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二章 相謀亦需道合

對於楊應麒要去解決耶律餘睹,阿骨打並不看好。實際上,聽說這件事情以後宗翰、宗望等人也不覺得楊應麒能夠成功。耶律餘睹在上京道一戰大大改變了大金諸將對契丹豪傑的的輕蔑,知道這個強族立國二百餘年,雖在末世,仍有餘威。

楊應麒離開阿骨打行在之後便秘密部署人手,或南下津門,或前往上京。當初他離開遼口時曹廣弼撥給了他一個百人隊,由遼口軍中新崛起的將領徐文帶領。出了遼口後徐文遵從楊應麒的吩咐先帶七十餘騎來到黃龍府候著,另外三十六騎則護著楊應麒一路南北隨行。除此之外,楊應麒身邊還跟著幾十個文武吏員,但靠著這點人手想去打敗耶律餘睹,無異於癡人說夢!

楊開遠知道這件事情後問楊應麒道:“你這次是亂誇海口,還是另有妙策?”

楊應麒道:“我心中確實有個計策,一些事情在津門時也早有安排,隻是還缺一個人!”

楊開遠問道:“缺什麽人?”

楊應麒道:“我大致的方略其實已經展開,由楊樸在後方全麵主持,趙觀則在前線處理細節。但在楊樸和趙觀之間,還得有一個人。楊樸如今身份已經不低,讓他深入大遼中京、南京可不大妥當。而趙觀畢竟是生意人出身,眼光不夠開闊,處理細節事物可以,但隻怕沒法無法縱觀遼、金、宋三國大局,沒有這種眼力,便沒法在情況發生變化時做出正確的判斷!”

楊開遠道:“所以這人要擅於機變,又能獨當一麵!此外還有通悉大遼內部的政局。”

楊應麒道:“不錯,若有這樣一個人,那我便能安心前往臨潢府,而將南邊已經安排好的局麵由他們幾個來掌控。”

楊開遠問:“要是找不到呢?”

楊應麒沉吟道:“那隻有讓楊樸冒險入遼了。”

楊開遠又想了一陣道:“你看鄧肅如何?”

楊應麒想不到楊開遠竟然會舉薦鄧肅,微感吃驚:“三哥怎麽會提起他來!”

楊開遠道:“你覺得不合適?”

楊應麒猶豫了一下,默認了。

楊開遠問道:“你是覺得他才能不足當此,還是不信任他?”

楊應麒道:“兩方麵的原因都有。就能力而言,他雖然機警,但對大遼的事情了解不足,隻怕處理不來這些事情。就信任而言,我倒不是信不過他的為人,而是還把握不準他的心意。”

楊開遠問道:“那你為何還要重用李階、陳正匯?”

楊應麒道:“陳正匯在流求已有了根基,要是把他連根拔起,流求的發展至少要倒退一年、停滯五年!再說他本人雖然親宋,但大宋奸臣當朝,他若此刻貿然倒戈不但難有作為,甚至大宋朝廷不接納他也大有可能——他是聰明人,想來不會看不透這一點。他和我們共事的時間越長,對我們的了解和依賴就會越深!將來全心成為我們的夥伴的可能性就越大。眼下我們和大宋的關係還很友好,所以對這個人我還等得起!李階的情況也類似。”

楊開遠道:“既然你容得一個陳正匯、李階,為何卻不能多信任一個鄧肅?”

楊應麒歎道:“那不同啊。陳正匯且不提,李階先生幹的是慢活兒,手中又沒什麽實權,就算出了什麽岔子也容易補救。但對付耶律餘睹這件事情卻是一件急事,而且涉及軍謀!若出了什麽岔子不但來不及補救,甚至會讓事態擴大!這樣的事情,必須是我們高度信任的人才做得來。誌宏加入漢部畢竟為時尚短,這事如何交給他去做。而且我剛才說了,他是一個宋人,對大遼的朝政不熟。”

“這你可就錯了。”楊開遠道:“他到遼口以後便對大遼的內政十分關心。這些年我們通過各種途徑刺探到的遼廷虛實的存檔大多在遼口,他在遼口時已經看了個飽。”

楊應麒驚道:“這些存檔他怎麽看到的?”

楊開遠笑道:“他如今和老二打得火熱,你不知道麽?再說這些存檔關係的是大遼而不是漢部,鄧肅就算看了之後泄漏給宋廷我們也不怕——何況以他的為人也不至於會幹出這種事情來。”

楊應麒心道:“林翼這小子畢竟還太嫩了,這種事情居然沒留意到!”問道:“那我們關於漢部還有大金的密檔……”

楊開遠道:“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他現在是老二的參軍,老二就算給他看過也不奇怪。”

楊應麒忽然想起一事:“大哥二哥兵逼中京之時,好像誌宏曾潛入遼境,這事三哥你知道不?”

楊開遠頷首道:“我也是事後才知道!當時大哥要派個使節去下戰書,他力請隨行,大哥本來不許,他求了好幾次才獲準。那次他冒險入遼境走了一圈,盡管遼人嚴格限製他的起居進出,但他仍然能見微知著,看出許多普通人看不出的問題!我正是在那次事情上看出了他這方麵的才能,要不然剛才也不會想起向你推薦他。”

楊應麒心道:“鄧誌宏那時才加入漢部,大哥就答應讓他做副使入遼,看來不但二哥和他交好,連大哥也和他做上朋友了!說起來,誌宏還在津門時大哥就很看得起他了!”

漢部是個新興的團體,所以任人用事常常依靠決策者的眼光魄力,而不是事事都按死規矩來,對有才能的人拔於草野走馬上任的例子很多,鄧肅這樣的人物能在幾個月中取得曹廣弼、折彥衝的信任,楊應麒並不奇怪,但兩人相識在先,偏偏鄧肅不走“七將軍路線”,而走“二將軍路線”,這便造成了楊應麒心中對鄧肅的隔閡感。

楊開遠見楊應麒猶疑不定,說道:“這件事情,你與其在這裏空想,不如找他開門見山談一次。”

“談?怎麽談?”

楊開遠道:“開門見山地談!引天下英才同為漢部,這不正是你結交中原士子的目的麽?”

楊開遠的話讓楊應麒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再回避了。

漢部征辟僚屬以後,對於來歸的循吏楊應麒也任之用之,雖然渤海士人歸附更早,但在楊應麒心裏,陳正匯、李階這些大宋的文人其實比楊樸、盧克忠等人分量更重,因為這些人是打開大宋士人心扉的大門!這也是他對陳正匯等人盡量優容他們的最大原因。

楊應麒確實很希望大宋的主流士人能夠接受漢部,可是當一批真正有獨立意誌的人出現在漢部內部時他又感到害怕!不知什麽時候他隱隱冒出這樣的念頭:“如果手底下辦事的都是智力高、能力強而沒有思想的人,那該多好!”

盡可能掌控一切,幾乎是每個人都有過的衝動。

鄧肅以漢部參軍的身份隨著楊開遠南北奔走,他能詩文,擅擊劍,來黃龍府後和文武雙全的宗雄等人頗為投緣,不過北國畢竟不比遼南,對他這樣一個讀書人感興趣的隻是少數。

楊應麒和楊開遠深談過以後便約了楊開遠、鄧肅在郊外打獵。楊開遠“忙著公務走不開”,第二天赴約的隻有鄧肅一人。

這黃龍府楊應麒來過好幾次了,輕車熟路,領著鄧肅四處奔馳!大宋太學中的高材生通常都是文武兼通,鄧肅不是個讀死書的人,論到馬術弓箭也都不在楊應麒之下。楊應麒見他射箭頗有法度,喝彩道:“外人都說汴梁風氣柔弱,看來不見得啊!”

鄧肅哼了一聲道:“大宋並非無人,恨無能者居有能者之上耳!”

楊應麒聽了這句話心想:“他能說這樣的話,那是有些意思了。”問道:“鄧大哥這趟北來可有所得?”

鄧肅道:“這次出海,才知道汴梁諸公全都自困井底,不知井外天地大變!”頓了一頓,又道:“我在遼口時,聽二將軍講起你們千裏遠遁的事情,深有感觸。聽說你們逃到宋境之時,邊將不但不納,而且還有意加害!”

楊應麒仰天歎道:“不錯。每次想起這件事情我們都很難過。”

鄧肅問道:“那你是不是很恨大宋?”

楊應麒黯然道:“不是恨,是怨。不過我去了汴京一趟之後,怨懟中又摻著神傷。”

“神傷?”

楊應麒道:“我很喜歡汴京,很喜歡大宋!可我卻很不喜歡現在這個大宋朝廷!”

鄧肅眼中的神采也黯了一下道:“當下奸臣當道,朝綱不正,確實令人扼腕!”

“奸臣?”楊應麒道:“你為何隻說奸臣,不說皇帝!”

鄧肅一震道:“皇……皇上……”

楊應麒道:“捫心自問,若沒有道君皇帝的縱容,蔡京朱勔他們如何能夠逞奸?普天下人都在罵朱勔,但這禍亂天下的花石綱朱勔運到汴京去,還不是給道君皇帝享受!”

鄧肅歎道:“當今聖上,確實有不是之處。可我們為臣子的,也當盡自己的力量拾遺補缺,以濟蒼生。”

楊應麒道:“你打算怎麽拾遺補缺?”

鄧肅默然良久,說道:“盡力而為。”

楊應麒單刀直入斥責道:“誌宏如此豪人,居然也要用‘盡力而為’這種空話來搪塞!其實你是感到無處措手,對吧!”

若換了一年前在汴京時,鄧肅一定高聲辯論,但這時卻無正言以對,避重就輕道:“全身以保可待之機,總比身在外戎、不思根本好。”

楊應麒哼了一聲道:“誌宏兄是在說我麽?”見鄧肅不否認,楊應麒問道:“那麽誌宏兄所說的根本,究竟是什麽?”

鄧肅道:“落葉歸根,根在故國。”

楊應麒追問道:“是故國之君,還是故國之民?”

鄧肅怔了一下道:“這有區別麽?”

“當然有!”楊應麒冷笑道:“君是君,民是民!國君之立,便在為民。若皇帝與民同欲,則君民一體之說尚可自圓,但若皇帝荼毒百姓,禍害萬民,這樣的皇帝便是萬民的仇寇!”

鄧肅默然無語,忽有一頭小獸從草叢中竄出,他張弓發箭,卻落了個空,楊應麒看得出他心裏正在龍虎交戰,也不出聲打擾。兩人一前一後,任馬隨行。

走出數裏,鄧肅才歎道:“這段時間我四處遊曆,以見聞驗證所學,頗感自東漢以降,陋儒頗失秦諸聖之意!古人雲:‘四方無君者,其民少者使長,長者畏壯,有力者賢,暴傲者尊!日夜相殘,以至於族盡種滅!’如今北國形勢,不正如此麽?蠻夷之人,不知長幼之倫,遇事論力不論義,知暴力不知公理,殺人盈城不以為過,滅人種族不以為非!想來如今北國蠻夷之情勢,與我春秋先儒所見亂世略同。其時聖人大倡君臣父子人倫之道,正是要平息紛爭以利天下萬民。是則立君王非為君王,乃為百姓。而我等臣工出仕,亦非為君,乃是為民。故範文正公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而非‘先君之憂而憂,後君之慮而慮’!為人君當與賢士大夫共治天下,非驅小人荼毒萬民!”

楊應麒聽得怔住了,他也沒想到自己一句冷笑會引發鄧肅的這番宏論。

鄧肅續道:“我在管寧學舍與進祖兄(李階)讀應麒兄手跡,其中駭人聽聞之處甚多,想來是應麒兄家世受禍慘酷,因恨花石綱暴政,便連帶著不滿朝廷,甚至不滿當前的君臣之道!”

他說到這裏楊應麒心道:“其實我自己倒不是受禍慘酷。那些原君非君難君的言論,很多倒都是剽竊夢中‘後賢’之語。”幼年被迫出海的記憶在他心中印記很淡,並未將楊應麒的性情往憤世嫉俗的方向推。

卻聽鄧肅繼續道:“但進祖兄仍道:‘七將軍所言雖有過猶不及處,但卻也是堂堂正正的道理。比隻知道諂媚君王的腐儒強出百倍!’如應麒兄言:‘原君之立,非因縹緲天道,乃在時勢民心。’又雲:‘民為主,君為客。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此君之本職也。至於以天下之利歸於己,以天下之害歸於民,則為獨夫!人之視獨夫,當如視仇寇!’此言進祖兄與誌宏均頗感動,因此言而觀大宋之亂政,再對照遼南民生,乃知漢部百裏之治,非由來無因。”

楊應麒呆呆地看著鄧肅,這半年多來他一直在算計著如何拉攏李階、陳正匯,既盼著他們能留在漢部,又時常盤算著如何監督、防範他們,總是認為和他們敞開胸懷暢談的時機還沒到,但鄧肅這番話一說,楊應麒才知道這些人對漢部認知和認可的程度遠在自己估計之上!

鄧肅道:“當初你們走出大鮮卑山時,折大將軍曾與部民立下誓約,說要帶領大家去建立一個同寒同暖、共饑共飽、知禮崇文、自強自立的國度。那誓言你們分別銘刻在津門市集、遼口城牆、朱虛山壁上,我們這些大宋來的新民,可讀了不止一次了。”

楊應麒問道:“誌宏是因為讀了這些銘文,所以才決定加入漢部的麽?”

“也是,也不是。”

“這話是怎麽說?”

鄧肅道:“我加入漢部成為二將軍的參謀,固然是因為讀了這些銘文後覺得加入漢部不會使祖宗蒙羞,也是因為從二將軍那裏得知漢部將有助宋之行動,因此想出一分力氣。”

“助宋?”

“幫大宋取回燕雲十六州的事情……”鄧肅懇切地問道:“七將軍,能讓我在這件事情上略盡綿力麽?”他忽然叫出了七將軍,那便是以漢部屬僚自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