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篇 認知日記

2003年7月7日星期一上午10點45分

緩過來了。前幾天很倦,沒想到今天就緩過來了。

難得一早就覺得心裏安靜、不急不躁,接近神清氣爽,比較有氣力,此刻可算是一無掛慮。但願常能生活在這樣的一種狀態中。明天會更好。就像那首讚美詩所說:“感謝神賜明天盼望,要感謝直到永遠。”剛才我克服了抑鬱症的情緒障礙,幹脆地接聽了電話。我現在要有意識地鍛煉自己與外人交往的能力。

抑鬱症爆發時,我幾乎失去了與人交往的能力。不能接聽電話,不能出門,害怕別人來看我,害怕電話鈴聲,有許許多多古怪的害怕。總是自己嚇自己。

我至今不想也不願回憶3月底到5月初這段黑暗時期的發病細節,我還不能理性地分析發病整個過程的來龍去脈。不著急,慢慢來。

我目前要做的調整是,消除恐懼心理,恢複正常的社交能力,起碼不害怕接聽電話,不害怕出門和少數朋友短聚,不害怕一般的交往活動,不害怕見人。也就是治療社交恐懼症。

主說:“我的恩典是夠你用的。”阿門。

從上個星期五到今天,我經曆了一回克服電話恐懼的訓練。開始非常緊張、害怕,采取逃避方式。接著不斷責備自己,恨自己不能擺脫恐懼心理。然後是反複的思想鬥爭,心理掙紮,說服自己行動起來。哪怕隻是走出一小步。終於打出電話了。沒人聽,非常高興,能暫時給自己一個躲避機會了。直到今天,才在主的引導下完成這次訓練。

以後要記住:遇到問題,不要害怕。交托、等候主的幫助。

隨筆累。倦。反彈了。又有些不對勁了。我不願意相信自己那麽脆弱,剛揭開回憶表層的一角就……我不願意見人,不願意打電話接聽電話,不能集中精神,心中像堆積著次等木炭的烤爐,火鬱在炭灰中時滅時燃,煙氣堵塞結成塊狀。有時候,元神會突然掙紮出竅,躥到高空中無聲地瘋吼,理直氣壯地衝我怪叫:為什麽不發瘋?!不許死,又不許瘋,我受不了受不了受不了啦!白天變得疲憊難熬。我竭力控製身心,盡量保持一種正常狀態。可是,深夜裏,睡夢中,黑暗之魔在跳躍、嬉笑。

夢中……我滿口牙都碎了。我緊閉住嘴,咬著牙,我清晰地聽到了牙齒碎裂的聲音,我咬牙不敢用力也不敢不用力。上下兩排牙每一顆都鬆兮兮的,舌邊和內腮觸得到三分之一的牙已經破碎,碎碴尖兒直紮舌頭。

去過幾個口腔醫院。醫生說:“沒有辦法。你滿口牙都碎了,到哪家醫院都不能幫你補。你隻要一張嘴,牙齒就會全部掉下來。”我走出醫院,茫然地沿著馬路邊走著,不知該到哪裏去,不知該怎麽辦。我不能也不敢張嘴。別說張嘴,就是一鬆勁,牙齒就咬不住了,立刻會滿嘴碎牙。可是,我總不張嘴怎麽喝水呢?我會渴死的。咬牙咬久了,腮幫、下巴、太陽穴、整個腦袋都累得慌,發痛。我稍稍鬆了一點點力,立刻感覺到所有的牙齒都浮動起來,我隻得又咬住牙,維持原狀。心裏發愁,不知還能堅持多久。

總咬著牙不行。張嘴也不行。我該怎麽辦呢?夢中……一個度假村要舉行什麽文學活動。許多人在大堂報到。我沒見到一個熟人。報完到,提著旅行箱進了一間房。沒等我把衣服掛進衣櫃裏,有人敲門。門口的女人可能是哪個刊物的編輯,她輕快地笑著說:“你怎麽才來呀。梁××到處打聽你,問你到了沒有。”我隨口說:“她在這裏?好多年沒見了。等會兒我去看她。”心裏突然激靈一閃。梁××——啊她不是去世了嗎?幾年前北京魯院的同學就告訴我,她患癌症去世了。

仿佛一枚暗器劃破了空氣,這是哪裏?有時候,陰陽是無界線的。有些人注定要在陰陽兩岸穿梭作功。

夢中……我走在一條胡同裏。胡同地麵鋪著木格子釘成的棚架,有幾個人正往上糊黑紙。我感到空氣中有種緊張的悲哀在逼近,我不敢再往前走。有人說前麵死人了!不要看。快走。我趕快往後退。

胡同裏沒有岔路口,無路可退。前麵來了黑壓壓一群人,最前麵一排人舉著一個上吊的女人。他們走得好快,似乎想衝出胡同找醫生救她。

我貼在胡同邊上不敢細看,但還是看見那女人脖子上緊勒著一根粗麻繩。我心想為什麽不給她解開繩子?這樣舉著也不是辦法,隻怕到了醫院已經徹底沒救了。

我想提醒這些人。但我喊不出來。我很害怕。我怕看見那自殺女人的臉。我轉頭往高處看,看見胡同上方有五個紅色金屬焊的大字:雲海話劇團。

怎麽有話劇團在這裏?來不及多想,黑色的人群正迎麵而來,我往哪裏躲?胡同裏怎麽就找不著一小截岔道口呢?停筆一個月了。噩夢又多了起來。昨夜做的就是胡同這個夢。我覺得日子很難過。我必須暫時停止回憶。

我需要恢複氣力。但我不會放棄說出這些感覺,盡管有複發的危險。

我希望有一天,當一個抑鬱症病人感到無助時,他(她)會遇到這本書。

不是你一個人在受難,不是你一個人在害怕。活著,的確很難。但是,堅持活下去也許就是你今世的使命。我們要做世界的光。2005年12月28日鏈接《生命中的一個春季》那年我二十一歲。春天來臨時,我正在一家很有名的醫院裏住院。從十七歲開始,我陸陸續續住過好幾家醫院,先是住十人一間的大病房,後來住過六人一間的中病房,二十一歲時我住的是三人一間的小病房。若是小病房的人病情再惡化,就該住一個人的單間了。進單間的病人往往挨不過三天就會轉入太平間。

我住進小病房沒兩天,3床的那個阿姨就給推到單間去了。她是坐著輪椅去的,她的頭無力地歪在一邊,她哼哼說我不要轉病房,不要氧氣罩。

3床進單間後,二十來分鍾就停止了呼吸。

3床空了。幾天過去了,我和1床常常對著那張光禿禿的床墊發呆。那床墊很厚,有點泡泡的,上麵有大片小片的汙跡,乍一看,像一張浮腫醜陋的闊臉。每天夜裏,我都覺得3床躺著一個人,我很想大聲尖叫。一到天明,我就趕緊到陽台上看雲彩看樹木,我不願再想太平間。

小病房在三樓,它斜對麵有扇門,一走出去就是大陽台,陽台邊緊挨著兩棵高大的白蘭花樹。

當時正是初春,那兩棵樹的樹枝上連花蕾都沒有,樹葉也不是鮮綠色的,那綠色很暗,好像綠得很辛苦很勉強。我聞不到春天的氣息。

一個星期一的中午,3床的床墊上有了床單,一個廣州市郊的農家女孩住了進來。她隻有十三歲,瓜子臉,典型廣東美女的眼睛,很靈活。我帶她去陽台看白蘭花樹。她在陽台一個角落裏拔了幾根稈兒細細的野草,還拔了一朵很細很小的紫紅色的野花。我說哎呀髒啊。她憨憨地笑。她去討了個小藥瓶,裝上水,插上小花小草。病房裏一下子有了春意。

一周後,我們知道小3床患的是白血病,醫生說她活不過兩個月。她母親哭得很傷心,三個做農活的哥哥臉上淌著大顆的淚,他們輪流輸血給小妹妹。

一個月之後,小3床已經不能起床行走,可是她的黑眼睛依然很靈活。她天天催我去陽台看那兩棵白蘭花樹,盼著它們趕快結花蕾。她叫我撿樹葉子回去給她當書簽。那時候我才發現,原來大樹春天也落葉,而且落的多是綠葉。我不再盼著白蘭花兒開,我盼著時光停下來。我知道,春天一過去,小3床就會像一片小綠葉飄進太平間。

一天,小3床見母親不在病房,坐起來對我和1床說:我知道醫生說我快死了。我和1床大驚,麵麵相覷。1床厲聲喝道:不要亂說話,你這麽小怎麽會死呢!小3床望著我,一臉天真無邪,她說我不要死,我要活,就要活,就要就要!她的口氣很堅決,就像她在教室裏說“我就要考一百,就要就要”似的。

時間過得飛快,小3床一天比一天弱,後來她連吃半流質食品的力氣都沒有了。但是她那雙年輕的眸子裏仍有美麗清朗的光。

小3床不能進食了。查房時,醫生說要把她轉去單人病房。她是那天夜裏轉入單間的,她沒說不願進單間,她隻說你別忘了,花開了就來告訴我。

對我來說,那年的春季就在那一個黑夜裏結束了。1993年3月補白在我生命的春季裏,我見過這樣那樣的死亡。死亡的過程各式各樣,有醜陋的、猙獰的、腐爛的、地獄般的,也有美麗的、令人疼惜的、如白蘭花的花蕾悄然落地的。有的人臨死是刻意要傷害人的,他們似乎被惡魔附體,對一切充滿仇恨;有的人則專傷身邊最親的人,他們身上的怨毒之氣放射籠罩著整個病區;也有像小3床這樣的人,不想死,但不怕死,他們將死的過程化為星空下幾滴花雨,隨清風過後留下沁人之香。

有時候,噩夢醒來,覺得奇怪。夢裏那些人平時並不認識,也沒見過,但他們的長相、言行這麽真實,他們不會是憑空而來的吧?也許,我早年住院時,潛意識裏攝錄下無數影像,這些底片終究是會顯影出來的。