是大哥對此也沒辦法。連他都沒辦法,我便更加束手無策了!這樣吧,你到津門走一趟,跟應麒商量一下。”

鄧肅當即南下,一路見道路泥濘,地勢低窪些的莊稼都泡在水中,心道:“今年隻怕會收成欠佳!希望備荒倉能派上用場!”他馬不停蹄馳入津門,左右找不到楊應麒,一問才知道楊應麒陪伴皇後大唐括氏到永寧去了。鄧肅心道:“鳳駕若在永寧,怎麽我經過的時候一點動靜都沒有?”回頭來到永寧縣,縣城裏找不到大唐括氏,說是到都在城外防澇。鄧肅奔出城外,向低窪處走去,果然見遠處擁著一群人,拉了一個楊應麒的幕客問明情由,不禁心中感歎。

原來今年陰雨連綿,遼南受害不淺,永寧河新修的水利甚至有不支的危險,但楊應麒接到災情匯報後隻是吩咐盧克忠、張浩等設法搶救,自己卻笑著臉和完顏虎陪在大唐括氏身邊。

完顏虎是管農務出身,見那雨接連下了好多天先不安起來,問起楊應麒,楊應麒知道瞞不過她,隻好跟她說了實情。又道:“大娘娘好容易來一次,嫂子您就別太操心這事了。這些事情讓下麵的人擔心就好。”完顏虎雖然答應了,但她卻沒楊應麒那樣深的城府,沒半天就在母親麵前露了馬腳。大唐括氏問明實情,將兩人都罵了一通道:“我看著這天就不對勁!漢人不是有句話,叫民以食為天麽?如今你們是連天也不要,就知道守著我這個老婆子!”

完顏虎被母親罵得不好受,訥訥說道:“娘你好容易來一次,我不想掃你的興啊!”

大唐括氏哼了一聲道:“掃我的興?總勝過壞了莊稼人的收成讓他們在背後戳我脊梁骨吧?”

楊應麒忙跟完顏虎使了個眼色道:“嫂子,大娘娘說的是!我這就去照看,您陪大娘娘到孤山寺祈福去。”

大唐括氏想了想卻道:“我也去看看。”

完顏虎和楊應麒都驚道:“去看什麽?”

“去看看淋成什麽樣子了!”大唐括氏道:“來的時候你們帶我看過莊稼地的,我知道哪些地方會受澇!”

“這!娘!把您淋壞了可怎麽辦?”

“淋壞個什麽!”大唐括氏道:“這事我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不去看看不放心!”

完顏虎和楊應麒都扭不過她,隻好發動遼南軍民,把抗災的事情紅紅火火地搞了起來。淺演之族,統治階層和民眾相去未遠。所以多有恤民之心。

鄧肅到永寧時,大唐括氏正領著女兒在阡陌上看莊稼,母女倆都卷了褲腿赤著腳,就像兩個農婦,要不是她們身上衣服的上乘料子,以及頭上那一頂濺了不少泥水的鳳鑾,旁人斷斷看不出她們是大金國的皇後和公主!

鳳鑾遠處高地上搭著一個竹棚,竹棚棚頂顯然甚密,一滴水也沒滴下來。地麵上鋪著幹幹淨淨的青石板,兩個女傭候在一邊,一看哪裏有雨水濺進棚內便趕緊抹幹。

棚內一張太師椅,椅上鋪著幹爽的狐腋裘,裘上坐著一個相貌俊美的青年,正看著雨天打哈欠,鄧肅走近一看,驚道:“七將軍!你怎麽敢坐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